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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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發表這類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裡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免費觀點。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年輕人就是在那裡長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稱在信仰方面是追隨叔父的,無論對生活、政治以及藝術,都是極端主義者。從這番表白當中又讓人嗅到彼堅卡·韋爾霍文斯基的味道,不過並非指那些左的觀點,而只是表現為思想的墮落和大言不慚的浮誇。
“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面。
“現在大概要談體育運動。”醫生繼續提前一步進行猜測。
“可能要說起賽馬,或者是滑旱冰,或者是法國式摔跤。”木出所料,話題果然轉到了狩獵上。
年輕人講到他在家鄉的時候就開始行獵,自吹是個相當了不起的手,只不過因為生理缺陷沒有能夠成為~名士兵,否則在戰爭中一定會彈無虛發而出人頭地。
看到瓦戈那種疑問的眼,他驚訝地大聲說道:“怎麼?莫非您沒注意到?我以為您已經看出了我的缺陷。”他於是從衣袋裡拿出兩張紙片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看。一張是他的名片。他原來是複姓,全稱是馬克西姆·阿里斯塔爾霍維奇·克林佐夫一波戈列夫席赫,但他要求簡稱為波戈列夫席赫,表示對同樣如此自稱的他的叔父的尊重。
另一張紙片是個分成許多欄目的表格,畫著手指按不同方法疊起來的各種各樣的手勢。這是聾啞人的手語符號。一切立刻就明白了。
波戈列夫席赫原來是加爾特曼或者奧斯特羅格拉茨基學派的一個罕見的有才能的學生,他以不可思議的完美程度不靠聽覺而僅憑視覺來據教師喉部肌的動作學會了說話,並且同樣能理解對方的話。
把他從什麼地方來並且在哪一帶打過獵的情況在心裡盤算過以後,醫生就問:“恕我直言,不過您也可以不回答——您同濟布申諾共和國以及它的建立有沒有關係?”
“您是從什麼地方…··允許我…這麼說您知道布拉熱依柯?
…
有,有關係!當然有。”波戈列夫席赫高興得像放連珠炮似的說,一邊哈哈大笑,整個身子左右擺動起來,兩手用力拍打著膝頭。接下去又是一派胡言亂語。
波戈列夫席赫談到,布拉熱依柯使他有了一個藉口。濟市申諾不過是表現他個人想法的一個無所謂的地點。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難於自始至終地注意聽他的敘述。波戈列夫席赫的空論一半是無政府主義的設想,另一半完全是一個狩獵者的信口開河。
波戈列夫席赫以一個先知者的心安理得的語調,斷定不久就會發生一場毀滅的社會震盪。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內心也同意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但是這個不招人喜歡的小青年不緊不慢地做出這種預言時表現的目空~切的鎮定自若,破壞了他的想法。
“您聽我說,請等一下,”他不無膽怯地反駁說“所有這些也許是可能發生的。不過我覺得在我們這一片混亂和破壞的情況下,在步步緊的敵人面前,進行這種冒險的試驗不合時宜。應該讓國家有一段清醒的時間,從一個轉折走向另一個轉變之前要有息的機會。需要等待出現某種平靜和秩序,哪怕只是相對的也好。”
“這太天真啦。”波戈列夫席赫說道“您所說的破壞,正像您讚不絕口和喜愛的秩序一樣,也是正常現象。這些破壞卻是更廣闊的創造計劃合乎規律的先行部分。社會發展得還很不夠。應該讓它徹底垮掉,那時候真正的革命政權就會在完全另外的基礎上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地重新組裝起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於是就走到過道里。
列車全速駛近莫斯科。著車窗一刻也不停地飛快閃過一片片的白攤林和一幢緊接一幢的別墅。狹長的天站臺連同那些到別墅度假的男男女女一閃而過,在列車掀起來的塵霧中彷彿被旋轉木馬帶到另一邊。火車一聲接~聲地拉響汽笛,空曠飄渺的林間迴音攜帶著汽笛聲傳向遠方。
這些天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突然第一次完全明白了是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以及一兩個小時以後接他的是什麼。
三年間的各種變化,失去音訊和各處轉移,戰爭,革命,腦震盪,槍擊,種種死亡和毀滅的場面,被炸燬的橋樑,破壞後的瓦礫和大火——所有這一切霎時都化為毫無內容的巨大空虛。長期的隔絕之後頭一件真實的事就是在這列車上令人心蕩神馳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家,那是地上的每一塊小石子都無限珍貴的、至今還完好無缺地留在世上的自己的家。來到親人面前,返回家園和重新生存,這就是以往的生活和遭遇,就是探險者的追求,也就是藝術的真諦。
樹林已經被甩在後面,列車從擁擠的林木當中得到了解脫。一片緩斜的草地從谷底向上延伸到遠方成為寬廣的丘陵地帶。它上面縱向排列著一條條墨綠的馬鈴薯田城。在草地丘陵頂部馬鈴薯田的盡頭看到的是地窖溫室的玻璃窗。草地的另一側,在奔馳的列車尾部方向,一團紫黑的雲懸在半空。陽光從烏雲後面向四方輻開來,落在溫室的玻璃窗上,燃起耀眼的光芒。
突然,從雲層裡斜飄著灑下一陣晴陣雨,陽光下可以看到閃爍的雨滴。急驟的陣雨的節拍正好和前進的列車輪聲、車身的震顫相吻合,似乎是要竭盡全力地趕上,唯恐落後。
醫生還沒有來得及注意這一切,前方的山後已經出現了救世主基督大教堂的輪廓,接著就是它那穹窿形的屋頂、市區的房屋和林立的煙囪。
“莫斯科。”他一邊說著,就走回了包房。
“該收拾東西啦。”波戈列夫席赫一下子跳起來,在狩獵袋裡翻了翻,拿出一隻最大的鴨子。
“拿去吧,”他說。
“留個紀念。和您相處這一整天,我非常快活。”無論醫生如何謝絕,還是無濟於事。
“好吧,”他不得木表示同意“我把它收下,算是送我子的一件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