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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閱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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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故事業已接近尾聲。正如早先所說我們對結局部分所知甚少,因而與其說是歷史紀實,不如說是敘述一場傳奇。然而我們不得不以此為滿足。我們也因此很樂意將一份真實文件,也即這位玻璃球遊戲大師親自遞呈行政當局的那篇內容豐富的申請書作為我們倒數第二章的內容,因為其中詳述了他作此決定的理由,藉以懇請准予辭職。

我們還必須說明這一事實,如同我們早就知道的那樣,約瑟夫·克乃西特對這份籌措良久的備忘錄,不僅認為其定然毫無效果,而且還認為既未寫過,也不曾遞呈過這樣一份“請求書”呢。凡是能夠對他人不知不覺產生自然而然影響的人,往往遭受同一命運:為自己的影響力付出代價。倘若說我們的遊戲大師最初曾因贏得好友德格拉里烏斯的支持,使之成為同夥和後援而到高興,但是,情況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的設想和希望。他引領或者誤導弗里茲去體會一件連他自己也不再相信其有任何價值的工作,然而待到這位朋友把成果呈獻給他的時候,他也就不能食言了,更何況他的用意原本僅僅為了讓朋友較易忍受兩人的別離之情,如今怎能把文件擱置一邊而讓弗里茲受到傷害又深失望呢。我們可以想象,克乃西特當時也許寧願直截了當地辭去官職並宣佈退出教會組織,也不願意繞著彎子遞是什麼“請求書”在他眼中,這顯然像演一出鬧劇。然而,克乃西特為了照顧德格拉里烏斯,不得不按捺子再等待一段難捱的時間。

讀一讀勤奮工作的德格拉里烏斯撰寫的這份材料,也許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材料大都取自歷史史實,用以作證或者解釋實例,然而我們若是認真推斷,其中確實多少蘊含著對於宗教秩序,甚至對於整個世界及其歷史的既尖刻又頗具思想的批評。但是,即使這份耗費了數月神和心血才完成的文件至今仍然保存完好——這是非常可能的——,我們也不得不予以放棄,因為我們這裡缺乏適當篇幅容納這篇大作。

對於我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僅僅是:瞭解這位遊戲大師如何使用自己朋友寫下的作品。當德格拉里烏斯鄭重其事地向他遞呈這份文件時,他不只親切致謝以示讚許,而且要求加以朗誦,因為他懂得這會使朋友十分愉快。此後幾天裡,德格拉里烏斯每天都在大師的小花園裡——當時正值夏季——和大師同坐半個鐘點,心滿意足地朗誦幾頁自己的大作,兩位朋友常常開懷大笑,以致朗誦不時中斷片刻。這些子是德格拉里烏斯最幸福的時刻。讀完後,克乃西特卻仍舊關起門來自己擬了一份文件,只引用了德格拉里烏斯的部分材料。這封致最高行政當局的公開信,我們一字不差地引錄如下,不再另加任何說明。願將之視為寫給同事們的一封公開傳閱信件。

玻璃球遊戲大師致最高教育當局的公開信基於種種考慮,促使我,玻璃球遊戲大師,以此類特殊的、較為私人質的信函形式,而不是以莊重的公務報告形式,向行政當局提出一項特殊請求。儘管我把這份文件與其他公務報告一起呈送當局並等候批示,但是我仍然寧願將之視為寫給同事們的一封公開傳閱信件。

每一位大師都有責任向最高當局報告自己在執行職務時所遭遇的障礙或者危機。

如今我認為(或者在我看來如此)自己受到了一種危機的威脅,儘管我已對工作全力以赴。此外,我以為危機還出在我自身,當然這並非唯一的源。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無力承擔玻璃球遊戲大師的職責,我面臨神危機,而且是一種客觀的、個人無能為力的危機。簡而言之,我對自己是否有能力圓滿完成職位規定的領導工作,產生了疑問。因為我已對職責本身存在懷疑,因為我已到玻璃球遊戲的存在受到了威脅。這也是我寫此信的主旨:及時報告當局,危機已存在,而我本人既已有所察覺,自當儘早另謀出路。

