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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們的友誼缺乏一種通常意義上的朋友質,正如他們兩人之間缺乏共同的青年時期的情一樣,這種友誼是兩位高踞各自職位頂點人士間的同事情誼,他們表同情的方法限於互相見面時的問候與告別時的致意,比一般人更多些熱情罷了,他們只是能夠較常人更迅速完整地相互理解,例如在開會休息的間歇裡閒聊幾分鐘便已足夠。

教會當局領導人一職——也稱教會大師——,按照教會章程是與各種學科大師同等的職位,事實上卻因傳統習慣而似乎高出於其他同事們,因為不論是各學科大師均出席的最高教育委員會,還是宗教團體全體領導成員的會議均由他擔任主席,尤其在最近幾十年中,由於教會當局益重視靜坐入定的修煉功課,使這一職位更顯重要——當然這一切僅僅限於教育學園和宗教團體內部而已。在教育委員會和教會當局的全部領導成員中,教會大師和玻璃球遊戲大師已越來越像卡斯塔裡神的一對卓越代表人物。因為與古老卡斯塔裡傳至今的許多傳統學科相比較——如:文法,天文,數學或音樂等——,靜修養心與玻璃球遊戲這兩門功課,相對而言已經是卡斯塔裡更重要的神財富。如今,這兩項學科的兩位現任大師互相表示友好和親密關係,這不能不說是好兆頭。對於兩位大師而言,是維護和提高各自尊嚴之道,是增添生活樂趣和溫暖之道,也是一種勵他們完成更多任務的鞭策,促使他們更加發揚卡斯塔裡世界最內在、最神聖的神力量。

對克乃西特來說,這種關係意味著一種約束力,一種平衡力,完全針對他試圖放棄一切的傾向,針對他試圖突破現狀闖人另一種全新生活領域的願望。儘管如此,克乃西特這種突破傾向始終不可阻礙地向前發展著。自從他自己完全清醒地意識到自己的意願之時——可能在他擔任大師職位第六年或第七年期間——,這一願望就一強似一,他就像往昔古老時代的“覺醒者”所做的那樣,義無反顧地把這一思想納入自己自覺自願的生活和思索之中。我們相信我們可以這麼說:自從他一旦意識到自己有朝一必將放棄官職和辭別卡斯塔裡學園,他就一直堅守這一想法了。

這種思想有時候使他覺得像一個囚犯深信自己終將獲得自由,有時候又像一個垂危病人自知死期將臨。

克乃西特重逢青年時代的夥伴,在第一次談話中就把自己的思想化為了語言。

他這樣做,也許僅為贏得朋友的好,藉以打開對方緘默封閉的內心,也可能是憑藉這第一次機會,把自己的新覺醒、新人生態度通知另一個人,這是他第一次轉向外面的世界,是他實現目標的第一個步驟。克乃西特在與特西格諾利進一步談時,表達了自己遲早摒棄目前生活方式而躍入另一種全新生活的決心。這段時期裡,克乃西特始終小心翼翼地為他們間的友誼添磚加瓦,因為普林尼奧如今對他的友誼已不僅出於仰慕卡斯塔裡,而更多的則是病癒者對治療者的之情。克乃西特既己擁有這座友誼橋樑,也就可以邁向外面-般的世俗世界了。

這位遊戲大師過了許多年才把自己逃脫現狀的秘密讓弗里茲·德格拉里烏斯略知一二,其實這也並不足為奇。雖然他一貫為人厚道,待友誠懇,卻也懂得保持獨立,懂得使用外手腕。如今,普林尼奧又再度進入他的生活,無形中成了弗里茲的競爭對手,成了又一個有權關心克乃西特興趣與情的新的老朋友。德格拉里烏斯的最初反應是強烈的嫉妒,這也在克乃西特的意料之中。是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直至他完全贏得了特西格諾利的信賴,並把朋友納入軌道之後,克乃西特都把弗里茲的溫怒不滿視為求之不得的舉動。過了一陣子後,另一種顧忌又在他的思緒中佔據了更重要的位置。怎能把自己想要擺脫大師官職逃離華爾採爾的願望親口告訴德格拉里烏斯這樣一個純華爾採爾人,而且說服他呢?倘若克乃西特果真離開華爾採爾,他便永遠失去了這位朋友。至於讓自己攜帶著這個華爾採爾人同行,一起穿越那危險的崎嶇路,那是無法想象的,即或弗里茲出人意料地向他表白了冒險的勇氣,那也是行不通的。

