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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升三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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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秋天發生了兩件與我有關的大事。我記得那一年是八零年,到底是不是八零年,我也不太敢肯定。總之那時我還很小,剛進學堂讀書。

第一件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但差點就改變了我的命運,因為它直接導致了第二件事的發生,讓我在記憶中留下了一段很荒唐而又悽楚的故事,然而回憶總是美好的,所以對這段故事,我一直都不能忘懷。

第一件事是上面的教育部門突然發出了一個文件,文件的大概內容是:為了加速四個現代化的進程,徹底改變青少年兒童貧瘠的科學文化知識的面貌,教育部門決定在全國展開掃盲教育活動,並逐步實行小學教育普及化的教育方針。特別是在農村,要將村中撿牛屎豬屎的娃兒送到學堂去,凡是十五歲以下的,不論有沒有讀過書,一律要背起書包到學校去,學費分文不收,由國家負責。

文件主要是針對農村而發的,當時我正悠閒的在課堂裡讀書,然而像我這樣幸運的孩子並不多,我大部分的同齡都在家裡待著。雖然我是十分不願意呆在教室裡,我更向往的是無所約束的童年玩耍生活,童年在我的記憶中是很美的。當時村民對文件的態度很保守,他們就像是在聽與己無關的事,清清耳朵就算了,本沒把它放在心上。其實村民不讓自己的孩子上學堂,不僅僅是學費的問題,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們缺少勞動力,那時的母親都想爭當英雄母親,生起娃來身後就是一大片,個個都猛於虎,產量直趕母豬,並且形成了你追我趕的局面,男人不以掙錢多少為榮,而以生多少娃兒自豪。最大孩子的已經到了讀書的年齡,老八還在吃,而老九又在孃胎裡搗鼓了,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家都有。大人都要勞動,不能照顧小孩,那就只好老大帶老八,老二看老九了,哪裡有時間到學校去讀書?所以即使是免學費,村民也是無動於衷,反正上學堂的孩子少,大部分的都在家裡照看弟妹,要麼就是放牛,那時的牛是寶貝,有牛的人家把牛看得比人命還重,所以放牛也是很重要的任務,我之所以留在課堂裡,沒有和他們一起放牛,主要是因為我家裡窮,買不起牛,而他們放牛的都有伴,所以也就不想讀書的事。

後來,我們的小學校長不得不請了鎮長到村中開村民大會來了。我們的校長姓梁,在人們的印象中是異常積極的好分子,梁校長對上面的每一次運動都奉若神明,總是將運動擴大化與革命化,所以每一次的運動都讓他打一次翻身仗。第一次是大躍進運動,那時他還是個農民,大躍進結束後他進了小學當上了民辦教師;第二次是文化大革命,他一躍而起,順著形勢呼風喚雨,抓住校長又是批又是鬥,結果校長下去了,他翻身做了主人。所以對這次的文件梁校長非常重視,他把它看成又一次高升的機會。

村民大會在村中的曬穀場上召開,梁校長先談了教育與孩子的發展,然後是鎮長談形勢與政策。梁校長滔滔不絕,口沫橫飛,人們都覺得梁校長更像個官,倒是鎮長的講話似乎是在給學生上課,村民們聽著聽著,卻分不清誰是校長誰是鎮長了,不過村民們也無所謂,他們就像二三十年代的默片中的演員,有動作沒聲音,菸的菸,抱孩子的孩子,就是不說話,沒意見也沒建議。後來滿山遍野的還是著鼻涕破衫舊褲黑臉缺牙的放牛娃,真正到學校來報名的卻沒有幾個,梁校長氣得火起,連忙採取措施。據說梁校長主動向教辦提了掃盲目標,那就是每個年級要有兩個班,全校學生應達到三百人,那時我們的學校才二百來人。梁校長請示上級部門後,馬上與村中幹部聯合成立了一個“督促教育行動組”梁校長親自任組長,選了幾個年輕力壯的老師及村幹部任組員,便浩浩蕩蕩的向村中進發了。

後來的事是馬良告訴我的,馬良當時正在壩上,壩上是馬良他們放牛的集市,也是所有村裡人孩提時代的樂園,那裡留下了我們的最美好的回憶。那時即使沒有牛放的,也經常帶上老七老八的來玩,所以村中大部分的小孩都在這裡了。梁校長他們來到壩上的時候正是晌午,馬良他們正玩得瘋,本沒注意即將面臨的災難。梁校長站在壩上大手一揮,暴喝一聲:統統給我抓起來。

