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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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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這段時間高瑞和長栓一直沒有閒著,當崔鳴九從北京匆匆趕回時,兩人窩在城門下就看見了,趕緊抖著僵直的身子跑了回來。致庸聞報已經半夜,很快茂才也披衣匆匆趕至。致庸強抑住動,揮手讓高瑞和長栓離去,望著茂才道:“茂才兄,事情的成敗,就看明天了!”茂才沉半晌,伸手在致庸肩上重拍幾下,轉身離去。

後半夜致庸幾乎無法入眠,直到清晨方糊糊睡去。天剛亮,顧天順推門急奔而來,在他前一跤跌倒,動異常地扒拉著沿道:“東家!達盛昌各店今天一反常態,同時出高價與我們搶購高梁和馬草!”致庸睡意頓消,立刻道:“高瑞,快,請孫先生!”話音未落,茂才已匆匆走來。致庸不好說破,只對顧天順道:“顧大掌櫃,快把剛才的話再對孫先生說一遍!”顧天順急急重複道:“東家,孫先生,達盛昌各店今天一反常態,同時出高我們三分之一的價錢收購高粱和馬草!”茂才不動聲地問:“是嗎?這是怎麼了?”致庸略作沉思後果斷道:“顧爺,你派人通知各店,繼續抬高市價!對了,還有馬草,也要抬高市價!”顧天順猶豫道:“東家,我看不如趁機把我們庫存的高粱脫手算了,眼下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致庸搖頭堅決道:“不,照我說的去做!”顧天順有點糊塗了,但仍應聲匆匆走了。致庸剛要起身,忽然身體一軟,茂才伸手將他扶住。兩人互視一眼,致庸不覺熱淚盈眶。茂才看了高瑞和長栓一眼。高瑞捅一下長栓,拉他出去。長栓沒反應過來:“幹嗎幹嗎?”高瑞騙他:“哎,出來呀,我跟你說點事兒!”長栓撓撓頭,隨他出去。

致庸深一口氣,為了讓自己平靜,他先撿了一個不打緊的事情笑道:“茂才兄,你說得不錯,高瑞這小子機靈,將來有大用處!”茂才不語,起身將門關上,然後把聲音壓到最低道:“東家,直到眼下,你把事都做得很滿,再堅持幾天,就可以點破綻給邱東家了!”致庸連連點頭,忍不住落下淚來。

被拉到門外的長栓站住問高瑞:“什麼事?”高瑞調皮地笑道:“沒事。”長栓有點生氣道:“沒事你拉我出來幹啥?”高瑞突然朝前方一指:“哎,那是誰家的驢上樹了?”

“你小子耍我,誰家的驢會上樹?”雖然這麼說,長栓仍忍不住朝前看去。他當然什麼也沒看到,等他再一回頭,高瑞已笑著跑了。

過了幾,顧天順急急進屋道:“東家,這幾天各店又收高粱,又收馬草,銀子已經不夠用了!”只見茂才閉眼坐著,致庸聞言立時著急,道:“哎呀,這個…”他想了想,忽然低聲神秘道:“讓各店等一等,我正在籌措銀子。一旦銀子到了——”顧天順一驚:“怎麼,東家上次讓人拉來的不全是銀子?”致庸一把捂住他的嘴,往門外看看道:“小聲一點兒!”顧天順點頭:“東家,那怎麼辦…要不我讓各店先欠著人家的銀子?”致庸無奈道:“好吧,也只有這麼辦了。對了,別讓達盛昌的人知道這件事!”顧天順出門,長嘆了一口氣,而原來在門外偷聽的小夥計陶鳴早已一溜煙跑遠。

又過了幾,顧天順再次跑進來道:“東家,達盛昌又把市價抬高了四分之一!”致庸看看茂才。茂才把一粒棋子重重拍在棋盤上。致庸定一定心神道:“顧掌櫃,從現在起,你讓復字號各店把囤積的高梁和馬草,全部賣給達盛昌!”顧天順聞言變。致庸解釋道:“我不來銀子了,與其這麼相持,不如聽你的話,順水推舟,自己先解了脖子上的套兒!記住,此事要悄悄地幹,不能讓達盛昌的人知道是我們在賣給他高粱和馬草!”顧天順忽然醒悟,道:“明白了!我託可靠的人去做!”茂才在這邊不覺站起,道:“顧掌櫃,此舉一定要滴水不漏!”顧天順看看致庸,又看看茂才,重重點頭:“東家、孫先生放心,顧天順經商四十年,別的事不會做,這順水推舟的事做起來絕對不會出差錯!”致庸拱手鄭重道:“顧爺,拜託了!”顧天順應聲離去。

致庸久久地望著他遠去,回頭看茂才道:“茂才兄,這棋還怎麼下?”茂才哼一聲道:“東家,這棋已被你攪亂了,再下一局?”致庸仍處在動中,接口道:“行,接著下!”茂才知道他沒有聽瞳,也不多言,仍舊坐下,兩人重新開棋局。