請允許我用譬喻方式解釋這一情況:某個人坐在閣樓裡忙碌於一項細微妙的學術研究工作,突然發現樓下發生了火災。此時此刻,他不會考慮救火是否屬於他的責任,也不會去想手頭工作還沒有全部完成,而會立即飛跑下樓,設法盡力挽救整座樓房。我現在就是這樣,我正坐在我們卡斯塔裡大樓的頂層,忙碌於玻璃球遊戲,我正縱著極密、極的儀器。然而我的本能告訴我,我的鼻子警告我,樓下什麼地方已經著了火,即將危及整座建築,情況十分危急,此時此刻,我要做的事不當是分析研究音樂,也不當是闡釋玻璃球遊戲的規則,而是儘快奔跑到冒煙的地方,設法撲滅火焰。

我們卡斯塔裡團體裡的絕大多數人,都把自己的教會組織、學術機構、科研和教育活動以及玻璃球遊戲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就像人人都把自己所呼的空氣和所站立的土地視為理所當然的存在一般。幾乎無人設想過空氣和土地也可能會不再被自已擁有,沒人想過也許會有缺乏空氣的一天,腳下的土地也許會消失不見。我們很幸運,我們生活在一個受到妥善照料的清靜愉快的小世界裡,說來奇怪,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卻生活在一種不符事實的虛妄想象之中,以為世界本來如此,也永遠如此,我們生來就是過這種生活的。我本人就是在這一極其愉快的妄想中度過了整個青年時代,然而我十分清楚自己並不是天生就要過這種生活的,具體說吧,我並不出生在卡斯塔裡,而是被當局領來受教育的。我也清楚,不論是卡斯塔裡、宗教團體、教育當局、英學校,還是檔案館和玻璃球遊戲,都不是天生就存在,或者是造化的產物,而是後來人類意願的產品,雖然極其高尚,卻與任何人類製造的產品一樣,都是短暫的、稍縱即逝的。對此,我早就懂得,然而卻毫無切身受,我也就未曾多加思索,而且我也懂得,我們中間四分之三以上的人,仍將會在這種奇妙而愉快的妄想中生活和逝世。

事實上,如同以往沒有宗教團體和卡斯塔裡之前便已存在了幾百年、幾千年的人類歷史時期一樣,將來也依然會有人類的種種歷史時代。我今天居然向我的同事們和行政當局各位領導搬此類老生常談,藉以提醒和促使他們注意面臨的危機,我今天之居然短暫地扮演一個討人嫌的、甚至有點滑稽的預言家、說教者和警告者的角,乃是作了充分準備的,我將忍受一切嘲笑。不過,我仍殷切希望你們中多數人能夠讀完這份報告,甚至會有一些人能夠同意其中的若干觀點。倘若有此結果,我也心滿意足了。

一個類似卡斯塔裡式的教育機構,一個小小的神王國,難免遭受來自內部和外部的危機。對於內部危機,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危險,大家都已知,不僅關注它們,也採取了對付措施。譬如我們經常把已挑選進入英學校的學生打發回家,因為我們發現他們具有難以肅清的積習和原始本,為了避免他們的不適應危害我們整個教育團體而打發了他們。我們相信,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只是不能夠適應卡斯塔裡式的生活,而不是品質低劣,因此一旦迴轉世俗世界,便能夠在自己較為適應的生活環境裡發展成有用人才。我們以往的實踐早已證明了這一做法的正確價值。總體而言,我們敢於說自己的團體是能夠始終維持其尊嚴和自律的,不僅充分完成了自己的高尚神任務,而且還能夠不斷更新和提高。人們可以想象,我們中間也有卑鄙低下和不求上進的人,不過數量很少,不必過分擔憂。