“行動組”就迅速形成一個包圍圈,向他們撲去。

我一直對這件事到非常遺憾,事後他們眉飛舞的描述,讓我對這件事充滿了嚮往。馬良說他們的反應就像是電影中的鬼子進村,但這次梁校長他們是穿著便服,所以給了他們假象,他們為了配合行動組的行動,也一聲吶喊:衝呀、殺呀,就朝行動組衝去。行動組的人大喜過望,趕忙掏出繩子,捉一個綁一個。這下他們可給愣住了,發現“鬼子們”居然來真的,就四下逃開,作鳥獸散。膽子小的反應不過來,就被行動組五花大綁了,他們對這種突然而來的劇變嚇得魂飛魄散,不放聲嚎哭,然而發現了村幹部的悉臉孔,他們又拿起了戰鬥的勇氣,開始發揮集體主義神,使出各種方式與行動組周旋起來,他們用身體撞,腳踢,牙咬,各顯其能,拼死掙扎。沒有被抓的變得靈起來,撒腿就往田裡跑,兀地鑽進甘蔗地裡,一轉眼就不見了;靠河邊的幾個撲通就沉到水裡去,看到行動組的人不敢下水,一時奈何不了他們,便越發變得大膽,沉到水裡抓了石塊是石塊,泥巴是泥巴,一個勁地朝行動組的人身上砸,然後就放肆地大笑起來。

馬良說他當時沒有跑,馬良後來說的時候將自己當成了鎮定自若的英雄,馬良說當時壩上只剩下他和幾個小傢伙,他們撤退到牛群背後,用牛作掩護,跟行動組的人轉圈子,他們人小身巧,又慌又急,望著梁校長凶神惡煞般的臉,眼淚鼻涕一起,呼天喊地的叫起來。他們邊哭邊往牛肚裡鑽,氣得梁校長直跺腳,一時卻奈何不得。這時,河裡的同伴拼命喊:騎到牛背上,讓牛撞他們。馬良一聽,就立刻抓住牛鼻子,跳到牛背上去了,剩下幾個也抓了幾頭牛,先後騎了上去,馬良一到牛背上,膽子就大起來了,一拍牛股,那牛心領神會的向行動組衝了過去,那些牛本是成群結隊的,而且很有靈,看到主人有難,皆蠢蠢動,大有一觸即發的樣子。看見有牛往前衝,剩下的也跟著衝了過去。幾十頭牛頓時造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拳頭大的牛眼虎視眈眈,鐵板似的腳咯咯作響,尾巴像神鞭,彎角似利劍,銅牆鐵壁般殺向行動組。行動組的人嚇得臉鐵青,迅速向後撤退,有幾個還跑了起來,狼狽不堪。馬良一看形勢大好,立馬指揮其他同伴,像戰場上的騎兵那樣豪情萬丈,不停地喊:駕駕駕…逃跑的也停住了,朝他們吶喊助威,一時間殺聲四起。梁校長看情況不妙,連忙叫行動組的人鎮定,還身先士卒地拿起石塊,與牛群搏鬥起來。梁校長的石塊起了牛群的憤怒,牛群更加勇敢的往前衝。後來一位村幹部找了一把鋤頭,和梁校長並肩作戰,在牛群面前大喝大叫,一陣亂舞,居然砸著了領頭的幾頭牛,牛受了傷,懾於鋤頭的威力不敢向前了,立在原地虎視眈眈。騎在牛背上的馬良和同伴趕忙掉轉牛頭,溜之大吉。

經過一場搏鬥,行動組還是大獲全勝。梁校長開始點人數,一共抓獲了二十六人。梁校長很得意,對俘虜們說:我可是幫助你們脫離苦海呀,你們說,想不想讀書?

俘虜們仍有餘悸,驚恐地望著梁校長,沒有一個敢說話。

想不想呀!

不想。

不想也得想,不讀也得讀,梁校長突然板起臉孔說道: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我的學生,都給我回學校去。

梁校長說完便大手一揮,梁校長看當官的都習慣做這個動作,就學了過來,後來他也認為這樣做很有權威及力量,所以每當得意忘形的時候,他總是要舉起手,等著恰當的瞬間,一揮。

梁校長邁著豪氣沖天的步伐,身後是一條長長的隊伍,被抓的放牛娃手連手綁著,咪咪嗎嗎的哭成一片,那場景甚是淒涼,猶如本鬼子進村時的大屠殺,他們倒成了赴難的英雄。直到今天及往後的幾十年,曾被梁校長綁著去上學的放牛娃,都把這次赴難看成自己輝煌歷史的一部分,不斷傳。