顧天順剛走到總號店堂內,馬荀就了上來,顧天順看他一眼,眉頭一皺:“你今兒怎麼沒去跑街?”馬荀硬將他拉進屋,低聲道:“師傅,東家是不是要把庫裡所有的高梁都賣給達盛昌?”顧天順一把捂住他的嘴:“住口!這消息你聽誰說的!”馬荀嚇了一跳,趕緊說:“我猜的,這還用聽人說嗎?這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嘛!”顧天順上下打量他,像剛認識他:“你什麼意思呀?”馬荀笑笑:“東家和孫先生來到包頭的頭一天,就設了一個局,要將達盛昌裝進去,我以為邱東家不會上套。沒想到他這麼老辣的人,還是犯了一個貪字!”顧天順低聲道:“沒看出來,你小子在這件事情上比邱天駿還明目。哎,你猜到就猜到了,千萬別說出去!你有什麼事?”馬荀回頭拿出一穗生蟲的高粱:“師傅,不,大掌櫃,您看看這個!”顧天順不耐煩道:“馬荀,你又來了!你又讓我看這東西幹啥?”馬荀著急道:“這穗高粱真是我秋天回山西的路上在高粱地裡採的。上面都是蟲,今年高粱的收成好得了嗎?甭看這會兒包頭的高粱不值錢,可等到明年天一缺貨,它就值錢了!’,顧天順不願細聽,扭頭就走。馬荀拉住他道:“勸勸東家,別把高梁全賣給達盛昌!我們自己也要留一部分貨,明年天一定能賣個好價錢!”顧天順聞言發火道:“你說什麼呢!這會兒甭跟我提高粱兩字!我和致廣東家都被這個高粱害慘了。既然現在達盛昌想收,我們就一粒也不留,撐死他們!”馬荀失望地看著他走出,嘆一口氣,拿著那穗高粱自語道:“這做的什麼生意!簡直就是賭氣!看來我還是辭號得了!”2致庸沒等多久,五後一個下午,顧天順跑進來大喊:“東家,孫先生,咱們庫裡囤積的高粱和馬草全倒手賣給了達盛昌!”致庸急急站起,只聽顧天順動道:“我找了一個可靠商家過手,這筆易剛完成。當初吃進的本銀全部收回,東家還淨賺了二十萬兩銀子啊!”致庸看著茂才,如在夢中。茂才道:“恭喜東家!東家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復字號活過來了!”致庸臉一陣蒼白,轉而一陣紅上湧,他踉蹌兩步,突然狂聲大笑起來。茂才有點擔心,上前扶住他。致庸一把將他推開,仍舊大笑不止。顧天順驚道:“東家…”只聽致庸大聲道:“想不到你邱天駿也有今天啊!為了這一天,我喬致庸昧了良心,背棄在財神廟裡發下的誓言,將我的表妹雪瑛丟在一旁,回頭娶了陸家的小姐…我虧了心了我!你達盛昌的今天就是喬家的昨天,只要我用小指頭輕輕一推,它就倒了…”顧天順也紅了眼圈,趕緊端過一杯茶問道:“東家,您是說——”茂才按住致庸,接過茶杯灌了他一口。致庸鎮定了點,突道:“顧爺,明天你替我遍發請柬,請全包頭的商家到醉風酒樓赴宴!”顧天順突然醒悟,動道:“東家!我明白!好!好!過去是他們掐住我們的脖子,這會兒我們得了勢,掐住他的脖子了!我們要趁此機會,讓達盛昌死無葬身之地!”說著他轉身要走。茂才咳嗽一聲道:“顧大掌櫃,慢!我和東家有些話要說,等我們說完,你再去辦事,行嗎?”顧天順狐疑地看看致庸。致庸已經平靜了許多,他看了一眼茂才,擺手讓顧天順離去。

顧天順一出門,差點和馬荀撞個滿懷,馬荀道:“師傅,我想見東家和孫先生,跟他們說高粱的事兒!”顧天順一把拉起他走,道:“走走走,都這會兒你還說什麼高梁,咱們庫裡的高粱全脫手了!”馬荀被他拉著走,急道:“師傅,脫了手也沒關係!脫手了再買回來嘛!達盛昌這會兒買走了我們的高梁,不出三天就會明白。那時高梁的市價就會一落千丈,我們正好大批買進,等到明年天賺它一筆…”但顧天順一邊扯著他走,一邊警告道:“馬荀,我可告訴你,東家正和孫先生合計,要一鼓作氣將達盛昌置於死地呢,你還想和達盛昌做高粱生意,瞧你這腦筋,去吧!”馬荀吃驚地看他一眼,顧天順已經自顧自走開。馬荀不洩氣道:“不行,我還是辭號得了!都是生意人,幹嗎一定要這麼你整我,我整你?俗話說和氣生財,這樣怎麼能生財?”室內茂才面窗而立。致庸從背後望著他,雖然平靜了許多,但目光依舊帶著一絲瘋狂道:“茂才兄,這會兒沒人,你想說什麼,說吧!”茂才轉身道:“東家,你真打算毀了達盛昌?”致庸猛然背過臉去,厲聲道:“對!我就想這麼做!我一定要這麼做!”茂才道:“東家,達盛昌毀壞商場規矩,以詐行,引誘復字號落入陷阱,致廣東家因此而死,喬家差點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東家你因此與達盛昌不共戴天,要置對手於死地,這是人之常情,我能理解——”致庸手一揮打斷道:“既然茂才兄能理解,就請你不要阻止我!我要親眼看到他邱天駿是如何一敗塗地的!”茂才坐下,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東家,只要你想做,這件事就一定能做到,所謂牆倒眾人推。昨天他們能來擠兌喬家復字號,今天就能去擠兌達盛昌。達盛昌不但沒現銀了,只怕還借了不少,因此三個月後如果不能和眾商家清賬,也要像當初的喬家一樣破產還債!那時,東家就報了仇,名滿天下的晉商中也就不會再有一個邱家了!”這後一句話讓致庸心中一震。茂才點燃了他的旱菸袋,吐出一口煙靜靜道:“達盛昌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咎由自取,活該!誰讓他們先壞了規矩,要置人於死地呢。我要是沒猜錯,恐怕不用等到明天,就今天,就這會兒,邱老東家一定已經明白他犯下了平生最大的一個錯!他一定正坐在那兒想,達盛昌和他究竟還有什麼路可走!”致庸回頭,久久地望著茂才。茂才也不看他,自顧自說道:“剛才東家為自己設想了第一條路,置達盛昌於死地,讓自己快活,也讓死不瞑目的致廣東家可以人土!但在茂才看來,達盛昌就是完了,致廣東家也不能再活轉過來,東家就是再想回到太原府的考場上考取功名,再想回頭對江家的雪瑛小姐履行前約,也不能了!”致庸被他一,忍不住怒道:“茂才兄,你…”茂才手一擺,鎮定道:“東家,如果我沒猜錯,從接管喬家家事的第一天,你想做的就是今天這件事。喬致庸是頂天立地的男人,有仇必報,有恩必償,現在你終於實現了夙願,可以置達盛昌於死地了!不過東家,茂才卻覺得除了這條路,你還有另外的路,也應當走另外的路!道理只有一個,你不是別人,你是喬致庸!”致庸聞言一陣煩躁:“茂才兄,事到如今,喬家和達盛昌已勢同水火,在晉商中有你無我,有我無你,除了趁機滅了他,致庸此刻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路可走?”茂才敲敲旱菸袋道:“我剛才說過了,達盛昌以詐行商,違背了誠信的信條,但我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屬迫不得已,畢竟也算不上光明磊落!東家,茂才以為,當前包頭商界的大事不是推倒達盛昌,而是給達盛昌生存的機會,並利用這件事在商家之間重建秩序,再立規矩,將誠信第一作為商家不能違背的信條!”致庸然而怒:“不行,我要是這麼做了,就是認賊為友,我在祖宗面前怎麼待,在大嫂和死去的大哥面前怎麼待?喬致庸就是再糊塗,肚量再大,也絕不能這麼做!”茂才看看他,哼了一聲道:“我們是讀書人,我們不進商界也就罷了;只要我們進了商界,就要做些大事,才對得起我們付出的代價!東家,人生要做大事,離不開智、勇、仁三字。東家之智我見識過了,東家之勇我也在你與劉黑七的較量中領教過,只是這個仁字,我還沒有見識,你好好想一想,再做決定吧!”說著不等致庸反應,就起身揚長而去,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