克乃西特在把弗里茲也納人自己行動計劃之前,遲疑、思忖、躊躇了很長時間。

在他終於下定離職決心後,又等了一段時期,才把行動計劃告訴了弗里茲。把朋友矇在鼓裡,或者揹著朋友去做多少將打擊對方的準備計劃,完全違反克乃西特的天。依照克乃西特的願望,當然是讓弗里茲也參與計劃,並且儘可能與普林尼奧一樣不僅是知情人,而且成為真正的或者至少是設想的助手,因為有所行動便可使他的處境較易忍受。

毫無疑問,克乃西特很早以前就把卡斯塔裡已面臨衰落的情況告訴了德格拉里烏斯,由於他在敘述中傾注了十分關切的態度,這使對方也不得不對他的想法表示了贊同。克乃西特便利用這一點作為溝通的橋樑,把自己離職的意圖告訴了對方。

情況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如釋重負:弗里茲絲毫不反對這個計劃,甚至也不抱悲觀態度。應當說,在弗里茲眼中,一位遊戲大師把尊貴的職位拋還最高當局,撣去腳上的卡斯塔裡塵土,選擇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實在是一種既令人興奮,又十分有趣的想法。德格拉里烏斯是一位我行我素者,憎恨一切標準的常規,當然任何時候都會偏袒反抗權威的人。凡是以智慧的方式反抗、嘲、甚至制約官方權力的行為,他總是全力附和。

弗里茲的反應倒給克乃西特提供了一條解決間題的途徑,他鬆了一口氣,展出一絲會心的笑容。克乃西特聽任弗里茲自由聯想,把整個事情看成反抗腐朽官僚統治的一項壯舉,也沒有分配他擔任合作者或共謀者。事情發展至此,向最高行政當局遞一份陳述遊戲大師掛冠求去理由的申請書已勢在必行。於是起草這份申請書的任務便由德格拉里烏斯承擔了下來。德格拉里烏斯必須首先掌握克乃西特對卡斯塔裡誕生、發展和現狀的基本觀點,並在此基礎上收集歷史資料以證實克乃西特的願望和建議的正確。這項任務迫使他不得不進入自己一貫輕視和排斥的專業領域——歷史研究,不過他似乎也沒有因而煩惱,於是克乃西特也加快速度給予他必要的幫助指點。而德格拉里烏斯也立即以自己慣有的熱情和韌勁投身於這項他認為孤立無援的冒險的新任務之中了。這位格執拗的個人主義者興致地開始了歷史研究工作,因為這項工作讓他處於挑戰地位,得以挑戰當今的官僚和教會秩序,或者甚至揭他們的問題和缺陷。