然而我們團體人員中常見的妄自尊大卻頗受指摘。那是一種貴族武的高高在上的優越,是招致每一個高級階層受到指控的原因——儘管這些指控時而有理,時而又無理。人類的社會發展歷史早已呈示一種傾向,某一個高層集團的形成便是某一個歷史時期的頂峰和極點。事實似乎是不變的,人們習慣於遵奉勝者為王的貴族式統治制度為理想,即或並不總是符合人們試圖建成的社會發展目標。自古以來,不論是王朝統治或者是一種幕後統治,凡是大權在握的人無不樂意通過保護和賜予特權的方式促進新貴族形成崛起,這已成為歷史常規,不論這個貴族為何等樣人,不論其出生血統如何,也不論其是否傑出與有教養。新崛起的貴族總是沐浴於陽光之下茁壯強盛,而隨著時間的逝,過了若干發展階段後,陽光、地位和特權處境總是讓這個集團受到誘惑而敗壞品德,從而走上了腐敗之路。倘若我們現在把自己的宗教團體視為一種貴族組織,試著進行自我審查,看看我們憑藉自己的特殊地位,究竟為整個國家和世界做了些什麼工作?我們究竟染上了多少貴族的典型病?例如,傲慢、自負,自命地位高尚,自以為是,不可思議地營私利己,——倘若我們能夠進行一番自我審視,定然會產生許多疑惑。今天生活在卡斯塔裡的人們,大都能夠遵守團體的規章秩序,勤奮上進,努力提高思想修養。然而卻往往十分缺乏對於自己在人民問,在世界上,在歷史中處境的認識,難道這不是事實麼?難道他懂得自己存在的基礎麼?難道他知道自己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有機體的一片葉子,一朵花兒,一枝條或莖麼?難道他體會到了人民為他付出的犧牲麼——提供他衣和食,供養他上學和從事研究?難道他考慮過自己特殊地位的意義麼,他能夠切實地意識到我們團體和我們生存的目標麼?

我承認有例外情況,有許多光彩奪目的例外情況——然而我仍舊傾向於把一切問題給予否定的答覆。也許一般的卡斯塔里人並不至於用輕視、嫉妒或仇恨的眼光看待世俗之人和沒有學問的人,然而卻絕不會把他看作兄弟,更不會認為他是供給自已麵包的人,而且對於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事情,沒有一絲一毫分擔責任的心理。

在他眼中,生活就是為了學術而學術,或者如他樂意設想的那樣,是在一種包羅萬象的世界文化花園裡逍遙漫步。總之,我們這種卡斯塔裡文化既高尚又高貴,這是毫無疑問的,我也必須深深謝它的沐浴之恩。但對大多數卡斯塔里人來說,這種文化並不能像演奏管風琴或其他樂器那樣,把他們引向積極的目標,啟發他們更偉大更深刻的服務意識,而是恰恰相反,這種文化總是略略傾向自我欣賞,自我誇耀,總是培養神貴族卻自鳴得意。我很清楚,事實上有許多極正直極有價值的卡斯塔里人,他們具有真正為人服務的願望,我指的是許許多多在我們這裡培養出來的教師,他們走出卡斯塔裡學園的舒適環境和知識豐富的領域,走到遙遠窮鄉僻壤的普通學校,從事無私的奉獻,作出了無法估量的重大成績。應當說,唯有這些勇敢地走向世界的教師,才是我們中間真正實踐了卡斯塔裡宗旨的人,正是他們的工作才讓我們獲得了國家和人民的許多恩典。毫無疑問,我們宗教團體裡的每一個成員都十分明白,我們至高無上的神聖任務乃是保護保存我們國家和整個世界的基,保護保存業已證明為最有影響力的道德原理:也即正義以及其他種種道理得以建立於其上的真理基礎。——但是,倘若我們作一番自我審視,我們中的大多數人必然會承認,我們從沒有考慮世俗世界的利益,從沒有把維護我們自己這個於淨美好學園以外世界的神純潔和正直視為最重要的任務。是的,甚至認為毫不重要,輕輕鬆鬆地把這些工作全推給了那些勇敢地在外面從事奉獻的教師,讓他們替我們償還積欠世俗世界的債務,而我們這些玻璃球遊戲者、天文學家、音樂家和數學家,全都多多少少。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們的特權地位。我們未能強烈關注自己的特權是否符合我們的貢獻,原因在於剛才提到的種種傲慢和妄自尊大的心態。甚至連我們因為奉行宗教團體的規定而不得不節儉的簡樸生活,也被我們中的許多人引以自誇的美德,絲毫也不知謝使卡斯塔裡式存在得以延續的世俗世界的國家。

我只想略略提一提這類內在缺陷和危機,它們並非無足輕重,儘管在目前平靜時期尚遠,不致於危及我們的生存。但是,我們如今得明白,卡斯塔里人並非僅僅依靠我們的道德和理而存在,而且從本質而言也得仰仗國家的境況和人民的意願。

