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帶雕像房子的對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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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整天都在回想的狼已經不是月光下雪地上的狼了,而是變成有關狠的主題,變成敵對力量的代表,這種敵對力量一心想要毀滅醫生和拉拉,或把他們擠出瓦雷金諾。這種敵意的思想漸漸發展,到了晚上已經達到如此強烈的程度,彷彿在舒契瑪發現了史前時代駭人怪物的蹤跡,彷彿一條渴望醫生的血、食拉拉的神話中的巨龍躺在峽谷中。
夜幕降臨了。醫生像昨天那樣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拉拉和卡堅卡比昨天還早便躺下睡覺了。
昨天寫的東西分成兩部分。修改過的過去所作的詩,用工整的字體謄寫乾淨。他新作的詩,潦草略地寫在紙上,其中有許多逗點,字體歪斜得難以辨認。
辨認這些塗寫得一塌糊塗的東西,使醫生像通常那樣到失望。夜裡,這些草稿片段使他動得落淚,幾段得意之作讓他驚訝不已。現在,他又覺得這幾段想象中的成功文字十分勉強,又讓他到傷心。
他一生都幻想寫出獨創的作品來,文字既暢又含蓄,形式既新穎又通俗;他一生都幻想形成一種淡雅樸實的風格,讀者和聽眾遇到他的作品時。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領悟了它們,掌握住它們的內容。他一生都追求樸實無華的文風,常常由於發覺自己離這種理想尚遠而惶恐不安。
在昨天的草稿中,他本打算用簡樸得像人們的隨意閒談、接近搖籃曲的真摯方式表現出自己那種愛情與恐懼、痛苦與勇敢的混合情緒,讓它彷彿不需憑藉語言而自然出。
現在創覽這些詩稿時,他發現缺乏把分散的詩篇融為一體的內容豐富的開端。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在修改寫好的詩篇時漸漸採用先前那種抒情風格記述勇敢的葉戈裡的神話。他從廣闊的、寫起來無拘束的五音步格開始。與內容無關的、詩格本身所具有的和諧,以其虛假的形式主義的悅耳聲音刺他的神經。他拋棄了誇張的帶停頓的詩格,把詩句壓縮成四音步格,就像在散文中與長篇大論搏鬥一樣。這寫起來更難了,也更引人了。寫作進展得快多了,但仍然摻入過多的廢話。他強迫自己儘量壓縮詩句。在三音步格里,字顯得過擠了,萎靡的最後痕跡從他筆下消失了。他清醒過來,熱血沸騰,狹窄的詩行本身向他提示用什麼字填充詩行。幾乎難以用文字描繪出的事物開始老老實實地顯現在他所提及的背景之內。他聽見馬在詩歌中的奔馳聲,宛如肖邦的一支敘事曲中駿馬溜蹄的啥啥聲。常勝將軍格奧爾吉在無邊無際助草原上騎馬奔馳,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從背後看見他漸漸變小的身影。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奮筆疾書,剛剛來得及把自己落到恰當的位置上的字句記下來。
他沒注意到拉拉從上爬起來走到桌子跟前。她穿著垂到腳跟的長睡衣顯得苗條,比她本人高一些。當面蒼白、驚恐的拉拉站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旁時,他嚇了一跳。她伸出一隻手,低聲問道:“你聽見了沒有?一隻狗在曝叫。也許是兩隻。唉,多可怕,多麼壞的兆頭!咱們好歹忍到早上就走,一定走。我多一分鐘也呆不下去了。”過了一小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勸說了她好久,她才平靜下來,又睡著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出房間,走到臺階上。狼比昨天夜裡離得更近,消失得也更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沒來得及看清它們逃走的方向。它們擠在一起,他來不及數它們一共幾隻。但他覺得狠更多了。