克乃西特沒有分享德格拉里烏斯的樂趣,也不相信朋友的努力會取得什麼結果。

他既已下定決心擺脫目前的羈絆,就聽任自己無牽無掛地期待著似乎已在等待他去做的工作。然而克乃西特十分清楚,他並無說服領導當局的合理論據,而德格拉里烏斯也沒有能力承擔自己在這裡的工作,即或只是一部分工作。儘管如此,他還是為弗里茲有事可忙,還可以在他身邊多逗留一段時期而到寬。下一次他再見到普林尼奧·特西格諾利時,也就能夠向他添補一句:“好朋友德格拉里烏斯如今已投入我們的工作,正在彌補他認為由於你再返華爾採爾而遭受的損失。他的嫉妒病已基本治癒。他目前為我出力,反對我的同事們,這反倒令他覺愜意;他現在幾乎變得很快樂了。但是,普林尼奧,千萬別以為我對他的行動存在多少期望,這件事僅僅對這位好人自身有益而已。我們擬議中的計劃想要獲得最高當局的體諒,簡直難以想象,是的,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們至多隻會賜給我們一場比較溫和的斥責。我們宗教團體的制度本身就註定我的申請必遭否決。話還得說回來,作為行政當局居然據自己玻璃球大師自以為是的申請而放他離開,隨他去外界自尋工作,換了我是不會允許的。此外,我瞭解現任教會大師亞歷山大,一位無法動搖的人。不,我必須獨自一人去進行這場鬥爭。我們現在就讓德格拉里烏斯先練練他的察力吧!我們不過為他犧牲一些時間而已,我必須這麼對待他。何況我還得把這裡的一切都料理妥當,以便我離開時不致使華爾採爾遭受損害。這期間還得你設法為我尋找棲身之處和某種合宜的工作,倘若有個音樂教師之類的職位,我就很滿意了,我只要有個開頭的機會,有個出發點就足夠了。”特西格諾利當即說,他會幫忙找到工作的,屆時就可以住在他家,想住多久就多久。然而克乃西特沒有應承這一建議。

“不行,”他說“我不想當客人,我只需要工作。我在尊府作客固然很好,但是子一長,就會增添許多麻煩和緊張。我對你完全信任,你的夫人待我也益友好。然而,當我不再是貴客,不再是遊戲大師,而成為一個亡者,一個常住食客後,情況也許就大不一樣了。”

“你的態度也太迂了,”普林尼奧答道“你一旦離開此地,在首都住下來,很快就會獲得合適的職務,至少到大學裡當教授——我敢擔保你能夠獲得這類職位。

不過辦這類事也需要時間,而且你也明白,我只有在你完全離開此地之後,才能夠替你辦理這件事。

““事實如此,”遊戲大師接著說“直到那時為止,我的決定都必須保密。在我的上級把決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把自己介紹給你們的當局,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現在本不想去任何官方機構。我的需求很小很卑微,比你可能猜想的還要小得多。我只需要一間小屋和每天的麵包,最主要的是有一項工作,當一個教師和教育者,我只願教一個或者幾個小學生,和他們生活在一起,能夠讓我對他們施加影響。去大學任教是我最不想要的職位。也許我更樂意,不,更愛做一個孩子的家庭教師,或者與此類似的工作。我尋求的、我需要的是一種單純、樸素的工作,我要教育一個他需要我的人。受聘於一所大學,等於把我一開頭就又納人一個因襲傳統的、神聖而又機械化的官僚機器之中,與我的願望背道而馳。”特西格諾利終於躊躇地說出了自己心裡醞釀已久的想法。

“我有一個建議,”他說“希望你至少聽一聽,再滿懷好意替我想想。倘若你能夠接受,那就真的是幫了我的大忙。從我第一次到這裡來作客,你就不斷給我幫助。你現在也已悉和了解我的生活與家庭情況。我的處境不佳,但比起前幾年已有所好轉。一切問題中最棘手的是我和兒子之間的關係。他被寵壞了,他在家裡替自己營造了一種特權地位,常常出言不遜,事實上,他很小的時候就已被他的母親,和被我慣壞了。他自幼就偏向母親,子一久,我變得一點兒都管不了他了。

我也對此死了心,如同我順從自己失敗的一生那樣。如今多虧你的指點,我又多少恢復了信心,對自己也有了希望。你一定早已看出我想追求什麼。目前鐵托在學校里正處於困境之中,倘若有一位教育者願意接受他,管教他一陣子,這將是我的大幸事。我知道,這是一件自私的提議,因為我還不知道這項工作能否引你。不過我純粹是因為受到你的鼓勵,才敢說出這番話的。

“克乃西特微笑著伸出了手。

“謝謝你,普林尼奧。我覺得這是我最歡的建議。萬事俱備,只差你夫人的同意了。此外,你們夫婦必須作出決定,暫時把兒子託付給我全權管理。為了手把手教導他,我必須首先排除來自家庭常生活的影響。你必須與夫人商量,設法說服她接受這個條件。你得小心謹慎,千萬不要著急!”