我們吃我們的麵包,使用我們的圖書館,擴建我們的學校和檔案館,——但是,倘若我們的人民有朝一不再對我們有興趣,或者我們的國家出於貧困、戰爭等等原因不再有能力供養我們,那麼,我們的生活和研究工作也就完蛋了。倘若我們的國家有朝一把卡斯塔裡及其文化視作一種奢侈品,不再允許我們存在,是的,甚至不但不再引以為榮,還看成是一群寄生蟲、騙子,是教徒和敵人。——這就是來自我們外界的危機。

每當我試圖向一位普通的卡斯塔里人指出他所面臨的危機時,總會多多少少遭到消極的抵制——一種近乎幼稚的否定和冷漠,使我現在必須首先從歷史上援引一些例證。人人皆知我們卡斯塔里人對世界歷史的興趣非常缺乏,是的,應當說大多數人對歷史不只毫無興趣,甚至缺乏公正的敬意。這類混合著冷漠和傲慢的厭惡研究世界歷史的傾向,常常發我加以研究的決心,後來發現了兩個所以如此的緣由。

第一個原因是:歷史的內容讓我們覺得微不足道——當然,我說的不是思想和文化史,那卻是我們十分重視的範疇。而世界歷史所記載的,按照我們的看法,全都只是些殘忍的鬥爭,為了權力,為了財產、土地、原料和金錢,總之,不過是些爭奪物資和財富,爭奪種種物質事物的鬥爭而已,在我們眼中,這一切都是非神的,因而是卑鄙的。對於我們而言,十七世紀是苗卡爾、巴斯卡爾、弗羅貝格和舒茨的,而不是克倫威爾或者路易十四的時代。

我們厭惡世界歷史的第二個原因由來已久:我們對自己宗教團體誕生之前那一衰頹時期十分免費的諸多歷史著作始終保持傳統的、我認為也是合法的懷疑態度。

因而,我們也對所謂的歷史哲學——黑格爾是其中最傑出,也最危險的頂峰——,缺乏任何信心。至於黑格爾之後的那個世紀,這種歷史哲學則不僅大大歪曲了歷史,還導致了對真理意識的敗壞。在我們眼中,偏愛這類歷史哲學恰恰屬於那個時代的主要標誌,對於那個思想墮落和政治上爭奪權力的時代,我們有時稱之為“戰爭世紀”更經常的稱呼是“副刊時代”我們今天的文化,我們的教會組織和卡斯塔裡就誕生在那一時代的廢墟之上,就是在與那個時代的神——或者應當說野蠻思想——進行了鬥爭,克服其影響而建立起來的。

這便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傲慢神。我們面對世界歷史的心態,尤其是較近代的、幾乎像現實的歷史,情況就像古代基督教修士和苦行者面對五花八門的世界舞臺一樣。歷史在我們眼中純屬本能與時尚的兒童遊戲場,是貪婪、慾、權、謀殺、暴力、破壞和戰爭,是野心的部長,被金錢收買的將軍,被毀壞的大小城市,然而,我們卻往往忘記了這一切也僅僅是歷史的許多方面之一。而最重要的是我們忘記了我們本身也屬於歷史的一個部分,是歷史成長中的產物,因而一旦喪失繼續發展和變化的能力,就註定要遭受毀滅的命運。我們既是歷史的組成部分,當然也得分擔世界歷史中的責任。然而我們對此卻茫然無知,十分欠缺責任意識。

