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石頭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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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石頭記在不經意間,紅妖姬開始慢慢佔據湯禾米的網上時空。他發現她是個很好的聽眾,從不置疑,從不挑剔,幾乎對他的話保持著盲從的信任,並且始終保持著旺盛的求索。與那些急於與他過招一較高低的網友不同,他們聊天的時候,沒有刀光劍影的氣息,而是平和的、家常的、溫存的,不大像是行走網路中,卻似於清寂的院落兩相對弈,古典、雋永。
湯禾米的傾訴,在紅妖姬那兒得到了充分的滿足。與她談,比講課過癮。講課所面對的,是一幫心不在焉的混蛋,但紅妖姬絕對不會同時聊上好幾個人,這隻要從她一刻不停地回應和對答中就可以確信。她的專注,讓湯禾米覺得了一種被尊重的快,他逐漸把別的qq聯線給刪除掉了,僅僅留下紅妖姬,一開電腦,就能看到那梳著小辮子的卡通圖像在屏幕上晃啊晃啊的。
最懸奇的是,在結婚未遂的那段時期,每當他與柴緋發生爭執,總是速速回家上網,呼叫紅妖姬,在與她妙趣橫生的對話裡忘卻煩憂。這種時候,紅妖姬通常都在,彷彿刻意等待著他。對此,湯禾米沒有想得太多,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問一問紅妖姬的別年齡職業什麼的,她起了一個女化的網名,他便理所當然地相信她是女人,如果她說自己是一位年屆古稀的老頭,他也會信的。這些都不重要,他要的其實是她的耳朵,他要沿著那個忠實溫暖的通道,傾瀉自己興趣的一切事情,那樣的覺,猶如便秘許久之後的一次順暢。
[魔鬼撒旦]:喜歡喝茶嗎?
[紅妖姬]:喜歡啊,我對茶藝很興趣的。
[魔鬼撒旦]:唐代對於茶道是很有研究的。法門寺地宮出土的時候,發掘出一套銀製茶具,包括茶碾子、茶羅子、籠子、鹽臺等。
[紅妖姬]:我記得書上講,唐代是飲茶之風興盛的肇始。
[魔鬼撒旦]:你知道得不少啊。唐朝陸羽的《茶經》裡記載:茶之為飲,發乎神農氏,聞於魯周公。飲茶之風起始雖早,但興盛期確在唐朝。佛事的興盛,使寺院資產豐富,而寺院所在地多為名山大川,適宜於茶葉的生長,因此飲茶的習俗在寺院裡風行起來。
[紅妖姬]:古人飲茶有沒有不同之處?
[魔鬼撒旦]:有,當然有。現代的茶葉名稱依據製作方法的不同而有所區別,既有經過烘炒的綠茶,又有經過烤制的紅茶,還有加以各種花瓣的花茶等。唐代的茶葉則被稱為團茶,幾乎不經過人工加工。但飲用時的程序很煩瑣,不能以開水一衝了之,而要先放進籠子裡烘烤,待其乾燥後取出,用茶碾子將茶葉碾成粉末——鍋軸與茶碾子配套使用,茶碾子中有凹水槽,而鍋軸是由執手和圓餅構成的,手執執手,圓餅在凹槽中反覆滾動,將茶碾碎。粉碎後的茶葉還是不能直接飲用,要放到籮裡,籮是長方形的,以細紗做成網面,底下還有小屜,用來盛茶葉細末,然後把茶末入爐烹煮,煮沸後加入鹽、胡椒等調料,做成稀稀的糊狀,這才算完。
[紅妖姬]:上帝!那不是飲茶了,那是吃!
