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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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一年(西元一九六二年)夏天台北的午後頭赤焰,盆地火焚似的,連向來愛追人車的野狗也奄奄一息,全窩在樹蔭底或水溝旁納涼。
中段及內巷的居民受不了悶熱的陋屋,乾脆帶著草蓆避到塯公圳旁,有水有樹有風,希望能減輕一些暑氣。
承熙騎腳踏車送貨回來,橋頭觸目都是人體橫陳的景象。有人不僅帶車席,連鍋碗瓢盆都一應俱全,恐怕已在圳旁天住宿好幾了。曾有警察來取締勸導,老百姓本省外省南腔北調齊嚷:“簡單啦,一戶發一臺電風扇,我們就回家!”發電風扇?不可能。但老天爺又下下雨,警察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附近坐轎車來回的大官去抱怨防礙觀瞻,有本事他們掏包送電扇囉!
唯一不怕熱的大概就只有小孩,他們在大太陽底下追逐,拔酢漿草、撈蝌蚪、抓小魚,笑鬧聲不斷。
承熙也停下來吹吹塯公圳的風,他的一張臉早曬得黝黑,清亮的眼神顯得健康有勁。過去兩年多他又長高許多,頂著小平頭,一身壯實,好幾次被人誤認為阿兵哥,忘了他還是末滿十五歲的少年郎哩。
他抹抹汗,剛要跨上車,突然有哭聲傳來。不遠處有個小孩被大渠管的水衝倒,載浮載沉地掙扎著。承熙馬上滑下斜坡,脫掉上衣涉水入圳,沒兩下就拉回那嚇壞的小男生。
此時岸上已圍聚一群人叫:“是誰家的孩子?差點就沒命了!”塯公圳水平順,沒有淹死人的記錄,只偶爾幾段較深處見過貓屍狗屍罷了。但已足夠讓人們編排一些繪形繪聲的恐怖情節了。比如半夜橋頭常有溺死鬼徘徊,拿冥錢等著買粽吃,就是傳最廣的鬼故事之一。
承熙膛以下全溼了,還沾著爛泥汙草,在小孩母親的道謝聲中,他穿回衣服。
“英俊少年,勇健喔!”本省阿伯誇他說。
“小夥子見義有為,國家有希望啦!”外省老伯說。
承熙有些靦腆,禮貌應幾聲就忙牽過他的車子,耳旁還聽見人問:“這後生是誰呀?長得真體面。”
“內巷葉錦生的大兒子。”有人回答。
“那個好賭的葉錦生?呵,真看不出他也出好種哩。”有人笑說。
“可不是?會讀書會做事,人又孝順,生這個阿熙,勝過人家生十個。”有人嘴:“他就讀旁邊那所附中,我們應該報告學校,給他一張獎狀才對…”腳踏車騎遠,聲音也漸漸模糊。獎狀?他已太多了,從樓上貼到樓下,如果能換成獎金該多好,他家需要的是錢。
他考上附中,曾是鄰里及葉家的驕傲。然而他們那一帶的孩子,小學一畢業多半當學徒或入工廠;少數能升學的,也都是實用的初職學校,沒有人做高中大學夢。因此,承熙的驕傲回到家裡就變成一次次的爭執。
葉錦生不喝不賭心情好時,會搭著兒子的肩說:“阿熙呀,你看到沒有?這眼前的一大片地,還有到大廣場旁的幾條巷子,以前全是葉家的。你儘量讀,讀到發財做官,再把這些地都搶回來。”承熙聽說過,清朝時他們家祖先由新店山區沿著塯公圳開墾下來,曾是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後來歷經據時代和政府遷臺,祖父幾兄弟不會守,逐一敗家後,才成了無立錐之地的貧民,困居在都市的一角。
可惜父親清醒的時候少,大部份是昏醉亂罵:“讀什麼書?讀書會飽嗎?人家隔壁的阿發十一歲就去鐵工廠,每個月新嶄嶄的鈔票入口袋,他阿爸都翹起腳做老太爺了。哪像你,長到今天連利息都沒收過,白白養你了!”承熙六年級時父親賭得最兇,不但工作丟掉,債主也常上門,全靠母親清潔隊員的收入在維持。而玉珠內外憂心又兼產生病,為保住職位,只有叫個子夠高的承熙頂替去掃馬路,所以他那陣子才常遲到。
好在有涵娟的幫忙,她不止一次借他抄考卷和作業,讓他免挨子外,成績又不致落到十名之後。有一回他忍不住問:“這樣好嗎?”
“你是班長。”她簡單回答。
涵娟不是嘻嘻哈哈的人,外表嚴肅,話也不多,只要出口都是雷霆萬鈞;若問班上男生最怕的女生,大半都指伍涵娟。
一句“你是班長”振奮了承熙的心,他不再為人前風光人後愁慮而沮喪,不再為家庭重擔而失了志氣,反而更努力拼初中聯考。
可惜後來幾件事,又使他們的關係蒙晦下去。
先是一個清晨,承熙穿著清潔隊員的制服掃馬路時,被涵娟撞見,兩人當場愣住,她沒打招呼地先轉身離開。他向不以憑勞力賺錢為恥,但涵娟的態度讓他非常難過。她是不屑認他這個同學嗎?
一陣子是章立純惹的禍。說她生,硬拿個油蛋糕到他桌上來慶祝,還來不及拒絕時,香味就引了一堆人。承熙愛朋友,不願掃大家的興,這熱鬧的一吃一唱,佔據位子及上課時間,直到老師來才解散。
接著他發現涵娟自調座位,隔壁的新鄰居是自稱喜歡他的女生之一。
他第一個反應是涵娟生氣了,不告而別是一種懲罰。那天望著前幾排她端坐的背影,心裡異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放學後範老師把他們兩個叫到辦公室,直接問涵娟為什麼換位子。
“葉承熙外務太多,同學來來去去,打攪我念書。”她面無表情說。
“今天是個例外,以後不會了。”承熙趕緊說。
“考期快到了,你也確實要收斂一些。”範老師輪看兩人又說:“伍涵娟,你就回到原來的座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