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升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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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件事是相對我而言的,也就是說“重大”這兩個字只能適用於我,如果在別人眼裡,或許本算不了什麼,但它卻差點改變了我的一生。第二件事是由第一件事引起的,第一件事發生的時候,我還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正在課堂裡上課,至於整件事的經過,是我讀五年級的時候,馬良告訴我的,馬良把自己當成了英雄,認為是那次逃難的勇士,所以即使將這件事講了不下十遍後,一見到我,仍表現出極強的訴說慾望,幸好他告訴我的時候,這件事才發生了三天,還算是新聞,所以我也頗樂意聽。
第二件事對我來說確實是夠大的了,在我後來的幾十年裡,都沒有如此幸運的事降臨了,如果不是方老師殘忍的告訴了我事實的真相,我是可以自豪一輩子的,在這點上我很痛恨方老師,特別是在我失望失戀及失志的時候。如果他不說出真相,即使我再不得志,我也可以從這件事中找到自信自豪及奮勇前進的力量。
梁校長將抓獲的俘虜進行了登記,然後按年齡大小分到各個班級,並且還加了一個班級,就是我後來跳級讀的五(二)班。下午放學的時候,梁校長在門口把我攔住了,梁校長說:海子,跟我來。他說完就朝辦公室走去。梁校長的出現嚇了我一大跳,
據以往的經驗,是絕沒有好事情的,我那時特怕梁校長,因為那時我特搗蛋,班主任
本管不了我,班主任就把我
到梁校長那裡,梁校長一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老實
代。一想起馬良對幾天前梁校長抓他們的敘述,梁校長的背影在我眼中就成了狼了,我的雙腳就有點發軟,老是邁不起步子來。當我終於顫顫的走進辦公室時,我看到了牆角下的一大堆繩子,我頓時就頭皮發麻起來,我知道這幾天我不太老實,但我也沒幹什麼。我說:我只是摸了一次女同學的臉蛋,扒了兩次國軍的褲子,扔了九次粉筆,偷了三次地裡的黃瓜,課室是小狗主動幫我掃的,我叫肥豬擦黑板他也沒說不願意,就這些了,真的。我一定老實
代,我一定改過自新,只要不把我綁起來,吊在樹上或遊街,都行。
我的眼睛一直離不開那堆繩子。
梁校長坐了下來,居然對著我笑,他一笑的時候,臉上就猶如松樹皮,皺紋深深,造無比。梁校長說:學校開設了一個五(二)班,學校
據你的表現,決定讓你連升三級,直接讀五年級,你明天就到五(二)班報到,課本遲點再發給你。……沒什麼事吧!沒事你就可以回去了。
我拔腿就跑,衝出去了老遠還不敢回過頭來,我什麼也沒有聽進去,更不知是福是禍,我當時的念頭是跑得越快越好。我實在跑不動了,才敢回過頭來,這時學校已經看不見了,我在路邊放了一泡長長的,便趴在路上四腳朝天。這時我才想起梁校長的話來,我記得梁校長是要讓我跳級,我
不懂跳級是怎麼回事,梁校長一臉的笑對我說,大概不是什麼好事!他對錶揚的學生從來不笑,總是板著臉孔,如果要懲罰誰,那他就對誰一臉的笑,高年級的學生早就傳著一句話:梁校長笑的時候,就是我們哭的時候。我曾經領教過樑校長的笑,那是班裡的同學向他打小報告他們總是打我的小報告,他們不去班主任那裡,我們的班主任是個大姑娘,剛師範畢業的,被我氣哭過好幾次。梁校長找我的時候,就笑,梁校長說:海子,你別總是仗著你個子大就欺負班裡的同學,改天我把你調到全是大個子的班級,讓你嚐嚐被人欺負的滋味。怪不得他說鑑於我在學校的表現,他現在是要懲罰我了,我想我現在要大難臨頭了,五年級的學生個個都像半個大人,我
後在他們面前只有做牛做馬的份;更難對付的是我的父親,我該怎麼對父親說,人人都讀得好好的,我突然唰的就串到五年級,父親能饒了我嗎?