我們現在先看一看自己的歷史,看一看今教育學園初建時的情況以及當時國內和其他國家裡的情況,我們立即就可看出,我們的教會只是許多不同教會團體和組織之一,而我們永愛的卡斯塔裡,我們的故土和秩序的創建者們並不像我們這樣以超然於世界歷史之上為榮。我們的先輩和奠基者們是在戰爭時代末期的廢墟上開創自己事業的。我們已經習慣於官方的分析介紹,其實他們對那個始於所謂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代狀況的分析全是片面之詞。因為恰恰就是那個時代最不重視神思想,大權在握的統治者們只是偶爾才動用這類他們認為次要的神武器,其後果便是出現了腐敗的“副刊時代”是的,把那個權力鬥爭導致的時代稱呼為反理的獸時代是很容易的事。我稱之為非理,並不是要否定其在知識與方法領域作出的巨大貢獻;我們在卡斯塔裡受教育的人習慣把追求真理的意願放在神思想的第一位,而當年盛行的神知識似乎與我們的追求真理意願並無共通之處。那個時代的不幸在於,沒有任何堅定的道德秩序來對付驚人地迅速膨脹人口所導致的混亂和騷動。碩果僅剩的一點兒道德秩序也都被當時免費的標語口號壓倒而淹沒了。而那些紛亂鬥爭本身也在其發展過程中變成了種種奇怪而可怕的事實。整個情況與四個世紀之前因馬丁·路德①導致教會分裂時期極其相似,整個世界突然陷於一片混亂之中,到處都是戰場的前線,到處都壁壘分明,青年和老人勢不兩立,國家與個人互不相容,紅和白對立廝殺。時至今,對那種“紅”

“白”紛爭的內在動力,對當時種種戰鬥口號的真正內涵,我們已沒有能力恢復其原貌,更談不上加以理解和共鳴了。整個情況就和路德時代一樣,我們看到整個歐洲,甚至可說是大半個世界,到處都在混戰,正教徒與教徒之間,青年與老年之問,擁護過去者和擁護未來者之間,都狂熱地或者絕望地彼此火拼。人們的戰線還常常突破了國家、民族和家族的邊界。我們可以毫不懷疑地認為大多數戰士,或者甚至包括他們的首領在內,全都信仰自己一方擁有至高無上的真理。我們也無法否定,許多為這類戰鬥發言的領袖人物和代言人,大都也均如當年人們形容的那樣,盡皆具有一定程度的理想主義神。到處都是戰場,都在殺人和破壞,雙方都強調自己是替天行道,替上帝打擊魔鬼。

在我們這裡,那個野蠻時代——那一歡欣鼓舞、瘋狂仇恨而又狂熱到無法形容的時代,早已被忘得一乾二淨,這真是難以理解的事,因為它與我們團體種種機構的誕生有著非常密切的聯帶關係,可以說是我們得以誕生的前提和原因。一位諷刺作家完全可以把這種喪失記憶比作那類冒險家暴發戶的健忘症,他們一旦取得貴族封號飛黃騰達,便將自己的出生土地和家鄉父老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們再稍稍敘述一下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吧。我閱讀過不少文獻資料。我的興趣不在那些被征服的國家和被摧毀的城市上,我只關心當時神工作者的態度。他們處境艱難,大部分人甚至難以苟延殘。不論在學者間,還是在教士問,都出現了為信仰而犧牲的殉難者,他們的先驅和殉難神,即或在那個已經習慣於殘暴統治的時代,也並非沒有影響。尤其因為到處都有神思想界的代表人物受不了壓力,他們中的多數人都向暴力時代低頭了。那些人投降後便讓自己的才能、知識、技術聽候當時的統治者發落,這情況令我們回想起古時候一位馬薩吉特國學者所說的名言:“二加二等於幾?唯有將軍閣下而並非數學家,才可能作出確定答案。”另外有一些人則儘可能以勉強維持安全的方式進行奮鬥,發表抗議文章等等。據切豪斯的報道,我們知道了許多實情,有位世界聞名作家,僅僅一年間就簽署了二百多份抗議書、警告信、請願書等——也許實際數字還不止此。但是絕大多數入學會的是三緘其口,也學會了忍飢挨凍,學會了乞食和躲避警察。許多人英年早逝,受到了殘存者的羨慕。無數人士自絕生命。老實說,身為學者或作家而苟且偷安,實在既無樂趣又不光彩,他們投身統治者,為其寫作標語口號,雖然有了職位和麵包,卻得忍受上司的窩囊氣,大多數人還免不了受自已良心的責備。凡是拒絕從命的人,不得不忍飢挨凍,不得不鋌而走險,不是死於非命,就是死於放逐。這是一場多麼殘酷,多麼難以置信的大清洗啊。不僅是那種不為當權者和戰爭目標服務的研究工作,很快便崩潰衰亡了,而且連教育事業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首當其衝的是世界歷史,任何一個歷史時期,任何一個大國的具體歷史,都受到了無窮無盡的刪削和修改,歷史哲學和副刊文字控制著所有領域,包括中小學校。