“你深信你對付得了鐵托?”特西格諾利懷疑地問。

“嗅,是的,為什麼不行呢?他有良好的血統,繼承了雙親的優秀天賦,他欠缺的只是這類大賦力量的協調發展。我很樂意承擔這項工作:喚醒他要求協調發展的願望,努力加強這種願望,直至最後化為他的自覺意識。”克乃西特就這樣動員了他的兩位朋友,每個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為同一件事情而忙碌起來。當特西格諾利回到首都和子商量這個新計劃,以動聽的語言爭取她的同意之際,德格拉里烏斯則端坐在華爾採爾圖書館的小書庫裡,正按照克乃西特的提示為擬議書面申請而收集資料呢。這位遊戲大師在自己開具的書目中放進了誘人的香餌,使我們的憎惡歷史者一口咬住就逃脫不開。德格拉里烏斯上了戰爭時期那一段歷史。他以一貫的狂熱工作熱情,不知疲倦地蒐羅著我們宗教團體創建之前那段古老黑暗時期的遺聞軼事,收集了大堆資料,數月後他向朋友差時,克乃西特只能採用不足十分之一。

這段時期裡,克乃西特又去首都特西格諾利家訪問了多次。如同一般神健康和諧的人常常較易為心存煩惱而難相處的人所接受,特西格諾利夫人也越來越信賴克乃西特了。她很快就同意了丈夫的計劃。據我們所知,鐵托曾在遊戲大師某次來訪時,相當傲慢地告訴對方,希望別人不要用你稱呼他,因為現在任何人,包括他的學校老師在內,都很有禮貌地用您稱呼他了。克乃西特客客氣氣地向他表示了謝意,也表示了歉意,隨即向他敘述了卡斯塔裡學園的習慣,凡是老師都稱學生為你無論學生是否已是成人。晚餐後,克乃西特邀請男孩一起出門走走,並讓他指點市內可看的景緻。

鐵托把他帶到舊城區一條寬闊的大道上,周圍全是具有數百年曆史的富有貴族家庭的住宅,一幢又一幢,鱗次櫛比。在一座高高聳立著的堅實的建築物前,鐵托停住了腳步,指著大門上的一塊牌子問道:“您認識這塊牌子嗎?”當克乃西特表示不認識時,他就說道:“這是特西格諾利家族的紋章,這兒便是我們家的祖屋,它屬於特氏家族已有三百年曆史。但是我們現在卻住在那幢俗不可耐的普通住宅裡,只因我父親在祖父死後莫名其妙地賣掉這座壯麗可愛的祖屋,而建造了一幢如今已不夠現代化的現代住宅。您能諒解做這種事的人嗎?”

“您很痛惜失去老屋嗎?”克乃西特友好地問。

鐵托神情動地作出了肯定的答覆,然後又問道:“您能諒解做這種事的人嗎?”

“人們能夠諒解一切的,倘若人們能夠換一種角度看問題的話,”克乃西特答道,接著又說:“古宅是一種美好的東西,倘若讓古宅和新宅並列一處讓你父親挑選的話,他也許會保留舊宅的。是的,古建築都是又美又莊嚴的,尤其是我們眼前這幢,壯麗極了。但是,對於一位積極上進的年輕人來說,自己建造一幢新居也是一件同樣美妙的事,因而,他倘若面臨選擇:是住進舒適的舊巢呢,還是另建全新的寓所?他就很可能選擇後者,我們應當諒解這個事實。據我對您父親的瞭解——他在您這般年齡的時候,我就識他了——,因出售祖居而受痛苦之深是任何人都無法想象的。他曾與自己的父親以及整個家族有過烈的衝突,由此看來,讓他在我們卡斯塔裡接受教育似乎不太恰當,至少這種教育並未能抑止他許多次狂暴的情緒衝動。出售祖屋也許就是此類衝動的後果之一。他以為這便是頭痛擊舊傳統,便是對他的父親、家族,對他的全部過去和一切依賴的挑戰,至少在我眼中,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類是奇怪的動物,因而我覺得另一種想法也並非完全不可能。這種想法便是:這位出售祖屋的人賣掉這幢老房子,與其說是存心傷害家族,不如說是有意傷害自己。他的家庭讓他到失望。他們把他送入我們的英學校,讓他接受我們的那種神教育,使他後返歸世俗世界不能適應必須應付的工作、需要和其他種種要求。然而我們現在還是不要進一步作什麼心理分析吧。無論如何,這個出售祖屋的故事顯示了父子之間一場強烈的衝突——表達了一種憎恨,一種由愛而生的憎恨。這類例子在我們世界歷史上並不罕見,尤其表現在某些特別有才能而且生氣的人身上。此外,我還因而想象出,未來一代的小特西格諾利將竭盡全力為自己家族收回這幢祖屋,他把這件事視之為自己畢生使命,會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是啊,”鐵托失聲喊叫道“倘若他果真如此,您不認為他是對的嗎?”

