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當時不是錯好花月合受天公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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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相逢的覺大概就是如此,一切都若有若無,淡香中卻自有一番濃郁。孟珏想到乞丐打扮的男孩,綠裙曳地的少女,昔的頑皮古怪、明眸笑語、蹙眉嗔目、飛揚明媚都從眼前掠過,不淡淡地笑開。
吃了幾口後,又去夾一碗半透明的桃花鱖魚。桃花、水、鱖魚,都是天的景,可雲歌最後用了桃膠調味,桃膠是桃樹上分泌出的膠體,如同桃樹出的眼淚,所以民間也叫“桃淚”而且這些桃花全是零星的花瓣,並非完整的花,應是暗喻落花紛紛,淚眼送,所以此菜雖是景,打的卻是夏季。
鱖魚的味道很鮮美,再配以桃花的香氣,更是味足香濃。恰如兩人正好的時候,月夜中,他揹她去看瀑布;月光虹前,他第一次對她敞開了心扉;山頂上,他綰住她的發,許下了此生此世的誓言,那時的她和他應該都是濃香中醉的人。
第三道菜,荼藤燉小羊,白的湯上,星星點點粉紅的茶蔗,煞是漂亮。看到荼縻,會很容易猜到夏季,不過荼藤花雖然開在夏季,卻是夏季最後的一朵花,它謝時,秋天就已經要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羊一人口,先前的滿口濃香一下就變了味道,竟是難言的辛辣。孟珏臉上的笑僵了一僵,不動聲地將羊嚥下,去夾最後一盤菜。
最後一盤菜是花菊醉紫蟹,花菊是秋風中的花,紫蟹也正是金秋時節最好的食物,但是依照前面三盤菜,類推到此,孟珏已經可以肯定,這盤菜是秋景冬象。果然,揭開紫蟹殼,裡面壓就沒有蟹,用的是剁碎的河蝦混以豬填在螃蟹殼裡。似乎暗諷著,不是吃蟹的季節,也就別想著吃蟹了。
孟珏要鼓一鼓勇氣,才敢去夾菜,剛入口,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想立即吐掉,可他仍然微笑著,如同品嚐著最甘美的佳餚,將菜細細咀嚼後了進去,不但了,他還又夾了一口菜,又經歷著一輪痛苦,胃裡翻江倒海,苦不堪言。心也在苦不堪言中慢慢地沉了下去。雲歌用了天下最苦的幾味藥草熬煮蝦和豬,如果是恨,那麼一定是彙集了天下最苦的恨。
“覺得如何?”她的眉眼中似是盈盈的笑意,起先太過開心,沒有仔細看,現在才看清楚,那笑容下深藏的恨。
也許因為絕望,他麻木地笑著:“很好。”她提過了瓦罐,盛了一碗湯,還很溫柔地吹了吹,等涼一些了,才端給他:“這是最後一道菜,用了很特殊的材料熬製的湯,你嚐嚐。”他接過,輕輕地抿了下,舌尖剛碰到湯,一股異樣的辛苦就直衝腦門,鉤吻!原來如此!老天竟然一點機會都不給他,她終是知道了,到這一步,他和她之間,一切都無可挽回!
