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們用性命去搏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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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美只到一陣強烈無比的劇痛。但它依舊是沒有絲毫放鬆,反而因為劇痛而更加死死地咬住雪豹的喉管。它嚐到滿嘴腥味濃重的溫熱血,粘稠地,汩汩地冒氣泡,順著雪豹的脖子往外淌。豹子還在掙扎,越來越弱,越來越弱,最終爪子軟了下去。
它死了。
啞劇一般的寂靜。只有晉美急迫而空的息聲。隨後它像是一隻被戳了個並且癱軟下去沙袋,無力地倒在了雪豹的身上。兩隻猛獸血模糊地粘成一團。
晉美微閉著眼睛。似乎要沉沉睡過去。又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簡生和卡桑壓抑著自己尚未平息的劇烈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地上斑駁的血跡,在黑暗的大地上蔓延,如同盛開的雪蓮。卡桑跪在晉美的身邊,嗚咽著撫過它豐厚的長。他們輕輕將晉美挪開,與豹子的屍體相分離。就這樣他們赫然看到,在晉美被鮮血浸溼的長下面,是下顎和底腹上觸目驚心的長長裂口,拖著黑乎乎的散落出來的腸子。側腹上更是有著皮開綻的咬傷。
晉美對於卡桑的撫摸只是輕輕抬了抬眼皮,然後它又閉上眼睛,像要睡過去一樣,沉重疲倦地著氣。讓人覺它是那麼的累。像是在草原深處玩耍了一天的孩子。
簡生衝進帳篷裡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藥品給它包紮。濃稠的血很快就浸溼了微不足道的紗布。簡生的手碰到晉美的傷口的時候,它也只是因為疼痛而輕輕顫抖,卻小貓一樣孱弱而溫順,連眼睛都沒有睜開。卡桑終於忍不住,碩大的淚滴落下來,打在晉美的身體上。像是一朵朵蓮花。
簡生想要把晉美抱回帳篷裡面,可是晉美太沉重,傷口在挪動的時候又會受到刺產生劇痛,他只好放棄這個念頭。他守在晉美的身邊,看到它長長的在風中毫無著落地飄動。像是要與這夜融為一體。辛和驚魂未定地從帳篷裡面出來,看到慘不忍睹的晉美,不住被震懾地雙手捂面。
荒原上風聲依然呼嘯。濃稠似血的黑夜已經變得略淡,是黎明即將來臨。不知道過了多久,晉美睜開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樣,翕動著嘴,爪子微微挪動。這細小的動靜被簡生察覺。驚喜地喃喃呼喚,晉美,晉美醒了!
他動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頭來看著晉美,臉上卻至為平靜,帶著揪心的表情,一言不發。她輕輕伸出手輕輕地觸著晉美的鼻尖,那裡已經乾燥焦灼而且氣息貧弱。然後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撫厚厚的被。晉美那如同聖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視著她。是即將長久告別的親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晉美努力地試圖站了起來。它的身體顯得那麼的沉重拖沓,以至於站起來的瞬間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動。灰塵從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風吹散。它那麼艱難地站了起來。
《大地之燈》它們用命去搏擊(3)簡生心裡湧出無可言狀的欣喜。他看到晉美竟然站了起來,心裡歎服著這生靈的堅強生命力。然而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晉美站起來之後,回頭望了望卡桑,表情鄭重而凝滯,像是在送別的月臺上,回頭面對揮手的父親言又止的遠征戰士。動人至極。
卡桑與晉美靜靜地相互凝視。卡桑頭腦中情不自地回憶起阿爸阿媽離開的那個遙遠的深秋。那個寂靜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氣出奇得好,她正在煨著桑,遠遠地,爺爺抱著一隻剛出世不久的小獒走過來。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懷裡,像是城市裡面的小女孩在生的時候獲得的夢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晉美有著紅寶石一般明亮高貴的眼睛,烏黑髮亮的長。長大之後永遠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經心卻又警醒機的眼神,忠誠地保護著主人的帳篷和羊群。晉美目光空闊而深遠,即使她自己站在晉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覺得晉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穿透了眼前的帳篷,羊群,望向遙遠的雪山深處。好像是在無聲地和那雪山深處的什麼同伴傾訴衷腸一樣。牧場上的草地歲歲枯榮,牛羊們復一地襯著淡淡暮悠然牧歸,晉美漸矯健壯碩的身影從天邊飛馳過來。好像是從那雪山之巔滑翔而下的鷹,帶回卡桑的掛念。
在爺爺離開之後許多極致孤獨荒涼的寒夜,晉美是她唯一忠誠可靠的夥伴。擁抱著它篝火一樣溫暖踏實的身體,她才能夠很快陷入夢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晉美,早已經回過頭,更加長久地凝視了遠方的莽莽荒野,深灰的地平線是世界的邊界。深不可測。晉美彷彿受到冥冥的召喚一般,步履滯重地離開了,一步一步往遠處走。兩匹馬兒打了嗤嗤的響鼻,踏著前蹄。大眼睛憂傷地望著晉美,像是在和它作別。