他們在瓦雷金諾已經棲身十二天長地久了,情況同頭一兩天沒有什麼差別。在這星期的中間,消失的狼又像他們到的第二天夜裡那樣噙叫。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又把它們當成狗,再次被這種壞兆頭嚇壞了,決定第二天早上就離開。她的神狀態一會兒平穩,一會兒慌亂,這對一個勞動婦女是很自然的。她不習慣整天傾吐柔情,過著那種無所事事、盡情享受過分荒唐的奢侈的愛情生活。
同樣的情景一再重複,以致第二個星期的一天早上,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像每次一樣收拾行裝準備返回尤里亞金的時候,甚至可以這樣想,在這兒過的一個多星期本不曾存在過似的。
屋子裡又溼又昏暗,這是因為天氣陰沉的緣故。嚴寒沒有前幾天那麼凜冽,佈滿烏雲、陰暗低沉的天空馬上就要下雪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由於一連幾個晚上睡眠不夠,已經到身心憔悴,心灰意懶了。他的思緒很亂,身體虛弱,冷得發抖,縮著脖子兩隻手,在沒生火的房間裡踱來踱去,不知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如何決定,以及自己相應地幹些什麼。
她的打算並不明確。現在她寧肯獻出自己一半的生命,只要他們不這樣自由散慢,而是服從於任何一種嚴格的、必須永遠遵守的秩序,那時他們便能上班,便能誠實而理智地生活。
這一天同往常一樣,她先鋪好,打掃房間,給醫生和卡佳端早餐,然後整理行裝,請醫生套雪橇。離開的決定是她做出的,堅決而不可更改。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打算說服她改變主意。他們曾經突然消失,現在在逮捕的高中返回城市簡直是發瘋。但他們孤單單地躲在冬天可怕的荒野裡,沒有武器,又處於另一種可怕的威脅之中,也未必明智。
此外,醫生從鄰近的幾家倉庫中耙來的乾草已經不多了,而新的乾草還不知道到哪兒去。當然,如果有可能在這兒長期居住下來的話,醫生會到周圍去搜尋,想辦法補充草料和糧食。不過,如果只是短期地、毫無指望地在這裡過幾天,便不值得到各處搜尋了。於是醫生什麼都不再想了,出去套馬。
他笨手笨腳地套馬。這還是桑傑維亞托夫教給他的呢。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忘記了他的指點。他用自己那雙毫無經驗的手把要做的都做了。他用包著鐵皮的皮帶頭把馬軛系在車轅上,在車轅的一側打了個扣,並把扣拉緊,剩下的皮帶在車轅頭上繞了幾繞,然後用一條腿頂住馬腹,拉軛上鬆開的曲杆,然後再把其餘該做的事都做完,把馬牽到臺階前,控好,進去對拉拉說,可以前身了。
他發現她極度慌亂。她和卡堅卡都已穿好行裝,東西都已捆好,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動地著手,儘量不讓眼淚出來,請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坐一會兒,自己倒在椅子裡又站起來,用悅耳的高音調斷斷續續地抱怨著,上句不接下句地飛快說道:“我沒有過錯。我也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可怎麼能現在走呢?天馬上要黑了。夜裡我們在路上。正好在你那片可怕的樹林裡。我說得不對嗎?你怎麼吩咐我就怎麼辦,可我自己下不了決心。有什麼東西阻止我走。我心裡亂極了。隨你的便吧。我說得不對嗎?你怎麼默不作聲,一句話不說呢?我們糊塗了一上午,不知道把半天的工夫都費到什麼上去了。這件事明天不會再發生,我們會謹慎小心一些,我說得不對嗎?要不咱們再留一夜?明天早點起,天一亮,六七點鐘的時候就動身。你說呢?你生著爐子,在這兒多寫一個晚上,咱們在這兒再住一夜。唉,這多麼難得,多麼神奇!你怎麼一句話也不回答呀?我又做錯了事,我是個多麼不幸的女人啊!”