他抬頭看向雲歌,雲歌抿著,盈盈地笑著。兩人之間,眼波會,似是纏綿不捨,也似是不死不休。
他覺得自己好似置身於大漠,一輪酷炙烤著天地,四周是看不見盡頭的黃沙,而他已經在這片荒漠中跋涉了一生,卻看不到任何能走出荒漠的希望,濃重的疲憊厭倦襲來。他看著她笑了,一面笑著,一面大大地喝了一口湯。
雲歌看到他下湯的同時,臉刷地慘白。她自己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臉變化,仍然強撐著,坐得好似姿態愜意,微笑地凝視著他。
他也微笑著凝視著她,一口一口地喝著湯,當喝完最後一口,他輕聲喚道:“雲歌,你坐過來,我有幾句話和你說。”雲歌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如同失魂的人一般,坐在了他的身邊。
“雲歌,我待會兒就要去睡覺了。你帶著於安離開長安,回家去。霍光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劉詢會替你報仇,你只需等著看就行了,他出手一定狠過你千百倍。至於劉詢…”他細看著雲歌的神情,看她沒什麼反應,心裡舒了口氣“如果有一天…反正你只要記住,劉詢以後的子也不會好過,會有人去‘懲罰’他所做的一切。一時間,我給你解釋不清楚,但是,我向你保證,劉詢讓你承受的一切,後他也會點滴不落地承受。”雲歌的眼睛裡有濛濛的水汽,孟珏笑看著案上的菜餚,說道:“這幾句話,我想說了很久,卻一直不敢說。雲歌,高山水,伯牙、子期的故事雖然人,但伯牙為子期裂琴絕弦並不值得稱道。琴音是心音,我想伯牙第一次彈琴時,只是為自己的心而奏,子期若真是伯牙的知音,肯定希望他的心能繼續在高山水間,而非終身不再彈琴。在劉弗陵心中,你的菜絕不僅僅只是用來愉悅他的口腹!你應該繼續去做好吃的菜,不要忘記了你做菜的本心!”雲歌的一串眼淚掉落,孟珏想輕輕撫摸一下她的頭,手卻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他笑著起身,掙扎著向室內走去:“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劉…”他的步子一軟,就要栽向地上,他忙靠到了牆上。
他扶著牆,大著氣,慢慢地向前走著:“劉弗陵即使知道今的一切,他也不會希望你去為他報仇。他只希望你能過得好,殺人…能讓他活過來嗎?能讓你快樂一點嗎?每害一個人,你的痛苦就會越重!雲歌,你不是個會恨人的人,劉弗陵也不是,所以離開,帶著他一塊兒離開!仇恨是個沼澤,越用力只是越沉淪,不要…不要…”他深了好幾口氣,才終於說完“…再糾纏!”屋子外面,幾聲驚雷,將痴痴呆呆的雲歌炸醒。她猛地跳了起來,眼中含著恐懼地望著孟珏。
孟珏手抓著珠簾,想要掀開簾子進裡屋,卻身子搖晃,他盡力去穩住身子,但沒有成功,咔嚓幾聲,他拽著的珠簾全部斷裂。在叮叮咚咚的玉珠墜地聲音中,他跌在了地上,再爬不起來。
臉越來越青紫,膛急劇地起伏,四肢開始向一塊兒搐痙攣,雲歌跑到他面前,對著他吼:“是我下的毒,是我下的毒!”孟珏想笑,卻笑不出來,肌已經都不聽他的命令,他哆嗦著說:“我…我知道。”
“你該恨我,我也要恨你!聽到沒有,你要恨我,我也要恨你!”孟珏的眼中全是悲傷,還有無盡的自嘲。雲歌,如果恨也是一種刻骨銘心的記憶,那麼你就恨吧!
痛裂,好似下一瞬,他就會在疼痛中炸裂。耳朵開始轟鳴,眼前開始發黑,就在意識昏的一剎那,他仍想努力地再看她一眼。
“雲歌,離開!”伴隨著最後的嘆息,他的眼睛終於無力地閉上。
雲歌的身子軟軟地跪向地上。
於安在竹軒裡越等越怕,為什麼雲歌還沒有回來?萬一孟珏發現雲歌想殺他呢?他會不會反向雲歌下毒手?最後實在再等不下去,不顧雲歌吩咐,趕了過來,聽到雲歌的吼叫聲,立即推開了門,發現無聲無息躺在地上的孟珏和滿臉悲傷絕望跪在地上的雲歌。
他衝上前去,抱起雲歌,想帶她走,卻發現她整個身子都在抖,她雙眼的瞳光渙散,整個人已在崩潰邊緣,嘴裡喃喃地說:“他死了,他死了,他也死了…”在這一刻,於安清晰無比地明白,這世上有一種人永遠不會殺戮,而云歌就恰好是這樣的人。如果說劉弗陵的死是她心靈上最沉重的負荷,那麼殺死害死了劉弗陵的人並不能讓雲歌的負荷減輕,反而會讓負荷越來越重。如果孟珏現在死了,雲歌這一輩子也就完了,她會永遠揹負著這個噩夢般的枷鎖,直到她揹負不動,無力地倒下。
於安伸手去探查了一下孟珏的脈搏,抓住雲歌喝問:“解藥!給我解藥!”雲歌痴痴傻傻地看著他,於安用了幾分內力,用力搖著雲歌:“孟珏還沒死!解藥,快點給我解藥!”雲歌的瞳孔猛然間有了焦點,緊緊地盯著於安。
於安大聲地吼著:“他還沒死!”雲歌的手哆嗦著從懷裡掏出了一株開著白小花的植物,想餵給孟珏,可在手碰到孟珏身體的一剎那,她又突然收回了手。他害死了陵哥哥呀!我是個懦夫!我竟然連報仇的勇氣都沒有!