我膽戰心驚的向家裡走去,一想到明天就要讀五年級,心裡就不是滋味。
回到家裡,我才發現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因為一切都超出我的意料,長大了我終於懂得小孩子是不應該亂想的,因為就連大人都猜不透現實生活的戲劇與荒唐。跳級的事使我一下子成了村中的奇才,受到了全村男女老幼的稱讚與注目,他們說著說著,居然把我當成了神童。
但是還沒把這件事說出來的時候我卻一直提心吊膽,父親揍我的時候從來不找理由,受表揚了他沒興趣聽,挨批評的時候他卻二話不說,蒲扇大的巴掌就掃了過來。父親每次揍完了我,總是這樣說道:我揍你是為你好,不揍你不長記。為了免受捱餓的懲罰,我決定先吃完飯再說,我端起碗就猛吃,菜也顧不得夾了,我將第二天早上的份量都裝足了,才翻翻眼睛,望著父親。
父親正在喝酒,父親每天都要喝酒,喝酒的時候就要炒花生米,父親的面前正放著一大碗的花生米。花生米的香味溢得滿屋子都是,過分爆炒而變得烏黑的花生米總是讓我口水直,我只得拼命扒飯,所以除了桌子上有
外,我是很少吃菜的。父親將花生米嚼得咯咯作響,然後就喝上一口酒,父親這時已經滿臉通紅,樣子十分嚇人。我經常這樣想:以後我做了父親,我一定要每天都炒上一大碗花生米,要多放油,父親的花生米沒有油,像碳般烏黑,吃起來肯定有苦味,不管喝不喝酒,花生米一定要炒,還要給我的兒子吃,但不能讓他多吃,讓他知道他的父親比我的父親好,就行了。
父親拿眼睛瞪著我,父親知道我在打他的花生米的主意。
我知道要趕緊說了,在父親喝完這杯酒之前,他還可以保持較清醒的頭腦。我將梁校長的話一字不漏地背了出來,然後就視死如歸地望著父親。
父親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那聲音震得房頂的瓦片沙沙作響,猶如鬼哭狼嚎,父親的眼淚了出來,通紅的腦袋不停地碰撞著飯桌,砰砰作響。我和母親被他的樣子嚇壞了。父親笑夠了,就收起了臉孔,父親說道:小子,想吃花生米,竟逗我開心?沒門!
是真的,我說。
騙我的話…
騙你就不是你兒子。
父親緊緊的瞪著我,眼中慢慢地放出了奇異的光彩,父親終於動起來,大叫了一聲:兒子,便向我撲來,隔著桌子把我抱了過去,放在他的膝蓋上,用滿是鬍子的通紅赤熱的髒臉不斷扎我,然後抓起一把花生米,便往我嘴裡
。父親說:兒子,我就知道你有出息,往後咱倆一起吃花生米。父親又說:兒子,我就知道你比你哥更有能耐,那小子就知道掏家裡的錢,往後咱父子倆站在一條戰線上,不理那小子啦。
我對父親的動沒多大反應,只顧拼命吃著花生米,父親態度的轉變讓我很反
,即使被他摟在壞裡,也
覺不到父愛,父親火辣辣的巴掌在我的記憶裡已經
深蒂固了。我總認為父親有點誇張或者做作,後來才知道父親也是沒法子的,父親對哥表面上是愛,心中是怒其不爭的,他那怒氣沒處發洩,就全都給了我。那時哥是個兵,村中出個兵不容易,就像現在出個大學生那樣難,所以有兵的家庭叫軍屬,那是頂光榮的事,父親為了面子,特別疼愛哥,對我們兄弟倆的父愛產生了偏差,父親逢人講的是有關哥的事,有好吃好穿的,我和幾個姐兒都佔不上邊,盡往部隊裡寄。特別是今年開
,哥說他在部隊里正泡首長的女兒,需要錢買雪花膏,父親就隔三差五往部隊裡寄錢,
得家裡連鹽都要向別人借。我知道哥肯定撒謊,像他那副德
還想泡首長的女兒?他是要錢買菸,他的煙癮很大,一天要
兩包,哥為了煙什麼都敢做,大人們拿煙誘他,大人們對哥說:喊你父親的綽號,喊一次給一支菸。哥就喊了,哥的嗓門特大,父親的綽號就在田野裡隨風而動。
父親動得眼淚都要
出來了,將剩下的半瓶酒喝個
光,就吩咐母親給馬燈上油,準備出門。我知道父親肯定是呆不住了,他要找人說話,分享他的
動的心情,母親理解不了,父親對母親說了三遍,父親說:跳級就意味著成績特別好,不同於凡人,明朝的時候有個作官的就是連升三級,現在娃兒連升三級,趕明兒再跳兩跳,不出五年肯定讀大學,那時娃兒才幾歲?簡直神了。母親還是聽不懂,不過知道不是壞事,就呵呵地笑了。
父親提著馬燈,出門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睡夢中,便聽到吵雜的說話聲,而且還伴有咳嗽聲,聲音似乎都集中在院子裡,好像是在開村民大會,但村民大會不會這麼早就開,也不應該在我家裡開,肯定是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我被吵得睡不下去了,就打算起看看,這時突然傳來了一陣
悉的咳嗽聲,那聲音由遠而近,由慢變快,先是幾聲又深又長的咳嗽,然後迅速加快,一咳到底,聲音變成了機關槍,突突的響,聲音接近地面的時候,弱了下去,最後就沒氣了。