致庸呆立房中,半晌說不出話來。大約過了一個來時辰,致庸主動走進茂才的房間,一股坐下,眼中慢慢滲出淚花。

茂才看看他,哼一聲言道:“東家,你可想好了?以茂才之見,今豈止是包頭商界需要重建秩序,整個山西,整個中國,都需要有人出面重建秩序,再立誠信第一的商規。東家,我希望在晉商之中,第一個做這件事的人是你!”這時,顧天順和幾個掌櫃、夥計闖了進來。顧天順道:“東家,您和孫先生的話我們在外頭都聽見了。東家,這次一定不能放過達盛昌,您一定要替致廣東家報這個仇!”二掌櫃也道:“大掌櫃的話有理。且不說報仇,眼下的局勢,萬一我們手軟,達盛昌緩過勁兒來,就會回過頭來對付我們。您要是聽了孫先生的話,就是給他們息之機,養虎遺患,將來會後悔的!”茂才微微一笑,目光越過他們,看著他們身後探頭探腦的馬荀,道:“馬荀,你怎麼想的?”馬荀囁嚅著不敢嘴。致庸定睛看他道:“噢,是你啊,你可以說話!”馬荀看看他們,半晌鼓足勇氣道:“東家,照我看來,孫先生是對的,東家應當放達盛昌一馬!”顧天順生氣道:“住口!”三掌櫃也道:“馬夥計,你胡說啥呢!大掌櫃、二掌櫃的話有道理,達盛昌的邱天駿是個老狐狸,這次千萬不能讓他滑掉了。還有他那個大掌櫃崔鳴九,心如蛇蠍,這次要是不給他一點教訓,他一定會回過手來收拾我們!”致庸漸漸冷靜下來,回看茂才道:“茂才兄,我現在可以不考慮為我大哥報仇的事,也不考慮我被改變的人生,只從經商的角度考慮,這次我們能輕易放過達盛昌嗎?”茂才站起來,聲音有點動道:“東家費盡千辛萬苦,付出了多少慘痛的代價,才在與達盛昌的惡鬥中取得了今的大勝,東家當然不能放過這個機會!然而古人云,‘怒者逆德也,兵者兇器也,爭者末節也。夫惟不爭,方可大成。”’顧天順變,忍不住搶話道:“東家,您不能猶豫啊!達盛昌把我們害得這麼苦,您…連致廣東家的仇都不想報了?”致庸淚花閃閃,過了好久,終於艱難道:“不,顧大掌櫃,我喬致庸與達盛昌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仇我天天都想報!可是茂才兄說得對,商人之間爾虞我詐不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喬致庸可以不報家仇,但不能不在包頭商界重建誠信第一的秩序;不然,我才是真正對不起死去的大哥,對不起那些因為我走進商界而被辜負的人!”說著,他終於掉下淚來,顧天順看看他,顫聲道:“東家,我都老了,還能吃幾年喬家的飯,我是說,您還年輕,就不怕達盛昌將來以怨報德,回頭掐住我們的脖子?”致庸想了想,堅定道:“顧爺,如果他們將來一定要這樣做,我也不會為今天做的事後悔。我們不能因為別人對自己不利,就不去做利商利國利民的好事。善與不善,那在於各人自為!”茂才擊掌道:“東家說得好,說得好啊!”致庸心中終於躍過一個大坎,伸手與茂才緊緊相握。茂才嘆道:“東家,其實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否則惡鬥只會無止境地持續下去。你能想通最好,因為達盛昌就是敗了,也有敗軍之計可用!”致庸一驚,猛地抬頭,茂才看看他道:“不要以為達盛昌輸了,就再沒有別的路可走,就能任由我們為之。孫子兵法三十六計,有上計中計也有下計。按當前的局面分析,如果不出我的所料,達盛昌必在考慮把一個更有力量的商家引進包頭,與喬家展開新一輪的惡鬥,到時鹿死誰手,仍未可知!”他的話音未落,這邊馬荀又鼓足勇氣從背後將那穗高粱拿了出來。茂才鼓勵道:“馬荀,你有話儘管大膽說,你從這穗高粱上看到了什麼?”馬荀坦言道:“生意!我看到了生意!去年秋天高粱生蟲,收成不好,今年高梁又生蟲,明年天,高粱的價錢一定漲!東家,孫先生,這些天我一直都在勸大掌櫃,不要把庫裡的高粱全賣給達盛昌,我們也要留下一大部分,到明年天賣出去,一定賺一大筆銀子!”一聽這話,茂才吃了一驚,致庸更是吃驚,問道:“馬荀,你在復字號幹了多少年了?”這邊顧天順沒好氣地幫他回答道:“四年學徒,出師後又幹了十年跑街的夥計!”致庸想了想對眾人道:“你們先下去吧,我和孫先生、馬荀再好好合計一下此事。”顧天順和幾個掌櫃對視一眼,衝致庸、茂才拱拱手,又狠狠盯了馬荀一眼,都離去了。

致庸看著馬荀道:“剛才你說我應當放過達盛昌一馬,為什麼,說出來我聽!”馬荀有點不好意思道:“東家,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我就是覺得大家都是生意人,應當寬心仁厚,在一起做生意,不該你吃掉我,我吃掉你。這樣吃來吃去,你就是贏了,以後誰還敢和你做生意?沒有人和你做生意,你將來還做什麼生意?”致庸聞言愣了半晌,突然縱聲大笑起來,直笑得出了眼淚。馬荀有點摸不著頭腦,致庸上前一步握著他的手道:“好兄弟,謝謝你!”馬荀鬆了一口氣,有點靦腆地笑起來。致庸又望著茂才道:“茂才兄,更要謝謝你!”茂才眼裡閃爍著一點很複雜的光,道:“東家,道理你都明白,可要克服內心的仇怨,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但願你不改初衷,堅持做下去,做到底,為全體晉商做成這件大事!”致庸看著他,用力點了點頭。

3不出茂才所料,邱天駿明白大勢已去,絕望之下不得已採用崔鳴九的飲鴆之計,準備將達盛昌在包頭的生意,全部頂給一直想足包頭商圈的水家,讓資金更為雄厚的水家來擠垮喬家,決不讓喬家在包頭稱心如意;那樣即使達盛昌從此在世問消失,也可解他們的心頭之恨!

