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色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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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來,王廣林子就拿著那個小碗找寧海倫去了。在古玩街他跟寧海倫關係不錯,他知道寧海倫與實驗中學的於博彥是大學校友,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那種關係,他想託寧海倫往實驗中學跑一趟,請於博彥給掌掌眼。
他是這麼想的:張先令為了討要《收藏家協會章程》草稿,竟驀然間變得如此大方起來,這個既會做生意又會飛刀的老江湖會這麼好心嗎?只要這個小碗被鑑定是假貨,你的畫皮就會立即被剝光,你的虛情假意就昭然若揭!
那麼,他自己為什麼不親自去找於博彥呢?因為以前他曾經賣給過於博彥一張假畫,當時於博彥沒看出來——功力很深的專家在製作良足以亂真的贗品面前也並不是百戰百勝的,而過後於博彥來到他的店裡,當著他的面把假畫撕了,很多圍觀的人對王廣林子大加奚落,直把王廣林子氣得一天沒吃飯。他和於博彥就是這種關係,他怎麼好意思往於博彥那兒跑呢?
寧海倫雖是一介女,卻古道熱腸,在古玩街人緣不錯,只是口碑不好。人們經常求助於她,但並不贊成她的一些做法。比如,她該正兒八經搞個對象,然後結婚,但她偏偏喜歡和有婦之夫攪在一起。她的要好的男朋友全是有婦之夫,沒有一個未婚的。每當別人提起要給她介紹對象,她就連連擺手,說我早就有了!一句話就把對方崩回去了。其實,寧海倫自己知道,憑藉自己的長相和才學,只要一和未婚男人往,必定把男人倒,會不惜一切向自己求婚。她對這一點非常自信。因為,她早在大學期間就經歷了不只一次,連年輕的未婚老師都向她跪過。但她沒有選定任何一個男人。
為什麼會這樣?因為那時候家裡正面臨災難,她沒有心情。那時候,在古玩街開店的父親身患癌症,要變賣店裡的古玩治病,可是,都賣不上價。那時候的古玩市場雖也火爆,卻遠不像如今行事這麼好。就在她們一家愁腸百轉的時候,一個年輕人來到店裡,是很偶然的來的,正因為偶然,才讓寧海倫一下子就陷進去拔不出來了。那次偶然,偶然得那麼雪裡送炭,那麼急人所難,那麼是時候,就像老天爺安排的一樣!
年輕人約莫170cm,很一般的身材,很平常的國字臉,很簡易的小平頭,很質樸的黑夾克衫。但一開口卻讓寧海倫全家為之一振!
“我看到你們門前立著‘急賣’的牌子,為什麼呢?你們屋裡的東西都很不錯,慢慢賣不是能賣出好價錢嗎?古玩行歷來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你們急什麼?”一家人對年輕人說的其他話都印象不深,單單對“你們屋裡的東西都很不錯”這句評價如雷貫耳,這不就意味著碰到知音了嗎?
寧海倫的父親顫抖著告訴年輕人,說他身患癌症,急需一大筆錢治病,正急得火燒眉!年輕人說:“這樣吧,把打算急賣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作好價;回頭我把錢給你們送來。東西就存在你們店裡,幾時你們有錢了,把錢還給我,東西還算你們的。”這麼一變通,把難死人的問題一下子就化解了。
寧海倫一家人千恩萬謝,老父親還要給年輕人單腿下跪,被年輕人一把拉住。老父親問:“能不能留個姓名?”
“沒問題——我是藍海大學歷史系大四的學生,我叫於博彥。”啊!站在父親身後的寧海倫喜出望外,這個年輕人竟是自己的同級校友!