這是三叔公的聲音,我開始記事的時候腦海裡就有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在我的記憶裡是恐懼的化身,那時我們一老一少始終以戰爭的狀態對恃著。三叔公總是拿著一把長長的菸斗,長長的菸斗經常在我的腦袋上盤旋,然後是親密的接觸,我的頭上就誕生了一個堅硬的雞蛋,我們的戰爭來源於他家的果樹,三叔公家的菜園裡有兩棵很大的雞屎果樹,一到夏天,那樹上就結滿了拳頭大的雞屎果,果子成的時候,三叔公就拿張椅子,一整天的坐在兩棵樹的中間。三叔公很吝嗇,也很虛偽,父親或母親帶著我經過他的菜園時,他就顯得很大方,從樹下揀起一顆雞屎果,對我說道:海子,來,吃。但只要沒有大人在旁邊,三叔公就怒目圓瞪,喝道:滾。那時我對任何能吃的東西都有強烈的渴望,特別是三叔公的雞屎果,所以我只好偷,偷和摘是有區別的,摘要很小心,不然會
短樹枝,偷就不同了,沒有半點的憐香惜玉。我爬上果樹,看準了哪個枝頭上的雞屎果,就撲了過去,只聽到“啪”的一聲,那樹枝便和我一齊降落,當我的
股壓在柔軟的地上時,散發出淡淡的香味的雞屎果就落了一地。三叔公跑得不快,但他的臂力很大,他一發現我偷果子,就揮動著手臂,長長的菸斗像標槍那樣向我撲來。
三叔公他老人家近來病得厲害,整天幾乎閉門不出,今天一大早的,就跑了過來,莫不是有什麼大事?我迅速的穿好衣服,就走到客廳裡,客廳裡已滿屋子都是人,擠得滿滿的,外面的院子裡還站了一大堆,都是本家的爺伯們。我剛一進廳裡,他們就齊聲叫道:神童。嚇得我連忙遛進廚房,不敢出來了。
我躲在廚房裡,聽著他們在聊天。父親說這娃兒一出世便不同凡響,還未下來的時候天黑得厲害,雨水倒得透不過氣來,那時我正擔心多災多難,誰知娃兒一下來,雨馬上停了,很快就雨消雲散,一片明朗,太陽也出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娃兒一歲大以後,每天睡覺都要臉上蓋本書,沒有書就睡不著覺,三歲的時候就能做算術題,從1加到100沒有半點差錯。
我聽得心花怒放,將滾燙的麵條吃得吧嗒吧嗒響,我不敢到外面吃,我突然到了某種羞澀,它就在父親的讚揚中迅速瀰漫在我的全身。今天的早餐是雞蛋煮麵條,這是整年都難得吃上的早餐,我狼
虎嚥地將麵條吃個
光,拿了書包就想從後院爬牆出去,我變得像個文靜的小女孩,這些平時總是板起臉孔訓人的爺伯們,突然對我變得慈祥和溫柔起來,我就顯得很害羞,站在他們面前,比做錯了事還難受。母親一把拉住我,母親說道:娃啊!從今天起,你就不能像別人家的孩子那樣了,要記住自己的…做法,去跟爺伯打個招呼,往後我天天煮雞蛋麵給你吃。
聽說天天有雞蛋煮麵吃,我的勇氣陡增,挎書包就衝到客廳裡,我深深地對他們鞠躬,我說道:我上學去了。滿屋子裡的人唰地站起來,都說道:好好…好好好…好好好好…我們送送。就真個兒跟著出來了。三叔公用他那長長的菸斗架開了一條路,搖搖擺擺的來到我面前,三叔公企圖化解我們的恩怨,三叔公說道:海…子…三叔公就咳了起來,三叔公的聲音是悲涼的曲子,三叔公咳的時候伯叔們就非常肅靜,敬仰的看著三叔公,直到三叔公的聲音到達了地面,在地面裡消失殆盡,伯叔們才舒了口氣。父親說道:那裡能勞你們送,他自個兒去就行了。但父親沒有阻攔的意思,父親正笑得歡。於是那隊伍就出發了,在我身後靜靜的跟著。我緊張得兩腿發軟,連頭也不敢回,走了一多里路,他們還在不緊不慢的跟著,並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天生命賤,譬如多年以後,我才發覺我是坐不得轎車和出租車的,一上車就想吐,倒是公共汽車舒服。我也是受不得表揚的,特別是虛假的稱讚,簡直是對我以前的所作所為的否定,後來我才明白,對我而言,表揚比批評具有更大的約束力。我只覺得頭皮發麻,很不是味兒,最後我下定了決心,猛地一回頭,再鞠躬,然後說道:您們回去了吧!
說完我撒腿就跑,也顧不得許多了。
對於跳級的事我還是半猜半疑,本想不理他是福是禍,只要有花生米吃就行了,但一來到學校,我還是很害怕,腦海裡的是梁校長的繩子和五年級的大個子。
我站在新課室的門口,呆呆地望著對面我昨天上課的班級,我真想衝過去,和他們一起上課,我不會再欺負他們了,輪到我乾的活我一定自己幹,即使不是輪到我幹,我也會幫他們一起幹。但我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我現在跳了級,是五年級(二)班的學生,明年就畢業了,父親的話我不太相信,跳兩跳就能讀大學,就算讀大學又有什麼好。我不想跳級,只讓我按著年級讀多好,但我知道,現在沒有機會了。
我低著頭,硬著頭皮衝進課室,誰也不敢看上一眼。只聽見課室裡嘩的一聲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