她將那株藥草扔到孟珏身上,卻又完全不能原諒自己,一步步地後退著,驀地長長悲鳴了一聲,就向外跑去。
閃電中,幾聲雷怒,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瀉而下,雲歌在大雨中歪歪斜斜地跑遠了。
於安想追她,卻又不得不先照顧孟珏。他扶起孟珏,先用內力幫他把毒壓住,看著白的小花,十分不解,這不是他摘回來的鉤吻上攀附的一株植物嗎?當時沒多想,就順手一塊兒帶回來了。突然間,靈光一現,明白過來,世間萬物莫不相生相剋,此物既然長在鉤吻的旁邊,那麼應該就是鉤吻的解藥。
忙把孟珏的嘴掐開,將草藥擠爛,把藥汁滴到了孟珏的嘴裡。隨著藥汁入腹,孟珏的呼漸漸正常,神識也恢復過來。
於安把整株藥草進他嘴裡,立即扔開了他,無比憎厭地說:“吃下去。”說完就跑進了大雨裡。
在轟轟的雷鳴中,一道又一道的閃電在天空中劃過,如同金的劍,質問著世間的不公。大雨無情地鞭笞著大地,似在拷問著世間的醜陋。
雲歌在大雨中奔跑,奔出了孟府,奔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奔出了長安城。
天地再大,大不過心。她的心已無寧土,蒼茫天地間,她已經無處可去。宏偉的平陵佇立在黑暗中,無論風雨再大,它回應的都是沉默。
“站住!”守護帝王陵墓的侍衛出聲呵斥。雲歌卻聽而不聞,依舊向陵墓闖去。侍衛們忙拔出刀,上前攔人,雲歌身法迅疾,出手又重,將幾個侍衛重傷在地後,人已經接近陵墓主體。
大雨中,眾人的警戒都有些鬆懈,不想竟有人夜闖帝陵,侍衛們又是怒又是怕,忙叫人回長安城通傳,請調兵力。
其餘侍衛都奮力攔截雲歌,雲歌漸漸情勢危急。一個侍衛將她手中奪來的刀劈飛,另兩個侍衛左右合向她,雲歌向後退,後面卻還有一把刀,正無聲無息地刺向她。
雲歌覺到後背的刀鋒時,一瞬間,竟然有如釋重負的安靜寧和,她凝望著不遠處的帝陵,心裡輕聲說:“我好累,我走不動了!”刀鋒刺入了雲歌的後背。雲歌本可以擋開前面的刀,她卻停了手,任由前面的刀也砍了過來。
在閃電扭動過天空的一剎那光亮間,於安看到的就是雲歌即將被兵刃解體的一幕。可是他還在遠處,本來不及救雲歌,魂飛魄散中,他淚滿面,滿腔憤怒地悲叫:“皇——上——”叫聲中,於安發了瘋地往前衝去,只想用手中的劍,殺掉一切的人,問清楚蒼天,為何要對好人如此?!
幾個侍衛猛地聽到一聲“皇上”多年養成的習慣,心神一顫,下意識地就要下跪,雖然及時反應過來,控制住了下意識的反應,可手上的動作還是慢了。雲歌卻在悲叫聲中驚醒,她還沒見到他呢!現在不能死!力由心生,身形拔起,藉著侍衛失神的瞬間,從刀鋒中逃開,幾個侍衛還再攻,於安已經趕至,一陣暴雨般密集的劍花,打得他們只能頻頻後退。
雲歌避開刀鋒後,就立即向前跑去,大部分侍衛都被於安攔住,零散的幾個守陵侍衛也不是雲歌的對手,雲歌很快就跑到了陵墓前。可突然間,她又停了下來,抬頭看著臺階上方的墓碑,似乎想轉身離開,好一會兒後,她才一步步慢慢地上著臺階。
當她走到墓碑前,看到一堆諡號中的三個大字:劉弗陵。她身子軟軟地順著墓碑滑到了地上,眼淚也開始傾瀉而下。她一直不想面對這一切,因為她的記憶只停留在驪山上他和她相擁賞雪的一幕。
當時,他正和她說話,還要聽她唱歌,然後她睡著了,等醒來時,她就在古怪的驢車上了。她從來沒覺得他死了。在她的記憶中,他只是暫時離開,所以她從不肯聽任何人在她面前說他已經…死去。可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已經永遠離開了她,不管她哭她笑,不管她有多痛苦,他都不會再回應她,因為她的陵哥哥就躺在這個大大的土包下面,而讓他躺在裡面的兇手是孟珏,還有…她,若不是她給了孟珏可乘之機,陵哥哥就不會中毒。而現在,她連替他報仇的勇氣都沒有,她殺不了孟珏,她殺不了孟珏!
