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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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煩惱呀!”他向黑夜吐一大口白煙說:“如果你親媽在就好了,她一定知道怎麼做。”提到母親,涵娟沉默了,久久才問:“她若還活著,會有什麼建議呢?”
“我來講個故事。”伍長吉開個頭後,卻忙著熄煙,手還顫抖著,忙混好一會,以為不肯說了,才又接下去:“臺灣光復沒多久,我在桃園一所學校當工友,認識一對大陸來的外省夫婦,他們很年輕,人也很好,都是有學問的老師,還熱心地教我漢語。”她不懂父親為何提古早歷史,但因為自己也心事重重,就靜靜聽。
他臉上有少有的凝重,聲音極低:“三十六年初臺北出大亂,外省人和本省人打架,警察到處抓人,那個外省先生就這樣不見了,後來就說被打死了。”哦,是她出生那一年。封鎖的二二八事件,涵娟當然沒有聽過。
伍長吉繼續說:“…留下的外省太太已經有身孕,刺太大了,神有些錯亂。我很同情她,看她沒有親人,就帶她躲起來,當時戶口查得很緊,我就把她報成是自己的太太…”涵娟眼睛瞪得好大好大,逐漸明白故事的用意,每一句都拼成一幅想像不到的圖案。她開口好幾次才發出聲:“那個…外省太太就是…徐育慧?”
“沒錯,她生下來的孩子就是你。”伍長吉說:“大家不是說你長得我和一點都不像嗎?我…我並不是你親生爸爸。”太靜了,這子夜無人無車的街頭,地球彷彿靜止不轉,使方才的故事更虛幻得有如一場夢。甚至她伍涵娟這個人,用了不屬於她的姓,住了不屬於她的屋子,喊了非血親的爸爸,二十三年的存在都是虛幻的…
“你的家世其實很好,看你爸媽就曉得了,講話做事都很溫文高尚的樣子,連你也遺傳到了。就只怪世道不好,落得和我在一起,才過著窮苦可憐的子。”見涵娟仍在震驚中,又說:“你親媽也很盡力要養大你,身體好轉後還出去工作,可惜…挨不到你兩歲還是走了…”伍長吉哽咽一聲,已是老淚縱橫。
一切都清楚了。所以為什麼照片裡的母親如此憂鬱不願意面對鏡頭,為什麼花一半薪水到委託行替女兒買昂貴的衣服,一種絕望中對遺腹兒的珍愛,一個母親死別前最後的光輝。
有很多事也明白了。為什麼她愛念書上進,愛潔淨美好,那不是虛榮勢利,而是基因記憶在她血裡沸騰作用著,讓她與四周有著格格不入之…
戰亂,造成多少人離失所,連拔起。像她的親父母,風中柳絮般由某處飄來,又留下她這小柳絮,在世間獨自零落。即使族人蹤跡已渺,她仍憑著本能,努力要溯回到原來所屬的優雅華美世界。
她從來不比李蕾或章立珊差,如果父母都還活著的話,不必如此辛苦跋涉…
“我對不起你爸媽,我能力太差,沒把你照顧好…”伍長吉啞聲說。
眼前這應該陌生的男人,卻是自幼一寸寸把她扶養大的人,給她吃給她穿,寵她如寶,是怎麼都無法抹滅的親情呀!涵娟記得他的大手如何牽著她的小手,去祭母親的墳塋,路途上那一大一小案女相依的身影,曾引來不少人同情的嘆息。
真相終於穿心絞肺而過,涵娟緊握住案親長繭的手,淚水決堤般湧出。好不容易止住噎,接回寸斷的肝腸能呼時,她一字一字說:“爸,你是全天下最好的爸爸,把我照顧得太好…太好了,比親生的還要好,因為你,我才能活下來…”她偎在父親的膀臂上哭著,就像年幼有傷心事的時候。
伍長吉輕撫著女兒說:“這件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想你長大也該明瞭了。你媽生前有代,有一天要把你們一家三口帶回故鄉。”又是更多的淚,涵娟仍無法承受這似不真實的身世,問著:“爸,你為什麼對我們母女那麼好?非親非故的,養我到今天…你愛我的親媽嗎?”