然而梁校長並沒有得意多久,情況就發生了轉變,他們一行剛走出壩上,就發現了四周蜂擁而至的村民,一時間風雲再起,形勢大變。村民們看起來少說也有幾百人,那陣仗有點像一千多年前的陳勝吳廣起義,武器也沒有良多少,清一的農具,氣勢卻顯得浩浩蕩蕩,一路的吆喝,震得地皮都不停地顫動。那些年輕氣盛的楞頭青,衝得最瘋,赤著腳濺起的水比人還高,還差一兩里路就高舉著鋤頭鐮刀,那樣子不撂倒幾個是不罷休的。這邊的“俘虜”一看他們的親人來解救他們了,立刻哭得比死爹死娘還厲害,叫聲又尖又厲,猶如夜空中悽婉悠長的笛聲,與他們的親人相呼應著,將周圍的空氣攪得既緊張又衝動。後來他們乾脆躺在路上,四腳朝天的左拉右扯,不肯往前走了。那邊的村民一聽到孩子的哭聲,心如刀割,鬥志更加昂然,情緒被孩子們挑逗得幾乎喪失了理智。婦女們眼淚婆娑,失魂落魄,嘴裡裡叨唸著孩子的名字,邊跑邊嚎哭,跌倒了又迅速爬起來,毫無畏懼地向前衝,也顧不得腳下的莊稼了。一時間田野上成了撕殺聲沖天的戰場,母親和他們的丈夫為了孩子而與行動組進行的搶奪戰。

行動組的人不得不停了下來。梁校長連連叫苦,他們現在成了四面楚歌,只要出點差錯,就有全軍覆沒的危險,梁校長很清楚雖然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方式不正確,現在把村民怒了,場面就不好收拾了。梁校長認為這時最需要的是鎮定,千萬不能出膽怯的樣子,更不能動怒,要表現得理直氣壯,才能將場面控制好,不然的話,隨便一钁頭,自己就得守在這裡給他們看田。

村民將行動組圍了起來,隔著一丈多遠。村民由於跑得太快了,氣還沒有緩過來,臉蒼白或鐵青的怒目圓瞪,但他們一下子卻說不出話來。

梁校長趕忙抓住這個機會,聲情並茂地開始了他的演說,梁校長覺得自己很委屈,就帶著哭腔,聲音顯得非常嘶啞,梁校長說:鄉親們,你們說說,我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吃飽了撐!沒事找事?你們隨便一钁頭我就得守在這裡給你們看田。

村民們一聽,倒是啞然了。

我們是為了這些孩子,為了他們能認識幾個字,為了他們有個好的未來,能夠過上好子!你們成年累月的臉朝黑土背朝天,苦不苦?難道你們還要讓這些孩子像你們一樣,一輩子都埋沒在這土地裡嗎?現在國家不讓你們花一個半個子兒,為什麼不給孩子們一條出路,讀書是他們唯一的出路!現在他們不懂事,長大了肯定會恨你們的,你們想過沒有?梁校長說得動情了,居然出了眼淚。馬良說當時的眼淚應該判假,但梁校長確實是吧嗒吧嗒的往嚇掉,梁校長假裝無力地說:今天的事沒得說的,哪家的孩子要領回去我沒二話。

幾個婦女馬上丟下手中的武器,撲向孩子。

村幹部恨恨的瞪著那幾個婦女,喝道:不識好歹的東西,給我滾回去。

那幾個婦女嚇得停了下來,怯怯的看著村幹部,又看看同伴,見大家都不出聲,不敢再動了。

村幹部看到大部分的村民都被校長的話說服了,只是似乎還決定不了,便開口圓場,村幹部說道:今天的方式是有點不對,讓大家虛驚一場,是我們的不是,但現在事情搞清楚了,我們還應該高興,替這些娃兒開心。孩子能上學是大事,也是好事啊!說不定往後這裡就出幾個當官的,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誰人不想自家的娃兒有出息?給梁校長我們還不放心嗎!現在大家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去,晚上記得將壩上的牛牽回。

村民們經過樑校長及村幹部的一咋一喝,似乎清醒了許多,頭接耳的好一會兒,老的說走吧,壯的就開始挪步,後生跟婦人猶豫了一陣,還是四下散了,又回到田裡幹活。

梁校長重重的舒了口氣,又昂首起來,大手一揮,出發。

放牛娃看到大勢已去,又重新站了起來,也不哭了,互相頭接耳,過了一會兒,這串長長的“俘虜”隊伍,就用稚的童聲唱了起來:校長梁,麻臉長,眼淚掉地叮噹響,彈在褲頭上,溼了褲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