“陵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雲歌的臉貼著冰冷的墓碑,卻若倚在情人溫暖的懷抱,小聲地低喃著。
“陵哥哥,我好累!我真的走不動了。我知道你想讓我繼續爬山,你說山頂會有美麗的出,不見得是我本來想要的,可也會很美麗,但是我就是隻想要你!我不想看別的出!
“陵哥哥,我可不可以不爬山了?我真的爬不動了,我想閉上眼睛睡覺,夢裡會有你,即使你不說話,也沒關係,我就想一直睡覺,我不想再醒來…
“陵哥哥,你若知道我這麼辛苦,會不會心疼?你肯定也捨不得讓我去爬山了,對吧?你一定會同意我休息的…”不小心驚擾了帝陵的安靜都是大罪,何況來者還夜闖帝陵、殺傷侍衛。裝備良的援兵已到,領兵的軍官看到於安一人站在臺階上,以“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阻擋著眾人。一個人竟然就鬧得他半夜從榻上爬起來,冒著大雨出兵?大怒下命令,若不能生擒,就當即格殺。
於安雖然武功高強,可一個人怎麼都打不過上百的兵。他邊打邊後退,漸漸地,已經退到了劉弗陵的墓前。
他手握長劍,一人站在臺階上,將雲歌護在身後,阻擋住士兵們再上前。因為周圍不是玉石欄杆就是雕像,全都是陪伴帝王安息的物品,類似未央宮宣室殿內的龍榻、龍案,侍衛怕刀劍揮砍中傷了帝陵的這些物品,別到時候功勞沒賞,反而先降罪,所以出刀都有顧忌。雖然於安還能苦苦支撐,盡力擋住侍衛不靠近雲歌,但時間一長,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身上到處都是傷痕,隨時都有可能命喪士兵刀下。
領兵的軍官看到自己的部下被一個於安阻擋到現在,肝火旺盛,終於再也按捺不住,起自己的兩柄斧頭,一面向前衝,一面叫:“兄弟們,撂倒了他,回去烤火吃!”士兵們一看頭兒親自衝鋒,也都開始玩命地往上攻,於安再難抵擋,回頭叫雲歌,想帶著她逃跑。可雲歌閉目靠在墓碑上,好似什麼都聽不到。
他匆匆後退,抓住雲歌的胳膊,想帶她走,可雲歌死死地抱住墓碑,喃喃說:“陵哥哥,我就在這裡,我累了,我不想爬山了…”於安一時間本拽不動,悲傷無奈下,只得放棄了逃走的打算。看到臺階下密佈的人頭,正一個個擠著向前,他喟然長嘆,沒想到這就是他的結局!他以為他要遵守在皇上面前發的誓言,護衛雲歌一輩子!他想著只要他大叫出雲歌是孟珏的夫人,或者霍光的義女,那麼即使是闖帝陵這樣的重罪,這些官兵也不敢當場殺害雲歌,可是…
他回頭看到雲歌的樣子,想到劉弗陵的離去,突然握緊了手中的劍!今,即使死,也絕不再和孟珏、霍光有任何瓜葛!
無數士兵的刀像傾巢之蜂一樣圍了過來,密密麻麻的尖刃,在黑暗中閃爍著白光.一絲縫隙都沒有,連雨水都逃不開。
“轟隆!轟隆!”雷聲由遠及近,震耳聾。
“嘩啦!嘩啦!”大雨越下越急,砸得大地都似在輕顫。
平陵的玉石臺階上,兩道鮮紅的血水混著雨水,蜿蜒下。從遠處看,如同帝陵的兩道血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