當夜,崔鳴九本已向山西祁縣急趕,不料三個時辰後又被店裡的夥計快馬追了回來。崔鳴九一進門便“撲通”一聲跪下,對著邱天駿喜極而泣道:“東家,那喬致庸真的王動上門與我們握手言和?”邱天駿點點頭。一天之間,他大憂大喜,一下子彷彿老了十歲。崔鳴九還是有點疑惑:“為何?會不會有詐?”邱天駿看著他,顫聲道:“我們一向以惡意度人,此次更是我們主動挑起霸盤之爭,喬致廣因此憂急喪命。但讓我也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喬致庸竟然主動上門求和,並當即以市價購走四十萬兩銀子的高梁,以示幫達盛昌渡過難關的誠意。”崔鳴九大驚,繼而慚愧,哆嗦道:“鳴九不明白,這到底是為何?”

“仁義!”邱天駿紅了眼圈,擲地有聲地吐出了這兩個字。他看看崔鳴九,繼續道:“鳴九,當初你力主對喬家趕盡殺絕。而在相同處境下,喬家二爺卻以德報怨,只為了‘仁義,兩個字啊!”崔鳴九又愧又悔,連連磕頭。邱天駿扶起他,顫聲道:“喬致庸主動與我們和解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以此次兩家鷸蚌相爭之事為戒,從此各守本業,互不相犯,在買賣叉處,平等競爭,誰也不做霸盤。不僅如此,還要在危難時相互扶持…”崔鳴九一愣,連連點頭。邱天駿看看他,終於落下淚來:“我邱天駿經商近三十年,屢戰屢勝,今天卻敗在區區喬致庸手裡!達盛昌今是靠喬致庸的好意才苟活下來,而且還不得不心服口服,真正做夢也沒有想到啊!”崔鳴九趕緊相勸。邱天駿呆了半晌,又慢慢道:“我邱天駿本想魚死網破,可我不能不理會喬家二爺口中‘仁義’這兩個字的分量!此人一身正氣,儒雅仁厚,他說天下四行,士農工商。商佔其一,商人的本分,在於同心協力,相互扶持,通天下貨,謀天下財,利天下人,才是晉商乃至天下商人的本分!我一直以為這不過生意場上的套話,沒想到他真的願意放下家仇,以身作則。而他身邊的那位師爺,叫做孫茂才的,其貌不揚,卻是人中龍鳳,此次兩家言和,全由他從中大力斡旋。這兩人聯手,當真要天下無敵了…”崔鳴九看邱天駿一天之間似乎變了一個人,他髮辮紛亂,兩眼通紅,眼下還留著青圈,然而卻神采飛揚,透著一股奇異的神,心中暗暗吃驚。邱天駿道:“你,馬上去醉風酒樓,訂二十桌酒席,給全包頭的相與發帖子,我要請他們,將今天的事情公開出去,當著眾人向喬東家致謝!”崔鳴九大驚:“東家,這…今天的事對我們達盛昌是奇恥大辱,怎可公開講出去…”邱天駿搖頭慨然道:“錯了!我想了半,終於明白了,只有這樣做,事情才不會成為我達盛昌永遠抹不去的醜聞!達盛昌和邱天駿要想在喬致庸面前重新抬起頭來,只能這麼做!”崔鳴九呆呆地望著他。邱天駿繼續道:“我要借這個機會,公開喬致庸對我達盛昌的恩德;我還要在包頭眾商家中頭一個響應喬致庸的號召,重建商界的秩序,再立誠信第一的行規。那時達盛昌今之敗就會因為我的光明磊落變成一件商界的美談,連喬致庸都會敬佩我幾分。我絕對不能讓喬致庸在包頭城裡獨享誠信和寬厚待人之美!”崔鳴九好歹聽明白了這幾句,趕緊點著頭去辦。

致庸會意,擺擺手示意顧天順先退下去。看顧天順走遠,致庸“啪”一掌擊在桌上,忍無可忍道:“茂才兄,自打復字號陷入絕境,我就在想,自我祖父貴發公開始,喬家在包頭就廣施仁義,以吃虧為福,向來和相與都處得極好;這次出了這麼大事,達盛昌把復字號都裝進去了,為何竟沒有一個相與來給顧大掌櫃、給我大哥透一聲信兒?我們喬家到底在包頭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之事!”茂才默默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大早,致庸、茂才由馬荀引著到了齊三斗的家中。齊三鬥一見他們,當場跪下磕頭。致庸趕緊把他扶起道:“昨醉酒不方便,到底何事,你只管開口明說。”齊三鬥含淚道:“喬東家,我借了復盛公錢莊五十兩銀子做本錢,發賣一點針頭線腦,說好了一個月二釐五的利,三個月歸還,可是銀子一借回家,父親就生病,拿去吃藥,全花掉了。可嘆我父親人也沒保住,銀子又虧了,現在家裡一無所有。顧大掌櫃見我遲遲不還錢,便說要收了我家的房子。喬東家,欠債還錢自是天理,但求東家高抬貴手,再寬限些時,暫時不要收房,留著這幾間破草屋給我和有病的老孃藏個頭…”致庸大驚道:“你家中還有一位生病的孃親,顧掌櫃他們就…”齊三鬥點點頭,哽咽地指指內屋道:“老孃臥,否則也當拜見喬東家。”致庸道:“如何是她拜見我,當然是我等年紀輕的拜見她。”齊三鬥一愣趕緊道:“哪裡敢啊,只怕裡面太埋汰,髒氣衝了喬東家。”致庸搖頭,徑直一掀門簾進了裡屋。只見一老嫗在炕上躺著,直氣,費力地抬頭向外:“兒,是誰來了?有沒有捎來吃的?”齊三鬥看致庸一眼,慚愧地低下頭。致庸眼圈一紅,走上前去,拉著老嫗的手道:“大娘,我是喬致庸,是你兒子生意上的相與,我看你老人家來了。”

“你是誰?我兒子生意上還有你這樣的相與?”老嫗顫抖地摸索致庸的手,忍不住落著淚又道:“看看我們這個家,被我們兩個老病人拖累的,也沒什麼東西招待你,你坐呀!”