簡生和辛和驚呆了。他們本能地想要喊住晉美,然而卡桑夢囈一般地用陌生的語言告訴他們說,爺爺曾經對我講,神獒在意識到自己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時候會離開忠心耿耿守護了一生的牧場和主人的帳篷,獨自往遠處走去。它們活著時將生命獻給主人和羊群,死後要將靈魂獻給雪域神山。只有那聖潔遙遠的神秘家園才是它們的歸宿。它們回到神的身邊,回到那雪山頂峰的金旗雲之上,俯瞰曾經的牧場和家園。它們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禿鷲,將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陽的光輝裡面。
晉美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已經淡漠了的蒼茫夜深處,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樣,義無反顧地踏上最後的牧歸。那視野盡頭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從靈魂深處召喚它回家。
那的破曉異常壯麗。地平線上的紫噴薄而出,淋漓地浸著隔夜的血的暗紅,染得蒼穹之上的朝霞猶如一匹匹撕裂的錦緞。層層彩雲幻化成潑墨的光,嵌入發白的半邊天際。縫隙間漏下一縷縷金的光柱,像是給玄青的荒原點了火,滾滾水般的鎦金紅霞便沿著大地那縱橫的溝壑蔓延開來。
簡生和辛和望著這出,到被震懾得口發痛。辛和想要把這景象拍攝下來。然而通過鏡頭她久久地注視著被縮小成指甲蓋兒那麼一小片的景,心中突然失望了起來。在那個瞬間她才知道,再極致的寬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這無窮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攝下來,又有誰能夠從一張相片中知道,這被人類的光學器械給拷貝了的天地,是一頭藏獒的最後家園。
她放棄了拍攝這所謂的富有紀念意義的一幕的念頭。她只要把它留在記憶裡便足夠。唯有記憶,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於是她走過去,抱著卡桑。這孩子的又一個親人走了。她沒有哭泣,沒有孱弱肩膀的顫抖。如同深深積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堅韌無聲。亦如這大地。
《大地之燈》膽小所誇張的傷悲6世上有諸多為自己的想象和膽小所誇張的傷悲,可以呼天搶地,痛不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卻通常沉默不語。
晉美離開,忠誠壯烈因而不辱血統,卡桑知道這未嘗不是好的歸宿。簡生與辛和決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晉美已經離開了,她畢竟孤獨無依,再讓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清晨三個人默默地上了路,沿原途返回,走了整整一天。翻過了留給他們噩夢的那座殘脈,已經是黃昏即將來臨的時刻了。不遠的谷地上一條灰的沙石路終於出現。前夜的驚險使他們未能得到休息,簡生和辛和已經覺得已經非常疲憊。兩個人大口大口地氣,依然還是覺像是被人在口鼻上蒙了塑料布一樣不得呼,頭痛不已。真的有衝動把自己空癟的肺掏出來寄回內地去裝滿了氧氣然後再拿來安裝到腔裡面。
兩個人在路邊等著攔車。站在路邊上已經腿發軟,但是不敢坐下去。來這裡之前醫生告誡過他們不能夠忽坐忽起,心臟會受不了。
終於遠遠地傳來轟鳴的引擎,這人類創造的用以補償自己生理弱勢的鋼鐵機械赫然出現在太初洪荒一般原始蒼涼的高原上,覺像是紐約出現了侏羅紀公園一般唐突。簡生走到馬路中間去攔車。高原上的司機一般都會停車搭載陌生人的。人處於孤獨羈旅之中並且意識到不定什麼時候也需要他人幫助的境況之下會有更充裕的慈悲。這樣的善行或許能夠保證自己在向他人求助的時候不至於遭到冥冥報應。基於這樣的顧慮,在很古的時候,那些菩薩神仙就像現在的保險推銷員一樣,勸說人們一定要積德。
大貨車停了下來。司機是一個很年輕的藏族小夥子。細長的小眼睛像是刀鞘一樣。剛開始的時候有著靦腆的神。人卻非常耐心。用生硬的漢語和簡生對話,確認自己的車和他們同去一個方向。簡生將馬兒身上的韁繩和鞍墊取了下來。司機小夥子幫助辛和把揹包和器材扔在大貨車上。簡生拍拍馬兒的脖子,對它們說,馬兒,去看看晉美吧。你也應該想家了。
說完,他覺得自己竟然非常動情地難過起來。他們三個人一起跳上高高的駕駛座。關上了門。兩匹馬兒久久地在車邊逗留,不安地踏著蹄子。馬兒是從改則的一位牧民那兒用了很貴的押金租來的。它忠實陪伴自己走了大半旅途。本來自由的野已經在馴化中所剩無幾。簡生甚至懷疑離開了人類的飼養,馬兒能不能這麼活下去。可是他們沒有能力繼續徒步走回去了。也沒有辦法帶馬兒上車。他看著馬兒遲遲不走,非常擔心它和卡車靠得太近,被碾到輪下。
大卡車轟轟地上路了。兩匹馬兒嘶鳴著貼著卡車急速奔跑起來。幾乎與汽車保持著平行。鬃和馬尾在奔馳的時候拉成了飛揚的直線。細長的腿錯著跨著步子,像是扇動的羽翼。馬兒與卡車一瞬間並列而行。然而卡車越開越快,馬兒漸漸落下了距離,接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等他再回頭看的時候,只剩兩匹馬兒孤零零地站在悠揚延伸的細長路面上,悵然若失地望著卡車離去的方向。像是可憐的孤兒。襯著蒼藍的天,看得讓人心下戚然。
暮的降臨使天空的藍逐漸變深。雲層再次出現像出那樣綺麗的彩。這瀰漫了落餘輝的蒼穹,像極了幽藍的深深海底,長滿簇簇絢麗的珊瑚。
簡生坐在司機的旁邊。辛和與卡桑坐在後面,辛和不太舒服。安安靜靜地縮在座位上。在車上,小夥子漫長枯燥的駕駛因為有了乘客而出現轉機。他興致高昂地與要與簡生展開聊天。他說,你們跑那麼遠的地方來幹啥。這裡窮得連空氣都沒有,可不能跟你們城裡比啊。簡生呵呵地笑著,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