[魔鬼撒旦]:如今有些地方仍沿用吃茶的說法,恐怕與唐代風俗有關。被我們擯棄的習慣,被本揀了去了,吃茶在本盛行至今。…與紅妖姬手之前,湯禾米在上網的間隙衷於聚會。他隔三岔五都要與朋友海喝一通,他的酒癮比他的酒量大。
每回喝酒都在同一個地方,淡灣大學附近的東北菜館。湯禾米不是為吃菜而來,因此點的總是那幾樣招牌菜,也不嫌膩味。酒的種類倒不拘,有時是白酒,有時是啤酒。紅酒湯禾米是不沾的,那是女人的玩意兒,男人喝紅酒,跟在大肌上戴罩一樣變態。當然這是他的偏見。不過他的幾個朋友是贊同的。
湯禾米為喝酒而喝酒,每喝必醉。醉之前他很沉默,一旦醉了,他不吐,也不睡,就是話多,眉飛舞地侃。他侃的不是女人,不是錢財,而是詩歌、政治,情澎湃、滔滔不絕。他那慷慨昂的語調,讓人覺他就是一個懷大志的詩人或是政客。
陪他喝酒的人比較固定,一共三個,都是當年知青點一口鍋裡吃飯的夥伴。儘管湯禾米從前由於手腳笨拙沒少挨他們的拳頭,但他不計前嫌,與他們建立並保持了良好的酒友關係。
那三個哥們回城後動靜不大,窩窩囊囊當了十來年工人,有兩名下了崗,另一名尚在一間搖搖墜的化工廠當技工。下了崗的,一位擺水果攤,另一位賣汽車配件,發了點兒小財。但總的來說,都屬於最廣大的勞動人民之一。
按說湯禾米的生活體驗與他們絕對不在同一個層面,但很奇怪,他們四個人竟然風雨無阻地喝了十幾年的小酒。這樣的相聚,從湯禾米婚後第一週就開始了。那三位,前來參加他和安靜的婚禮,數年未見,格外親熱,拍肩撫背的,都有一言難盡的意思,於是就約齊,到小館子裡,坐定,一個字,喝。
女兒出世後,湯禾米主動把不定時的聚會固定下來,差不多是隔週必喝,輪做東。哥們的心思是什麼,湯禾米不知道。在他,卻是喝得海闊天空,豪情萬丈。哥們將他視為文化人,把對文化的尊崇演化到了對他的敬仰。在酒桌上,兒女讀書選學校一類的事,一定是畢恭畢敬求教於他,這種態度,令湯禾米很是受用。
安靜見過他的朋友們,對這幾個人嗤之以鼻,奉勸湯禾米擇良木而棲,湯禾米聽不進去,安靜也不勉強。湯禾米的朋友,哪怕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呢,只要是男的,安靜一概不管,近乎放任。
在網絡上邂逅紅妖姬以後,湯禾米忽然到了一種類似於飲酒作樂的愉悅。他從哥們那兒得到的尊敬,在紅妖姬身上原樣複製。喝酒似乎不再具有唯一。
湯禾米鬼使神差地就領著柴緋見了一次他的哥們,那幾位早已從他酒後的豪言壯語中瞭解到他的豔遇,以為不過是脂濃粉膩的小妖。及至見著柴緋,全傻了眼。柴緋與湯禾米全不搭調,她的出現,使得湯禾米擺在酒桌上的本地燒酒黯然失,就像一道光,照亮了蒙塵的角落。那頓飯吃得鬱悶。哥幾個集體失語,而湯禾米滴酒未沾。
湯禾米的酒宴就從這時開始淡出。再聚,幾個人都是意興闌珊無打采的模樣,哥們也驀然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似乎他們對湯禾米估計不足,山雖則還是那一座山,可海波被少測了兩千米。他們的定期小酌終於無疾而終。
湯禾米為此惆悵了好一陣,他太清楚那幾個哥們,他們不上網、不讀書,除了幹活掙錢,再就是打麻將,僅有的高尚娛樂,便是與他湯禾米小聚。現在,小聚沒有了,剩下的,只有麻將。離了他,哥們兒的靈魂就在半空裡飛,無著無落,滑向那沒有光的黑暗處所。湯禾米憐憫他們,為他們到痛心,但他並不打算去拯救他們。