“你又誇大其詞了。到黃昏還早看呢。天還很早。隨你的便吧。我們留下來好啦。可你得平靜點。你瞧你多動。是啊,打開行李,脫下皮襖。你瞧,卡堅卡說她餓了。咱們吃點東西。你說得對,今天動身準備得太差,太突然。可你千萬別動,別哭。我馬上生火。最好還是趁著沒卸馬,雪橇就在門口,我到瓦戈舊房子的倉庫裡去拉點劈柴,要不我們一劈柴也沒有了。你別哭。我馬上就回來。”倉庫前面的雪地上有幾條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前幾次去和轉回頭的時候軋出的圓形雪橇痕跡。門檻旁邊的雪被他前天拉劈柴時踩髒了。
早上佈滿天空的雲飄散了。天空變得潔淨。天又冷了起來。從不同距離圍繞著這些地方的大園子一直伸展到倉庫跟前,似乎為了想看醫生的臉一眼,向他提醒什麼事。今年的積雪很深,高出倉庫的門檻。它的門振彷彿低了不少,倉庫就像歪斜了一樣。屋簷下懸掛著一塊融雪凝聚而成的冰片,像一個碩大無朋的蘑菇,像一頂帽子似的頂在醫生腦袋上。就在屋頂凸出的地方,像被一把利刃戳進雪裡,掛著一彎新月,沿著月牙的邊散發出灰暗的黃光。
現在儘管是白天,非常明亮,但醫生卻有一種彷彿在很晚的時候置身於自己生命的黑暗密林中的覺。他的靈魂中就有這樣的黑暗,因此他到悲傷。預示著分離的新月,象徵著孤獨的新月,幾乎掛在他的眼前,低垂到他的臉旁,向他泛著黃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累得站不住了。他從倉庫裡往雪橇上扔劈柴,每次儘量抱少點,不像前幾次那樣。就連戴著手套抱粘雪上凍的木塊,也凍得兩手疼痛。活動加快了,但他並沒暖和過來。他身體內部有什麼東西停頓了,扯斷了。他用最惡毒的語言詛咒自己不幸的命運,祈禱上帝保護這位憂傷的、順從的、純樸的、美貌如畫的女人的生命。而新月仍然懸掛在倉庫上,說發光又不那麼發光,說照耀又不那麼照耀。
馬突然轉向他們來的方向,揚起頭,嘶叫起來,開始時低聲而膽怯,後來竟高聲而自信了。
“它這是怎麼啦?”醫生想道。
“怎麼這麼興奮?絕不可能受到驚嚇。馬受了驚嚇是不嘶叫的,真胡鬧。它不會傻得聞到狼的氣味就嘶叫起來給它們報信吧。瞧它是多麼快活呀。看來是預到家了,想回家了。等一下,馬上就動身。”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揀了不少碎木頭片和幾大塊從禪樹上撕下來的、像靴子似的捲起來的禪樹皮,把它們扔到碼好的雪橇上,準備回去當引火柴用。他把劈柴用席包好,用繩子捆牢,跟在雪橇旁邊,把劈柴運往米庫利欽倉庫。
馬又嘶叫起來,回答從對面遠處傳來的明顯的馬嘶聲。
“這是誰的馬?”醫生哆咦了一下想道。
“我們以為瓦雷金諾空無一人。原來我們想錯了。”他萬萬沒想到這是他們的客人,馬嘶聲來自米庫利欽的莊園,他們住所的門前。他趕著雪橇繞到米庫利欽莊園的雜物房,穿過遮住住宅的小山坡後面,從那兒看不見住宅前面的房子。
他不慌不忙地(他何必著急呢?)把劈柴扔進倉庫,卸下馬,把雪橇放在倉庫裡,然後把馬牽進旁邊冰冷的空馬廄,拴在有牆角的柱子上,那兒比較背風,又從倉庫裡抱出幾抱乾草,進傾斜的牲口槽裡。
他滿腹狐疑地走回家去。臺階旁邊停著一輛套好的雪橇。這是一輛農民用的非常寬的雪橇,乘坐起來很舒服,上面套著一匹喂得很肥的小黑公馬。一個他不認識的小夥子,穿著漂亮的緊長外衣,圍著馬轉來轉去,拍拍它的兩脅,看看馬蹄上的距。馬的光滑,膘肥體壯,同小夥子一樣。
屋裡有喧譁聲。他不想偷聽,也聽不見裡面說的是什麼。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不由得放慢腳步,停住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聽不懂他們說的話,但聽出了科馬羅夫斯基、拉拉和卡堅卡的聲音。他們大概在靠近門口的頭一間屋子裡。科馬羅夫斯基正在同拉拉爭論,從她回答的聲音裡可以聽出;她很動,哭了,一會兒烈地反駁他,一會兒又贊同他的話。據某種不明確的跡象,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聽出,科馬羅夫斯基此刻正在談論他,大概是說他是個不可靠的人(“腳踩兩隻船”——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覺得),不知道誰對他更親近,家庭還是拉拉,拉拉不能信賴他,因為如果信任醫生,她就會兩頭落空,哪一個也得不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走進屋子。
科馬羅夫斯基果真站在頭一間屋裡,穿著一直拖到地的皮襖。拉拉抓著卡堅卡大衣的上端,正在給她扣領鉤,可怎麼也扣不上。她對女兒發火,喊叫,讓她別亂動,別掙扎。可卡堅卡抱怨道:“媽媽,輕點,你要勒死我了。”他們三人都穿好了衣服準備出發。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進門,拉拉和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都爭著跑過去接他。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啦?我們正需要你呢!”