“我…一直和你親媽是名義上的夫…”伍長吉抹抹淚又說:“我崇拜她尊敬她,她是我見過最美麗高貴的女人…我甘願為她做一切。”是呀,幫她養大了女兒,又如此疼愛,又何必問呢?
遠遠有蛙鳴狗吠,金枝帶著濃濃睡意的聲音由閣樓傳出:“你們父女半暝不睡在外面吱吱喳喳什麼?不怕招鬼,也想著明天要早起,快睡啦!”現實又回來了,他們都沒有動,連悲傷也壓寂,想讓完全的黑夜掩埋掉這久遠的秘密。
又過一陣子,伍長吉說:“你親媽一向希望你過最好的子,我也拼老命給你念到大學。怎麼做對你最好就去做,不要委屈自己,我都支持你的,明白嗎?”狽吠聲又起,涵娟忽然想到離開近一年的外省婆女兒。
原來她們都是一樣的命運,一個由不得自己的命運。
不管是女大學生或酒吧女郎,註定是飄的,註定要找尋的,當要走時,就不應該再留駐,否則只怕找不到回故鄉的路呀。…“天涯何處無芳草”這部電影,涵娟最初是衝著女主角娜妲麗華去看的;因為喜歡她俄國亡貴族的氣質和充滿惑的演法。當影片結束時,卻令她久久無法動彈,它給了她一種力量,終於有勇氣去推開那扇回不了頭的門。
她又邀曼玲來看,先做個試驗。
筆事是一對少男少女的戀愛,同樣因為家庭環境的種種問題,愛得矛盾痛苦又難分難捨,後來女孩整個崩潰,自殺未遂後被送進療養院。
男孩景況亦不好,因家庭破產而失學,遠大前程沒了,只能回鄉當農夫,勉強求個溫飽。
幾年來各歷人生。女孩痊癒了,在計畫結婚前,決定再見男孩一次,去面對那曾經轟轟烈烈、愛得死去活來的初戀。
這電影史上的經典結局之一,是大草原上藍天白雲的清亮。男孩正修著破舊農具,全身油垢汗漬;女孩特意白衣白帽的打扮,成強烈對比的高雅美麗。
男孩介紹了大腹便便的子和小兒,生活陋簡單,一臉磨累的樣子;女孩只能僵硬微笑。
“你快樂嗎?”女孩問。
“我想是吧,我很少問自己這種問題。你怎麼樣?”男孩說。
“我要結婚了。”她說:“對方是個醫生,我想你會喜歡他。”
“好奇怪,每件事似乎都有了答案,希望你腦旗樂。”他說。
“和你一樣,我也不常去想快樂這件事。”她說。
“是呀,一切要來的就讓它來吧。”他應和。
女孩又笑:“真的很高興再見到你。”曾有的刻骨銘心,都成了雲淡風輕,一切該去的都非放手不可了…
曼玲紅著眼睛,一齣戲院就邊擤鼻涕邊叫:“要死啦!又拖我來看悲劇!你明知道我最怕悲劇,會減少壽命呀!你還嫌現實生活不夠苦哇?也不先警告一聲!我的‘亂世佳人’症候群好不容易才好,現在又要發病了,真可惡!”
“只有悲劇才能看出生命本質,拈出生命的斤兩,成為沉澱及洗滌心靈的良葯。”涵娟說著,買兩杯酸梅汁,往小鮑園走,夜幕已經四垂。
“悲劇?哼哼,看看我的腳吧,別再跟我這悲劇人物說什麼主義或哲學了!”曼玲喝一口冰涼的汁說:“反正我只接受喜劇,從頭快樂到尾,嘻哈完就忘掉,多快呀,也不會掛心。”涵娟恍若末聞,像對自己說般:“你以為笑完就沒事了嗎?害怕心痛,心就愈來愈麻木;逃避現實,人就愈來愈遲鈍,然後膚淺妥協地活著,被矇蔽的雙眼找不到身上的翅膀,就永遠再也飛不起來了。”幸虧是好朋友,曼玲忍著這段不太順耳的話。涵娟見她一臉的納悶無趣,嘆口氣說:“你以為男女戀愛的結局,就一定要結婚生子,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子嗎?”