“好的好的,大娘,你多保重。”說著致庸放下老人的手,扭頭走了出來。

一出內屋,致庸便怒道:“你們家都過成這樣了,我們還向你催那五十兩的欠銀,簡直不是東西!這樣吧,那五十兩銀子的本利我不要了,這裡還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給老人治病,不夠了還去復盛公找我!”說著他將銀子往齊三鬥懷裡一,轉身就走。齊三斗大驚,趕上去給他跪下哭道:“喬東家,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沒有別的,只有一點窮心,就讓我給您磕個頭!”致庸猛地拉他起來,眼圈紅道:“兄弟,別這樣,咱們都是生意人,你不過趕上了背字,以後你轉了運,興許會做比復字號還大的買賣,到那時候你有了錢,也會像我一樣待你的相與,是不是?”齊三鬥聞言動道:“喬東家,我一定記住您的話,好好給母親治病,以後好好做生意,有了錢一定還復字號的銀子!”致庸鼓勵地笑道:“那好,咱們一言為定,我等著你發起來,還我銀子!”致庸回到復盛公,顧天順便急急趕來,一進門,見致庸目光冷冷掃來,嚥下了要說的話,換了個口吻道:“東家,門口又來一個範相與哭窮,這次是一千兩銀子,您看如何是好?”致庸沒做聲。茂才微笑道:“這事好辦,你打發馬荀去處理就得了,他今天和東家一起出的門,知道東家的心思。”顧天順一愣,看看致庸,致庸面無表情地衝他點了點頭。顧天順轉身退下。致庸看著茂才道:“你是不是覺馬荀可用?”茂才點點頭,但忽然又搖搖頭。致庸笑道:“試玉要燒七滿,辨才須待三年期。茂才兄的意思是不是還要看?”茂才道:“也不全是。即使他可用,也要看你能否留住他。”一句話提醒了致庸。

外的風情畢竟與中原大為不同啊!”致庸和茂才一邊在街上逛著,一邊忍不住慨。茂才笑笑,把目光投向路邊曬太陽的幾位老人。致庸心中一動,徑直走上前去,深施一禮,與他們攀談起來。致庸只說自己是山西來的客商,想跟復字號做些生意,出來打聽一下復字號的口碑如何。這些老人閒來無事,七嘴八舌地講起來:“這復字號可不比從前啦,這年頭,世風下,人心不古…”

“像當年復字號老掌櫃喬貴發那樣,你買一斤胡麻油他給你一斤一兩的事,再也不會有了…”一個老人說得起勁,將手中柺杖在地上敲得咚咚響:“告訴你,就這一陣子,連復字號賣的胡麻油都不香了,摻了假!”旁邊一個老人附和道:“是這樣!昨晚上我兒媳婦還說呢,怎麼這復字號通順店的胡麻油一股子陳年棉籽油的味兒!”致庸聽得又驚又怒,向幾位老人一躬到地。剛要走,卻見一個老人趕上幾步拉住他又叮囑道:“年輕人,我多說一句啊,你跟現在的復字號做生意可要小心點了…”致庸連連稱謝。

致庸怒衝衝地和茂才趕到復字號通順店時,偌大的店堂冷冷清清幾乎沒人,惟見一個無賴兮兮的夥計正和一位老人拉扯爭執。老人一見致庸他們進來,趕緊道:“客官瞧瞧,這裡的胡麻油不香,我不願意買,這夥計就這樣扯著我。”那夥計一點不怕,繼續扯著老人蠻橫道:“老東西,你胡說八道什麼呢,說我這麻油攙假不香,就是敗壞本店的名譽,我當然要揪著你理論。”致庸氣極了:“還不放手?一點規矩都不懂嗎?”那夥計臉一橫:“你敢管大爺我?你是哪裡來的蔥啊?”茂才喝道:“放肆,這是喬東家,叫你們掌櫃出來!”那夥計一驚,立刻鬆手,但仍悻悻然地打量著他們。致庸滿臉通紅,回身對老人拱手道:“老人家,讓你受委屈了,在下是山西祁縣喬家堡的喬致庸,本店的東家。這個夥計剛才對你無禮,是致庸用人無方,我這裡給你賠罪了。”老人心頗善,趕緊道:“哎喲,這可當不起。喬東冢,其實這位小兄弟也沒怎麼著我,你別責罰他。”正說著,通順號的李掌櫃趕了出來,~見致庸,嚇了一大跳,趕緊道:“東家,您來了?對不起,這張二狗是新來的…”致庸不理,回頭對張二狗道:“你懂不懂規矩?客人來買東西,當然要貨比三家。你的貨不好,人家可以不買。你怎麼能這樣對待客人?你學過徒嗎?復字號裡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夥計?你馬上辭號!”那張二狗大驚,但仍很強硬地哼了一聲,轉身跑走。老人看看這架勢,反而跺跺腳為張二狗求情:“喬東家,可別這樣,不能因為我一個老而無用的人,砸了那位小兄弟的飯碗!”致庸回頭道:“老人家,家有家法,店有店規,怠慢您了,先請回吧!”老人嘆息而去。

不多會兒,通順店的幾位掌櫃和夥計都到了後堂。致庸看看他們,道:“你們都給我聽著,這些子全包頭的人都在講,喬家復字號通順店連胡麻油都不香了,現在你們給我一個說法!”當下鴉雀無聲,幾個掌櫃互相對看,眾夥計則低頭默然不答。

致庸哼了一聲:“你們不講也行,那我只好請你們全部出號。”眾人聞言大驚。致庸厲聲道:“你們以為是我砸了你們的飯碗?錯了,主顧是我們商家的衣食父母,你們把他們都得罪了,是自砸飯碗。”眾夥計還是不說話,但內心動搖,齊齊地看著掌櫃們。

二掌櫃胡大海看看眾人,終於低聲道:“…去年店裡有一批棉籽油沒賣掉,我們幾個人貪圖小利,把它兌進了胡麻油裡。這事是我和老胡、老趙、老馬幾個老人乾的,跟別人沒關係。該打該罰,東家您就看著辦吧!”致庸盯著他道:“很好,其他人沒事兒了;你們幾個,今天就去櫃上算賬出號。”眾人大驚,紛紛開言請求放過他們這一回。致庸絲毫不為所動,痛聲道:“他們把喬家復字號的老招牌做砸了,就該負責。通順號的油全部封存,等我想出個主意來再說!”夜裡,致庸在復盛公內走來走去。茂才則在一邊默默地著旱菸,神情平靜。致庸突然自嘲道:“你瞧瞧,我剛剛還在全包頭的相與面前說嘴,自己的店裡就出了事!”茂才道:“這有什麼不好?要在包頭城中再立誠信第一的商規,正好從復字號內部開始!”致庸一愣,叫了聲:“好!”臉也好看多了。