那時候,寧海倫正在計算機系讀大四。當天下午,寧海倫就跑到藍海大學歷史系去查有沒有於博彥這個學生。結果,歷史系老師反問寧海倫,你沒看到外面報欄裡照片上那個拿全額獎學金的男生嗎?這個成績優異的學生已被確定保送讀研了!寧海倫的臉上突然發起燒來,囁嚅著離開了歷史系。
轉過天來,叫做於博彥的這個男生,按照作價送來一個銀行卡,拿出一份協議請寧海倫父親簽了字,說:“卡里面是五十萬,比你們作的價略多,如果不夠,咱們再想別的辦法。”雖然寧海倫的父親終歸沒有被挽留住生命,但他是臉上帶著欣閉上眼睛的。臨死,他囑咐身邊的寧海倫說:“閨女,於博彥是個難得的好人,就看你和他有沒有緣分了!”老父親的話正說到寧海倫心裡。其實,從寧海倫走出藍海大學歷史系的時候,於博彥的名字已經像一粒種子種在她的心裡了!在以後的子裡,寧海倫天天到歷史系教學樓門前遛彎,企望與於博彥見面。但遺憾的是她一次也沒碰到過於博彥。她也想考研,好在學校裡與見不著面的於博彥共同生活在一個空間裡。但父親死後古玩店沒人打理,她不得不在本科畢業後就來到店裡當起與所學專業毫不搭界的小老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語人無二三。自識荊門子才甫,夢馳鐵馬戰城南。”
“不是海倫心無意,怎奈子期搶在前。蹉跎歲月青逝,海倫至死心不甘!”寧海倫把這兩首詩打印出來壓在辦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前一首是南宋方岳寫的,後一首是她自己寫的。裡面提到的子期,是於博彥的子周子期。於博彥在大學裡一直上到拿了博士學位,在沒畢業前就與同窗女友周子期結了婚。本來寧海倫與於博彥斷了聯繫,不知道他的下落,但於博彥在實驗中學校長室裡挖寶挖出了汝窯出戟尊,一下子拍了五百萬。這件事在《藝品週報》上登出來了,寧海倫便知道於博彥在實驗中學落了腳。因為不甘心,寧海倫就往實驗中學跑得很勤。
她去找於博彥的理由很充分。被封存的價值五十萬的貨品還安然睡在角落裡。那是於博彥的東西。這等於是牽著她與於博彥的一條紅線。她希望於博彥短時間不要把東西取走,如果取走,應該是她和他的關係有個眉目之後。而於博彥並不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見了面只是對她說,我不著急拿走,我沒有自己的店,拿走也沒處放,我還是希望你自己掙了錢贖回去。可是,寧海倫短時間本掙不出那五十萬。
她雖然出生在古玩商家庭,卻從來沒想子承父業,對店裡形形的瓶瓶罐罐說不出所以然來。父親去世後,她不得已接過了這一攤子,等於是硬趕著鴨子上架,買賣之中上當打眼就成了家常便飯。眼看父親留下的家當就快被她抖光了,她找到古玩街的張先令。那時候張先令的買賣正做得有聲有。張先令用一套清代趙之謙的設紙本五連通景屏《老梅圖》一次就幫她掙出了那五十萬,但提出要和她來一次。那是在一個旅館裡,客人買完東西走了以後,張先令抱住了寧海倫,說:“海倫,你真漂亮,簡直就是女妖!老實說,我就是衝你漂亮才幫你,如果你是醜女,就算你賠到家我也不會管的!”寧海倫使勁掙扎,說:“張老闆,你這麼做是對不起你夫人的!”張先令親著寧海倫的臉頰,在她身上胡亂摸著說:“別提她!用不了多久我就不要她了,她現在更年期,本不讓我,可惡的老女人!”寧海倫咬了張先令肩膀一口,終於掙脫了張先令的懷抱,從屋裡逃出來。
她聽到張先令在身後喊道:“寧海倫,你欠我的!你早晚得還我!”從此以後,寧海倫再也不敢去求張先令。而且,一想起這件事就骨悚然。到骨悚然並不是因為被張先令摟一把,親一口,而是張先令故意的買假賣假。如果屬於無意,或貨品小小不言,也就罷了,而張先令幫寧海倫進的就是高仿,但卻是按真品價格賣的。寧海倫由此方知,很多喜歡倒騰古玩字畫的人其實和自己一樣,完全是半瓶子醋,拿著放大鏡認認真真看那《老梅圖》的顏、技法和紙質,像模像樣地鑑定,卻明明白白地被騙。張先令與客戶籤合同時用的是假身份證,與客戶見面時戴了假鬍子假頭套和眼鏡,看上去很像藝術圈裡的人,其實是經過了化妝的,好在對方來的是個外地人。而且,張先令很會給對方下馬威,一見面就能讓對方處於尷尬境地。比如,他問對方:“晚清書畫大家趙之謙的藝術特你能說上幾條吧?”對方不是專家,自然說不上來。說不上來就好辦,張先令就取得了居高臨下的姿態,就可以按照事先的準備給客戶背一通“趙之謙的藝術特”然後就隨心所了。
事情過後,寧海倫越想越覺得可怕,但她對別人不敢說起張先令,因為她覺張先令心狠手毒,害怕張先令會暗算她。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年,她終於和於博彥取得聯繫以後,她把於博彥請到飯店,包了單間,對於博彥說:“我可以把錢還給你了。”
“恭喜啊,說明你這些年沒白過,練出來了!”
“什麼呀!差點沒把我自己搭進去!”
“怎麼回事?很兇險?我很想知道。”
“你先告訴我紙質畫作如何鑑定吧,怎麼有的人會明明白白上當受騙呢?”