細節描寫已經夠多,不再贅述。總之,那是一個狂暴而野蠻的時代,混亂不堪的巴比倫式的時代,是人民與政黨,老與少,紅與白互不理解的紛爭年代。待等夠了血,丟盡了臉,那個時代才告終結,漸漸地,所有的人都越來越渴望理,渴望重新找回共同語言,渴望秩序、道德,渴望合理的尺度,渴望一種字母順序排列表和乘法口訣表,而不再有權力集團隨心所、朝令夕改的專制統治。於是,誕生了尋求真理和正義,尋求理,尋求克服混亂局面的思想大。在那個憑藉暴力和膚淺文字建立的年代告終時的政治真空狀態中,在人人普遍迫切希望開創新局面和建立秩序體系的要求中,我們卡斯塔裡才得以應運而生。有一小群勇敢的、餓得半死的、卻一如既往剛正不阿的真正的思想家,開始意識到發揮他們作用的可能途徑。他們開始勇敢地以苦行僧的自律態度著手創建秩序與規章,在各處各地的種種小團體,甚至是極小的團體中開展工作,清掃一切宣傳口號垃圾,從最基礎的底層開始重建神生活,重建教育、研究和文化工作。

他們的努力獲得了成功。他們白手起家,以百折不撓的勇氣,漸漸蓋起了輝煌的建築。幾代以後,建立了宗教團體、教育委員會、英學校、檔案館和資料室,創建了專科學院、講習班以及玻璃球遊戲。今天,我們作為繼承人和受益者,才得以穩穩居住在這些近乎過分富麗堂皇的建築物裡。我得重複強調說,我們就像一批有點糊里糊塗的賓客,舒舒服服地住在這裡。我們既不想知道當年奠基者們所付出的巨大犧牲,也不想了解他們為撫育我們而忍受的諸多磨難,甚至不想知道當年醞釀或者形成了我們卡斯塔裡建築的世界歷史——雖然這一歷史至今仍然支撐與容忍著我們,並且也許還會支撐與容忍我們後代的卡斯塔里人和各學科的大師們。但是,世界歷史總有一天會推倒和沒我們這些建築,如同推倒和沒一切它曾經允許其成長髮展的東西一樣。

我現在離開歷史談談今天和我們的現實情況:我們的體系和我們的團體已經度過了自己絢麗的高峰時期,那是謎一般的世界現象偶爾允許人類美好和有價值事物達到的幸運頂峰。如今我們是在走下坡路,我們也許還能夠走很長一段時間,但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比我們已經擁有的成果更好、更美、更有價值的成績了。今後是一條下山的路。我相信,我們都是具有歷史觀點的人,現實已經成到了衰亡的程度,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也許不在今天或明天,但是必然出現在後天。我這一結論,並非僅僅從過分嚴格的道德角度對我們的成就和能力進行評價而得,而是據我觀察到世俗世界早就在展開的種種活動而得出的。危難的年代正在益臨近,不祥的徵兆隨處可見,世界怕是又要轉移重心了。世界正醞釀著政權替,那就難免戰爭和暴力。來自遠東的威脅不僅危及平靜生活,還會危及人們的生命和自由。

即使我們小小王國堅持中立立場,即使我們全體萬眾一心(事實上不可能)堅持傳統,堅持忠於卡斯塔裡的理想,亦屬枉然。目前已經有一些國會議員在大會上發言聲稱,卡斯塔裡是我國一項頗為糜費的奢侈品。不久後,我國就會被迫認真重整軍備——儘管僅僅出於自衛——,自然要大量節省開支,這是不可避免的。儘管政府對我們仍然十分寬厚,卻是一筆大量的開支。我們一貫自豪於自己教會團體的神工作以節約國帑為原則。是的,與其他時代糜費現象相比較,尤其是與副刊時代早期那些闊綽無度的大學、數字巨大的顧問人員和奢侈費的研究機構相比較,我們的開銷實在不算大,而與戰爭年代耗於戰事和武器的數字相比較,更是微乎其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