“不結婚生子,幹嘛要辛苦地愛來愛去呢?”曼玲總算能接口。
“問題是,有結局的不見得就好,沒結局的也不見得不好。什麼是真正的悲,什麼是真正的喜呢?你今天看電影沒有領悟嗎?”涵娟說。
“哎,你怪怪的喔!是不是和承熙吵架了?”曼玲皺眉。
涵娟仍是那冷靜得十分詭異的表情,好一會才說:“曼玲,告訴你一件事…我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承熙,而是你在我公司見過幾次的彭憲徵。”曼玲的嘴張得好太好大,酸梅汁還抵在下,發出含糊驚叫的聲音:“什麼!再說一遍,我聽不懂,再說一遍!”涵娟照做,而且更詳細敘述彭憲徵的來歷及他們往的經過,眼眸裡不帶一絲情,就好像外科醫生介紹手術刀,冷冷地說這是切肺的,那是割肝的…
手裡的酸梅汁已灑了一地,暗紅顏真實得如涵娟的話。她是不會開玩笑的人。曼玲猛搖頭說:“不!我不信,不能接受,你騙人!你和承熙是那麼相愛…你如果不是騙人…天呀,承熙知道了沒?你告訴他了嗎?”
“沒有。我想先看看你的…意見。”涵娟本想說“反應”兩個字,又改口。
“意見?我會說你瘋了!你不可能會為了想到美國,想衣食無憂,拋棄十年情的承熙,去嫁給才認識兩個月的彭什麼吧?我反對,百分之百反對!”曼玲動地說:“你到底有沒有想過後果?你會殺死承熙的!”
“承熙有章立珊,他會生存下來,而且未來會更好。”涵娟輕聲說。
“不要老把他推給章立珊,他本不愛她!就像你本不愛那個彭什麼一樣!”曼玲猛然一悟說:“你是為了承熙犧牲自己,對不對?我曉得你一直有這份心思,但承熙不會同意的,你更下可以拿婚姻當兒戲!”
“沒有犧牲,也不是兒戲。”涵娟說不清那複雜心思,只回答:“今天邀你來看這部電影,就是要你明白,分手有時是成長必經的路。”
“不必我明白,要看承熙他明不明白!”曼玲又傷心又憤怒說:“你不可以這樣做,你們是眾人眼中的金童玉女,你們…”
“很不幸的,我們唯有分開才能保持‘金玉’兩個字,若在一起就是曠男怨女,甚至變成庸夫俗婦,一輩子沒有出頭…”涵娟辯著。
曼玲捂著耳朵不願再聽,轉身走出小鮑園,腳比平常跛得厲害。
涵娟對她強烈的反應並不意外,要打破“金童玉女”的神話確實不容易。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曼玲又突然用力拉住她說:“涵娟,求求你,看在我們多年的情份上,恢復理智吧!我腳這個樣子,一生殘缺,除了家人和音樂外,你和承熙是我僅有的美好;我把所有愛情夢想都寄託在你們身上,你們若是分開,就是我的夢碎…求求你改變心意好不好?求求你…不要毀了我的夢好不好?”涵娟不語,雙目低垂,只專心穩住好友傾斜一邊的身體。
“好!好!你夠狠!你讓我對愛情和人都幻滅了!”曼玲恨恨地甩掉她的幫忙,人踉蹌一下:“我就看你怎麼告訴承熙,你有本事說,我也輸了!”涵娟冰冷的手握,想他們遲早都會贊同她的,先是父親,然後曼玲。
至於承熙,不管她有多任,也會順從,一向不都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