“我不願充當他的法官。如果一位未來的特西格諾利後人能夠意識到自己先輩的偉大之處和他們賦予他的責任,那麼他便會竭盡全力為自己的國家、城市、正義與社會福利服務,在服務中逐漸成長,強壯,以致最後有能力附帶收回自己的祖屋,到那時他必定是一位不虛此生的受人尊敬的長者;到那時我們也樂意向他脫帽致敬。

但是,如果他一生中毫無理想目標,只以收回祖屋為最終目的的話,那麼他僅僅是一個佔有狂、盲目熱情者,一個被情衝昏頭腦的傢伙,尤其重要的是,他或許永遠也無法認識到父子兩代衝突的真正意義,以致整整一生,即便成年之後,始終得肩負著這一沉重的包袱。我們能夠理解他,也會憐憫他,但是他永遠也不可能提高自己家族的聲譽。一個古老的家族世世代代和睦聚居祖屋,固然很美,但是,倘若想要使這個古老家族獲得新生和煥發出新的光芒,唯有它的子孫輩能夠具有為家族服務更偉大的理想才行。

“鐵托和客人散步過程中,全神貫注而近乎溫順地傾聽了自己父親追求理想的故事,他以往在別的場合卻一貫持拒絕和反抗態度,鐵托看到向來互相不一致的雙親眼下卻一致地尊敬這位客人,便不由自主地預到來人可能會威脅他任胡為的自由,時不時要向這位貴賓發表一通無禮的言論。不言而喻,每次發作之後,歉意和內疚隨之而來,因為在這位愉悅有禮,好像披著閃光盔甲的遊戲大師面前出乖醜,讓他覺得自己也受了侮辱。他那顆幼稚而被寵壞了的心也隱隱覺察到,這個人也許確是他理當喜愛和值得尊敬的。

有一回,鐵托特別強烈地受了這一覺:那次他父親忙於家事,克乃西特獨自一人在客廳呆了半個鐘點。鐵托一腳踏進房間,只見客人半閉雙目像雕像一般靜坐不動,正在人定狀態中散出平靜和諧的光輝,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打算踮起腳尖悄悄退出門外。這時靜坐者忽然睜開眼睛,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後站起身來,指指室內的鋼琴,詢問道:喜歡音樂麼?

是的,鐵托說,只是他已經好長時間沒上音樂課了,自己也沒有練習,因為他在學校裡沒有學好,因為那裡的音樂教師總是不停訓斥他,不過他一直總愛聽音樂的。克乃西特揭起琴蓋,坐到琴前,發現琴已調好,便奏起了史卡拉蒂的一個慢板樂章,他近正以這首樂曲作為一場玻璃球遊戲的基礎進行著練習。片刻後,他停下來,發現男孩聽得很人,便向他簡略介紹了玻璃球遊戲是如何通過音樂進行練習的,如何把音樂分解後融和進遊戲中,並且舉例說明了若干人們常常採用的分析方法,最後還介紹了把音樂移譯成玻璃球遊戲符號的途徑。