“茂才兄,這事我來處理,這幾天你和高瑞出去訪一訪,看看復字號這些年到底做了多少違犯祖訓、不守店規,甚至欺行霸市、傷天害理的勾當,都給我記下來,我要和這些人算賬!”茂才不動聲拿出一本密賬:“東家,這事我已經讓我們帶過來的夥計做了,你看看吧!這些年,復字號各店不守店規、任用私人、店大欺客等弊端甚多,積習已久。所謂冰凍三尺,非一之寒啊。”致庸接過密賬,快速瀏覽著,他把那本密賬摔在桌上,怒不可遏道:“茂才兄,現在我明白了,復字號為什麼會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們不能馬上走,不清理門戶,不先在復字號把誠信之風建起來,復字號就是躲過了今的危局,明還是要一敗塗地的!”不一會兒,顧天順和通順店的大掌櫃李順就被致庸一起喊到了總號。顧天順道:“東家,通順店出這樣的事,我是大掌櫃,要負首責!”李順則趕緊道:“東家,雖說事情不是我乾的,可我是通順店的掌櫃,我有失察之罪!”致庸怒極,道:“你豈止是失察,你簡直就是商!那麼多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幹出這種事來,你難道一點也沒發覺?就是真不知道,也是瀆職!”顧天順面子上下不來,道:“東家,我說過了,通順店出這樣的事,我負全責!”致庸也不答理他們,沉默半晌,突然對李順道:“你,多找幾個人,連夜寫出告示,天亮之前貼遍包頭城!”李順一下子沒聽明白:“寫告示?”致庸點頭道:“對!你就寫,喬家復字號名下的通順店賣胡麻油攙假,復字號總號決定將這批胡麻油以每斤一文的價錢賣給人做燈油!”李順大驚,脫口而出:“一文錢一斤?那不等於白送…”致庸看他一眼,繼續道:“對,一文錢!再給我寫,凡是到通順店買過胡麻油的客人,都可以到店裡全額退銀子;不但如此,我們還要九折賣給他們不攙假的胡麻油,向他們賠罪!”李順滿頭是汗:“可是東家,這樣的話,通順店可就賠大了!”顧天順看他一眼,沒好氣道:“到了這會兒你還替東家想這個?照東家說的辦!”李順趕緊點頭,擦著汗快快去了。

致庸餘怒不息,對顧天順道:“你今晚上也別睡了,盯著他們,明天一大早,一定要讓全包頭都知道這個消息!”

“那…好吧!”顧天順說,不高興地走了出去。

第二清晨,包頭大街小巷出現了一張告示。眾人三五一群地圍著看,紛紛議論。

“會有這事兒?一文錢一斤的胡麻油?”

“誰要是買了通順店攙假的胡麻油,可是佔大便宜了,又能退錢,又能九折買到不攙假的胡麻油!”

“老店就是老店,犯一回錯就這麼較真,還是這樣的老字號信得過!”商人們也在頭接耳。

“別看喬東家年輕,這一手了不得,有氣魄!

‘以前我都不敢跟復字號做生意,可以後還就得跟這樣的老字號做生意!”

“聽說他還很年輕啊,原來複盛公和達盛昌兩家一直在鬥,那邱天駿也是老狐狸了,和他手不到三下,便趴下了,這會兒在復字號面前,乖得很哩!”邱天駿和崔鳴九路過,剛好聽見。崔鳴九發作,邱天駿拉了他一把,笑了笑很快離去了。

復盛公大掌櫃室,二掌櫃小心地問道:“通順店真要一文錢一斤賣胡麻油?”顧天順發洩般怒道:“你就甭問了,他是東家,賠了銀子是他的!他都不心疼,我們心疼什麼?”二掌櫃、三掌櫃互相看了看,不敢再說話。顧天順滿面怒容,走來走去,道:“他眼裡本就沒有我這個大掌櫃,我只好辭號,讓他自個兒幹好了!你們怎麼辦?你們是不是願意和我一起共進退?”二掌櫃道:“大掌櫃,東家說也不說,就把你…把二狗子攆回了祁縣,這是他辦事糙,不過…”顧天順瞪著三掌櫃問:“你呢?”三掌櫃愣了一下囁嚅道:“大掌櫃,你知道的,我有一家老小…”顧天順大怒,二掌櫃見狀趕緊又打著圓場道:“大掌櫃,這樣行不行,我去找東家,讓他同意二狗再回到鋪子裡來…”顧天順冷笑一聲:“豈是一個二狗子的事?自從他來到包頭,哪件事問過我,聽過我?你也甭去,這個東家不是致廣東家,你去也是白去!”他看看二掌櫃和三掌櫃,冷言道:“你們不想和我一起辭號是不是?你們是我提議聘請的,復字號過去的事,你們也郡有份,你們還想著我走了,他會讓你們留下?不會的,你們別想好事了!”二掌櫃、三掌櫃互相看看,只好應承下來:“既然大掌櫃都這麼說了,那我們也跟著辭號吧!”顧天順大為滿意:“好,咱們現在就去辭號,我倒要看看,沒有我們,喬家包頭的十一處生意他給誰?”他收拾桌上的賬簿,又從屜裡拿出一大疊信,冷笑道:“都要辭號,這麼厚一疊,一起給他拿去,看他怎麼辦!”顧天順託著厚厚一打賬簿和辭呈,帶著兩位掌櫃怒衝衝來到致庸門口,自己又先猶豫起來。二掌櫃忍不住道:“顧爺,咱都來了,再不進去,更沒面子了!”但顧天順主意已經變了:“不,既然他自個兒沒說讓我請辭,我就還要看看,他到底能拿我這個在復字號做了四十年的大掌櫃怎麼著?”說著他轉身走回去,二掌櫃和三掌櫃鬆一口氣,互看一眼,跟著往回走。不料顧天順又站住了,對二掌櫃道:“你,把這些辭呈給東家送去,讓他知道,我這個大掌櫃也不是好當的!”果然只過了一盅茶的工夫,高瑞便來請他。顧天順大為得意,心想這回要好好給東家點顏瞧瞧。致庸請顧天順坐下,一面翻看厚厚的辭呈,一面儘量和氣道:“顧爺,我還就不明白了,眼看著復字號難關已過,信譽也正在恢復,他們為何都要請辭?有什麼道理嗎?”顧天順看他一眼,倨傲道:“東家問這個呀,要是讓我說,東家就不要問了,這是我大掌櫃管的事。我所以把它們拿過來,不過是東家在這兒,想讓你知道我這大掌櫃也不好當。”致庸不怒道:“哎,顧爺,我記得我和孫先生剛到的時候,你和二掌櫃、三掌櫃曾經說過想辭號,是嗎?”顧天順沒料到他這麼不客氣,臉驟然大紅,站起顫聲道:“東家說得好,你等等,我馬上就來!”他跌跌絆絆地走出去。旁邊的茂才站起提醒:“東家,事情早晚會是這個樣子,可顧大掌櫃畢竟是大掌櫃,家有家法,店有店規,東家待大掌櫃,還是要守規矩的,不可造次!”致庸點頭。這邊顧天順已經捧著賬簿和辭呈走進來,顫聲道:“東家,這是總號的賬簿,這是我的辭呈,請東家另請高明!”致庸心平氣和地望著他道:“顧大掌櫃,你在喬家復字號多少年了?”顧天順猛地眼一熱:“從學徒開始,做到大掌櫃,整整四十年,沒有離開過。”致庸道:“顧爺,四十年不容易,你辛苦了。雖然顧爺今天提出了辭呈,可是按照祖宗的成法,我現在不能接受。”顧天順一驚。致庸道:“你眼下還是總號的大掌櫃,通知一下各店掌櫃,下午來總號,你們辭號的事,還是下午當著眾人說,也可讓我當眾替喬家表示一下。”