他有他的光,就是“主說,要有光”那種最原始的光亮,是柴緋帶來的,也是紅妖姬帶來的,她們幾乎同時出現,又是如此相似,譬如一隻柔軟的手,撓哪兒哪兒舒坦,並且一個指向身體,一個指向神。他正在度過的,是生命裡最充盈的時期,而他過去的朋友,連同過去的生活,迅速遁入灰暗的陰影之中,低到了塵埃裡。
職稱問題由此被湯禾米提上了議事程,他險些把它的位置放在了離婚的前面。大姐的勸告猶如當頭喝,是的,他一個47歲的講師,又窮又潦倒,何以配襯柴緋。他花了不少時間思考他的情和處境,愛情倒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從與柴緋的關係中猛醒,穎悟到自己地位的微渺,同時想到了個人價值、人生理想那些大問題。
湯禾米是個糊塗的人,糊塗了半輩子。他在初進淡灣大學執教的那一天,就忽視了對職稱和名利的追求,他把大學當成了天宮仙境,以為可以一味地做情中人,任情任。他的格被他一遷就,變得野馬脫韁一般狂放,連他自己都駕馭不住了。
湯禾米在淡灣大學很有名氣,他的名氣來自他另類的風格。他穿一雙大拖鞋上講臺,天熱了還打赤腳。講課不帶教案,兩眼不朝學生看,只講望天書,從頭到尾講下來,既不點名,又不制止說悄悄話的學生,下課鈴一搖,他就噼裡啪啦穿著拖鞋走人。前些年他上專業課上得失敗透頂,這兩年改上旁敲側擊的選修課,拉扯些戲說、典故,效果居然還行。
歷史系的教師,數他最聽話,系主任一聲令下,他立馬做出赴湯蹈火之勢。系裡耍大牌的教授不少,餘下的盡是新進博士、海歸學者,系主任誰都得罪不起,湯禾米簡直就是他唯一的嘍羅。但人們對於他倆之間的關係全無微詞,因為湯禾米的順從幾乎沒有為他帶來任何好處,他不過是比別人多了些跑腿賣力的機會。
系主任是官,數十年如一地覬覦著淡灣大學副校長的職位。湯禾米這樣人微言輕的小人物,對他的提拔起不了哪怕是芝麻綠豆大小的一點點作用,他整天圍著系裡的學術泰斗轉悠,顛顛地為幾位老人家提供全方位服務,不時幾袋新鮮遼北大米去,又是天南地北的水果什麼的。這些什物不方便讓系辦公室的同志知道,系主任體態肥胖,自己也不可能哼哼哧哧挨家送,湯禾米就成了首當其衝的腳伕,家丁似的,一麻袋一麻袋扛著,跟在系主任後面,逐一送上門。
湯禾米得到的報酬是系主任在人前不加掩飾的親暱,系主任宣稱與他結拜了弟兄,好起來的時候好得割頭換頸、形影不離,但凡心情不好,也總拿他開刀,惡言相向,痛快淋漓。湯禾米的發展,系主任不是不關心,每年一度的職稱評定預備會,系主任必定當著全系教師的面,恨鐵不成鋼地說一句:“老湯,你可真沉得住氣啊!”湯禾米憨憨地一笑,撓撓頭。系主任並不理會,轉而又說其它的事了。這分文不值的關心,年年重複。別的呢,卻是再沒有了系裡的同事對湯禾米與系主任的好全不在意的另一個原因,緣於湯禾米本人。湯禾米這人,從頭看到腳,沒哪一處是諂媚的相。他的依順,不是出於功利,不是出於虛榮,他本就是聽話聽慣了,從小聽父母姐姐的話,大了聽老師的話,工作了聽領導的話。服從系主任的指示,在他,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即使是幼年,理應調皮好鬥的年齡,他都沒跟人動過。他小時候被拾掇得乾淨漂亮,姐姐們在他的額頭點上紅胭脂,給他繫上花圍巾,眾星捧月似的捧著他,若是受了氣,自有姐姐替他出頭,完全不勞他心。從小到大,他沒跟誰想過唱對臺戲,也沒發現跟別人作對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