“這裡面學問很大,一知半解肯定不行。但真講起來的話,又不是一兩句話就說得清的。”寧海倫看著於博彥的眼睛,懇切地說:“我誠心誠意地請你,就是想聽你仔細講講。”於博彥不得已便講了起來:“中國書畫最講究用紙,有些書畫家的書畫技法,就是據紙演繹而來。當今,要想了解中國書畫,離不開研究用紙。現在我據自己的體會向你介紹幾種書畫用紙:一是宣紙,因為你也是開古玩店的,宣紙肯定是耳能詳的,我就不說了。二是邊紙,這是一種竹紙。明末江西出產竹紙,紙質細,呈米黃,正面光,背面稍澀,質地略脆,韌稍差,耐久程度次於太史連紙。但托墨水能好,既適宜於寫字,又可用於印刷古籍和書寫書畫,而且紙邊並不。明代大藏書家晉嗜書如命,好用竹紙專刻書籍,所用紙張,極為講究,用紙量大,常到江西訂購稍厚實的竹紙,並在紙邊蓋上一個篆刻的‘’字印章,久而久之,人們習慣稱這種紙叫‘邊紙’,並沿用至今。書載:‘天下購善本書者,必望走隱湖氏(晉)所用紙,歲從江西特造之,厚者曰‘邊’,薄者‘太’,至今仍存其名不絕。’邊紙的由來可能緣於此。清乾隆以後用紙,除太史連紙、棉紙外,有很大一部分書是用邊紙印刷的。”寧海倫愛看於博彥說話時的表情,那是一種相當認真、沉湎其中的表情。張先令雖然也鑽研古玩,也背書,但與於博彥相比,張先令只能算沒有道德觀念的賺錢機器,與於博彥不可同而語!
“三是高麗紙。又名韓紙、高麗貢紙。古代高麗國(又稱高句麗、朝鮮)所產之紙。白、質厚,有綿,很堅韌,有明顯的直紋。據北宋文獻著錄:‘高麗紙以棉、繭造成,白如綾,堅韌如,用以書寫,發墨可愛。此中國所無,亦奇品也。’此紙多為條簾紋,紙紋距大又厚於白皮紙,經近人研究,宋元明清時我國書寫所用高麗紙,大部分是桑皮紙。
清乾隆時我國有仿製的高麗紙。四是玉版紙。一種潔白堅緻的良箋紙。宋黃庭堅《豫章集•次韻王炳之惠玉版紙》詩:‘古田小箋惠我白,信知溪翁能解玉。’元費著《蜀箋譜》:‘今天下皆以木膚為紙,而蜀中乃盡用蔡倫法,箋紙有玉版,有貢餘,有經屑,有表光。’《紹興府志》:‘玉版紙瑩潤如玉。’五是連史紙。又叫‘連四紙’、‘連泗紙’,紙質較厚者又稱為‘海月紙’。原產於福建省邵武,以及閩北地區和江西省鉛山縣一帶。採用竹做原料,鹼法蒸煮,漂白製漿,手工竹簾抄造。紙質薄而均勻,潔白如羊脂玉,書寫、圖畫均宜,多用來製作高級手工印刷品,如碑帖、信箋、扇面原紙等。相傳是福建邵武連姓兄弟經過多年研製,工抄造而成,因他們排行‘老三’、‘老四’而得名。此外,還有機器連史紙。機器連史紙是用機器製造的,顏稍黃,清末民初才被採用,中華書局印《四部備要》用的就是機器連史紙。”
“來買張先令的畫的人據說也是古玩行老手,怎麼就被蒙過去了呢?”
“這也不奇怪。善於製造高仿的還會使用揭二層的‘魂子’做假。”
“快講講,這我還是剛剛聽說!”其實,寧海倫早就聽父親講過揭二層的手法,但此時此刻她就想聽於博彥說話。
“晚清用夾宣紙作書畫的大筆花卉,筆肥墨飽,筆墨常常透入底層。作偽者將夾宣紙的後面一層揭下來,上面留有表層滲透的筆墨,現出原本概貌,按前面一層的形象加以修飾,再蓋上偽印,重新裱褙,就成了一張重複的假畫。如北京故宮博物院有一幅清末趙之謙的《牡丹圖》,瀋陽故宮博物院也有完全相同的一幅,經對照,前者為真跡,後者即屬揭二層。也有少數絹畫,表層為疏的絹地,託層為紙質的‘命紙’,由於絹絲疏,託紙上就會有漏墨痕跡,作偽者揭下命紙,按原作勾墨填彩,就成為又一張畫。這種做法,使表層的絹畫真跡筆墨變淡,失去墨採神韻,命紙所造之畫,亦出許多小墨點,顯出作假痕跡,得‘兩敗俱傷’。不過,話說回來,揭二層欺騙很強,常常會讓有一定眼力的人也看走眼。我自以為懂一點字畫,但就買過假畫,而且不止一次。”
“那麼,張先令來的高仿是宣紙還是邊紙,或者是高麗紙、玉版紙、連史紙?”於博彥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你這個人啊!趙之謙是晚清書畫大家,他的畫作只要是真品,使用上述幾種紙的可能就都有。問題是,你們買賣的是高仿,我又沒見到實物,我哪知道是什麼紙!”寧海倫羞紅了臉,驀然間情不自地離開座位撲進於博彥懷裡,緊緊抱住於博彥。於博彥嚇了一跳,趕緊使勁推她,但怎麼也推不開。於博彥說:“你有問題儘管問我,但你不要這樣,子期知道了會跟我打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