“東家,謝謝你給我們面子。”顧天順沒料到他會這麼說,又是難過,又是傷,同時摻著點甚至他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複雜的動,一時間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4當下午復盛公後堂,眾掌櫃齊齊來到,氣氛異常。顧天順和二掌櫃、三掌櫃抱著賬簿走過來。顧天順當眾對致庸道:“東家,這是總號的賬簿,這是我們的辭呈。天順德薄才淺,對這次復字號出事負有重責,一直想引咎辭職,好在東家斷然出手,復字號已轉危為安,我們三人就是現在辭號,也不算逃避責任了。東家請另選賢明,祝復字號生意興隆,財源廣進。”致庸假意推讓:“顧掌櫃,三位爺,是否可以再考慮考慮?”顧天順看他一眼:“這…”致庸一把將賬簿接過來,回頭對眾人道:“顧大掌櫃及兩位掌櫃執意要辭號,我也不好勉為其難。按照祖宗的成法,今天我要向顧大掌櫃、二掌櫃和三掌櫃磕頭道謝!高瑞,馬荀,給三位掌櫃看座!”馬荀和高瑞搬過來三把椅子,一一放好。致庸拱手道:“三位掌櫃,請上座!”二掌櫃、三掌櫃看顧天順,顧天順到了這時,一不做二不休,大模大樣在中間座位上坐下,二掌櫃、三掌櫃也只得坐下了。致庸斂容道:“三位掌櫃,你們在復字號辛苦有年,今天決意辭號,致庸不能強留,咱們東家掌櫃的一場,我代表祖宗,給你們磕一個頭,謝謝了!”說著他趴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二掌櫃、三掌櫃略坐了坐,趕緊起身,顧天順最後一個站起,看看眾人,傲氣地一拱手道:“東家客氣,老朽愧領了,告辭!”不料致庸攔住道:“顧爺,還有二位掌櫃,先不要走,致庸還有話說!”二掌櫃、三掌櫃聞言站住,顧天順想了想,氣昂昂地停了腳。致庸面對各店掌櫃:“諸位,剛才我不得已接受了三位掌櫃的辭呈,從今天起我暫時代理總號的大掌櫃,等請到合適的人時,我再讓賢。話又說回來,靠我一塊鐵也打不了幾釘。顧爺,我想讓你暫時屈就二掌櫃幾,二掌櫃和三掌櫃,就一起屈就三掌櫃。復字號需要一番整頓,我希望繼續得到三位前輩的幫助。三位能給我這個面子嗎?”顧天順十分意外,回頭看兩位掌櫃,二掌櫃、三掌櫃重新振奮起來,連連點頭答應。顧天順順水推舟道:“東家既然說到這裡,我顧天順還有什麼說的。那好,我們先留下,您物到大掌櫃我們再離開。”致庸聞言大喜:“那好。致庸謝三位爺了。”他轉向眾人:“號內的事先就這麼著,這幾天,我可能要不時請大家到總號裡議事。”眾掌櫃一邊悄聲議論,一邊散去。

致庸回到住處坐下,茂才便帶著高瑞一臉凝重地進了門。致庸立刻有了一種不好的預。茂才嘆道:“東家,高瑞剛剛查到一件事,有一位相與,因為我們和達盛昌爭做高粱霸盤,被裹了進來,血本無歸,一家人自殺身亡!”致庸大驚失,忍不住顫聲問:“真有這種事?”茂才和高瑞看著他,默默點頭。致庸不語,眼淚一下湧出。

他當就帶人趕往了包頭郊外。殘陽如血,風吹得一人深的蒿草嗚嗚作響,半山上幾座荒墳孤零零地立著。高瑞跑在前面,一驚道:“東家,你看,有人來過!”墳前零零落落擺著些祭品,很是新鮮,致庸和茂才對看一眼。致庸一時想不明白,回頭吩咐高瑞上祭。致庸雙膝跪倒,上香致祭,不悲從中來:“山西祁縣喬家堡喬致庸,今天看你們來了!石東家,我今天是代表喬家賠罪來的!我們喬家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們一家!”他磕著頭禱唸,心中極為傷。茂才和高瑞上前將他攙扶起來。茂才勸道:“東家,石東家地下有知,一定會明白你的心的!”致庸站起拭淚道:“茂才兄、高瑞、顧掌櫃,你們也祭一祭。”三人依次上前致祭,顧天順面帶慚愧。致庸望著天邊夕陽下血般的浮雲,痛聲道:“茂才兄,高瑞,你們倆幫我記住這事,回去就派人去石東家的老家,看他家裡是否還有親人,找到了就接到喬家去,好好地替他們撫養,這家人的事,我們要管到底!”茂才、高瑞連連點頭。致庸看著羞愧的顧天順道:“顧掌櫃,希望復盛公都記住這個教訓,回頭我讓櫃上支些銀子,你找人把石東家的墳塋好好修修,每年的清明節和寒食節,都不要忘了派人到這兒祭掃。”顧天順低聲應了。

下山時,致庸遠遠地看見在山下車邊默默等候的鐵信石,心中陡然一動,站住低聲問高瑞:“高瑞,你剛才說石東家老家是哪裡人?”高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回道:“雁門關。”致庸疑心頓起,然而一路走去,直到上車前後,他一直仔細觀察鐵信石,卻見他神態平靜,並無半點異常。不但致庸沒有看到,也許誰都沒有看到,在馬車啟動的一瞬間,鐵信石突然回頭朝山中一望,一時眼中哀情畢