鐵托第一次沒有把遊戲大師視為客人,沒有把他當作社會名而加以拒絕,因為這樣的人會損害自己的自尊,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訓練的人,這個人已掌握某種十分緻的藝術,能以藝術大師的手腕加以展現,對於這種藝術蘊含的意義,鐵托確乎只有模糊的猜測,然而他已覺得它似乎值得一個成年男子為之付出全部身心。而這位男子如今把他也看作了成人,還認為他已有足夠的智慧去嘗試這些複雜的事情,這也大大加強了他的自信心。在剩餘的半個鐘點內,鐵托開始靜下心來思索,這位奇怪人物身上的愉快、沉靜神,究竟源自何處呢。

克乃西特任職最後階段的公務繁忙複雜,幾乎可與他剛任職時期的艱苦繁難相比擬。他曾決定替自己屬下的一切部門留下一種無可挑剔的模範境況。他達到了這個目標,但是同時想到了另一個目標:讓別人到他本人可有可無,或者至少是不難取代,卻始終沒有完成。這種情形在學園的最高領導層中已是屢見不鮮了。我們的玻璃球遊戲大師好似飄浮在空中,在高高的遠處統轄著自己管區的千頭萬緒的複雜事務,他好像是一枚最高的勳章,一種閃光的標誌。他來去匆匆,好似一位善良的靈,輕輕鬆鬆地說幾句話,點一點頭,揮一揮手,便作出了決定,安排了任務。

轉眼間,他已經離去,已經到了另一個部門。他指揮他的公務機構恰似一位音樂家擺自己擅長的樂器,看著似乎不費吹灰之力,似乎不動什麼腦筋,卻事事有條不紊,順利向前發展。然而這架公務機器裡的每一個公務人員無不清清楚楚,一旦這位大師病了或者離開了,情況將會怎樣,即或有人接替他的工作,哪怕只幹幾個鐘點或者一個整天,將會發生何種情況!

當克乃西特再一次穿越整個小小的玻璃球遊戲王國,細細審視著每一件瑣事,尤其傾注全力悄悄透選自己的“影子”以便離開後有人代表自己處理一切大大小小公務時,心裡卻十分清楚,他內心深處早已與這裡的一切脫鉤,早已遠走高飛。

這個秩序井然的珍貴小世界已不再能令他狂喜,不再能約束他了。他幾乎已經把華爾採爾和自己的大師職位看成是身後之事,一個已穿越過的地域,它曾給予他許多東西,使他獲益匪淺,然而如今卻不能夠賦予他新的力量,誘導他作出新的行動了。

在這段緩緩掙脫和辭別的子裡,克乃西特對自己所以背離和逃避的真正原因也看得越來越清楚了。他知道,本的原因不在於他發現了卡斯塔裡現存的危機,也不是為卡斯塔裡的前途擔心。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簡單的事實,他對自己那種不務實事的空虛生活業已疲倦,他的心、他的靈魂如今都在渴求,在爭取獲得充實的權利。

當年,克乃西特曾再度徹底研究教會組織的規章和條例,發現自己想要脫離這個教育學園,並非如起初想象的那麼艱難,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只要以自己的良心為理由,不僅可以辭去官職,甚至可以離開宗教團體。入教時的誓言也並非必須終身信守,儘管很少有人要求享有這種自由,更不要說最高行政當局的成員了,簡直絕無僅有。是的,這一步之所以難行,並不在於規章太嚴,而是宗教團體的神本身,是自己內心對團體的忠誠。毫無疑問,他不願不辭而別,他正在籌備一份要求離職的申請書,他的忠實好友德格拉里烏斯已把手指都寫得墨黑了呢。但是他對這份申請書的效果全無信心。人們也許會撫他,給予他一些忠告,也許還會給他一段假期,讓他去羅馬走走,或者去瑪麗亞費爾逗留一陣,約可布斯神父剛剛在那裡去世。他估計人們不會放他走,他對這一點已看得越來越清楚。允許他離開,這將是違背教會組織以往一切傳統的行為。倘若最高當局這麼做,也就無異於承認他的請求確有道理,尤其一位身居高位的人士竟然要求離開,如果同意他走,更無異於承認卡斯塔裡的生活不能夠在任何情況下都滿足人的需要,卻是能夠讓人產生如坐牢籠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