“您好,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儘管上次我們互相說了不少蠢話,可您瞧,我不經邀請又來了。”
“您好,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
“你這半天上哪兒去了?聽他說什麼,趕快替自己和我作出決定吧。沒有時間了。趕快決定吧。”
“咱們幹嗎站著?坐下吧,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怎麼半天沒見我,上哪兒去了?拉羅奇卡,你不是知道嘛!我去運劈柴,然後照料馬。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請您坐下。”
“你怎麼一點都不到驚奇?你怎麼沒顯出驚訝?咱們曾經懊悔過這個人走了,咱們沒接受他的建議,可他現在就在你面前,而你卻不到驚訝。他帶來的新消息更驚人。請您把新消息告訴他,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
“我不知道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指的是什麼消息,我想說的是下面的幾句話。我故意散佈言,說我已經走了,可我又留了幾天,為了給您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時間重新考慮咱們談過的問題,經過深思慮之後,也許不會作出過於輕率的決定。”
“但不能再推遲了。現在是離開的最好時機。明天一早——還是讓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自己對你說吧。”
“等一下,拉羅奇卡。對不起,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幹嗎不脫皮襖呢!脫掉外衣,咱們坐一會兒。談話並不是嚴肅的事嘛!怎麼能馬上決定呢。對不起,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咱們的爭吵觸及靈魂中某些的地方。分析這些私事既可笑又不方便。我從未考慮過跟您走。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的情況不同。當我們在罕見的環境中所擔心的並不是一回事兒的時候,我們才醒悟到,我們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人,各有各的命運。我認為拉拉應當,特別是為了卡堅卡,更為認真地考慮您的計劃。而她也正是不停地這樣做的,一次又一次地考慮接受您的建議的可能。”
“但條件是你必須一起走。”
“我同你一樣難以想象咱們的分手,但也許要強迫自己作出犧牲。因此,本不用談我走的問題。”
“可你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先聽聽他說。明天清晨…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大概指的是我帶來的消息,這些消息我已經告訴她了。尤里亞金的鐵道線上停著正在生火的遠東政府的專列。它昨天從莫斯科開來,明天又要向前開。這是我們通部的火車。它的一半車廂是國際臥車。
“我必須乘這列火車走。他們為我邀請的工作助手留了座位。我們的旅行將會非常舒適的。這種機會不會再有。我知道您不會信口開河,不會改變您拒絕跟我們走的打算。您是個不輕易改變決定的人,這我知道。可您還得為了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改變您的決定。您聽見了,沒有您她不走。跟我們一起走吧,即使不到海參成,到尤里亞金也行呀。到了那兒再說。這樣就得趕快動身。一分鐘都不能耽擱。我帶來一個人,我自己駕不好雪橇。我這輛無座雪橇裝不下五個人。如果我沒錯的話,桑傑維亞托夫的馬在您這兒,您剛才說用它拉過劈柴。它還沒卸下來吧!”
“木,我把馬卸了。”
“那就趕快再套上。我的馬車伕會幫您的忙。不過,算了。讓您的雪橇見鬼去吧。咱們一起對付著坐我的雪橇。您可得快點。帶上手頭必不可少的東西。房子不鎖算了。得拯救小孩生命,而木是替房子去配鑰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您跟我說話的口氣彷彿我答應跟您走了。你們走你們的吧,如果拉拉這樣想走的話。你們用不著擔心房子。我留下,你們走後我把它打掃乾淨,安上領。”
“你說的是什麼呀,尤拉?你明擺著胡說八道。你自己也不相信你所說的話。什麼‘如果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決定了的話’?你心裡明明非常清楚,你不一起走的話,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不可能作出任何決定。那又何必說這種話呢:‘我打掃房子,剩下的一切都歸我管。”’“這麼說您毫不動搖了。那我對您有另外一個請求。如果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不在意的話,我想單獨同您說兩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