當夜,致庸叫來馬荀,詢問範相與一事的處理情況。馬荀稟道:“東家,事情是這樣的,這位姓範的相與去年借了我們一千兩銀子做皮貨生意,他不像東家去見的那位相與,是家裡遇上了災禍。”致庸看他一頭汗,笑著遞過一碗茶:“慢慢說,別急!”馬荀接過茶喝了一口,道:“東家,這個人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看著別人做皮貨生意賺錢,自己也幹,又不懂得其中的奧妙,結果進了高價,賣了低價,又讓人騙了一回,一千兩銀子不到半年就打了水漂。這會兒生意也不打算做了,後悔得直想撞牆!”致庸點點頭:“你是說,要他還銀子,是不行了?”馬荀看著致庸,帶點小心道:“不,東家,我覺得這位相與還是個實誠人,他對我說,他家裡也不是一無所有,他家還有幾間臨街的鋪面,一處宅子,十幾畝地,加起來肯定值不了一千兩,但也就這麼多,他想把這些全作價賠給您,他說可以虧別人,卻不能虧喬東家這樣厚道的東家!”致庸一驚,失望道:“馬荀,你把他們家的房子、地都收回來了?這人現在已經做不成生意了,家裡再沒了地,沒了房子,子怎麼過?”馬荀囁嚅道:“東家,是他自個兒覺得,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讓自個兒把生意做賠了呢!”致庸有點急了:“你這個馬荀,怎麼能這麼辦事!古人是怎麼說的?耕者為食,織者為衣,經商者為的是致富。我們是為了致富才經商,可不是為了扒別人的皮!”馬荀“噗嗤”一笑:“東家,有您這些話,我心裡就踏實了…”致庸反問:“怎麼,你沒說實話?”馬荀道:“東家不是讓我去辦這件事嗎?我想了想,這個人生意已經做賠了,再沒有房子和地,一家人就沒有活路了,我就大膽替東家做了主,這一千兩銀子,不要了!”致庸吃驚地看他,又看茂才。馬荀一下有點慌了:“東家,我是不是把事情辦錯了?”致庸突然哈哈大笑:“馬荀,事情辦得好!不僅是辦得對,而且有膽量!”馬荀撓撓腦袋,想了想又笑道:“可我還是收了他的鋪面!”致庸眉頭一皺。茂才在一邊圓場:“東家,你甭急,聽馬荀說完。”致庸點頭,馬荀看看他,趕緊道:“哎東家,收鋪面的事,不是我提的,是對方主動提出來的,我一說這一千兩銀子不要了,他當即就跪下給我磕頭,說‘喬東家太好了,他有情我有義,我有了這一回的教訓,這輩子也不想再做生意了,留著那幾間鋪面也沒用,你就幫喬東家把我的鋪面收了,就算我沒有白白地虧負喬東家一千兩銀子’。東家,這是他的原話,他還領著我去看了他的鋪面,其實就是三問破草房,屋頂漏著天,別說一千兩,一百兩銀子都沒人要!可我想了想,還是替東家收下了!”致庸笑起來:“為什麼?”馬荀也笑了:“東家,我聽我師傅說過,當年貴發公在包頭創下喬家基業時,今天的十一處鋪面差不多全是這樣從破了產的相與手中收下來的。破草屋沒關係,把它扒了重蓋,就是一處好鋪面!”說著說著,馬荀又不安起來:“東家,我是不是太自作主張了?”致庸心情大好,回頭看茂才。茂才也點頭,旱菸鍋敲得託託直響。

致庸拍拍馬荀的肩膀:“好馬荀,我沒看錯你,這件事你辦得不錯,就照你說的辦法去辦。”馬荀點頭笑笑,磨蹭著一時沒走,言又止。茂才笑道:“馬荀,想說什麼就說。”馬荀猶豫了半天,鼓足勇氣拿出一封辭呈:“東家,我也要辭號!”致庸大驚。馬荀囁嚅道:“對不起了,東家。”致庸忍不住問:“有人委屈了你?”馬荀支吾起來。致庸急道:“到底為什麼,竹筒裡倒豆子,稀里嘩啦!小衚衕趕豬,直來直去!痛快地說!”馬荀一不做二不休道:“東家,什麼也不因為,就是想走!”致庸大為生氣:“你——”見馬荀仍不說話,忍不住怒道:“好,我準了,找櫃上清賬,走吧!”馬荀一喜:“謝東家!”他一躬到地,轉身就走。茂才趕忙道:“且慢!東家,馬荀要辭號,你也準了,要說我不該言,可碰巧昨天我剛剛看了店規,上面可有一條,夥計要辭號,東家說了不算,得眾掌櫃一起同意!”馬荀有點急:“孫先生,東家這會兒就是大掌櫃,他都準了我…你這不是害我嗎?”致庸看了茂才一眼,猛醒:“啊,孫先生說得對,我眼下正要在復字號重立商規,怎麼自己先就有章不循。馬荀,你的事我一人說了不算。你先回去,回頭再說!”馬荀洩氣道:“東家…”致庸轉過身去不理他。馬荀悻悻地一邊往外走,一邊忍不住低聲對茂才道:“孫先生,都是你多嘴!”茂才大笑起來。見馬荀走遠,致庸回頭一揖:“謝茂才兄,不是你,我差點辦了件錯事!”茂才道:“知錯能改,亦是聖賢。這些天我可打聽了,眼下復盛公錢莊,誰都可以走,就是馬荀不能走。別看他只是個跑街的,錢莊七八成的買賣,都出自他手。這樣的人才,別的商號急著要挖走呢!”致庸嘀咕:“我還真納悶兒了。復字號是怎麼了,自我祖父開始,從沒虧待過掌櫃和夥計,為什麼能幹的人都想方設法要走,不能幹的偏偏都挖空心思要留下?茂才兄你幫我想一想,這船到底擱在哪裡了!”茂才笑道:“若我聽到的事情不差,那我就得說,你該讓馬荀辭號。”致庸生氣道:“為什麼?”茂才道:“你聽我說完。商家之間有個規矩,學徒期滿,若別家給的薪金比你高,你就不能強留人家,強留人家等於不讓人家發財。再說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不如干脆給個順水人情,讓他走了算。碰上這種事,誰都不會為難出師的徒弟。他走了也是去別的商號,兩家往後說不定還能多做生意呢。”致庸聽著,心中很快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