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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逃難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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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車跑得飛一樣快。"他又加了一句,還沉浸在對車子的夢想中。

"可要是他們叫我們去內地怎麼辦?"我說,"那我們就得叫別人一起走了,要麼坐大卡車,要麼坐輪船。"

"別那麼傻,車子帶不走,我們可以賣給別人呀——價錢能翻倍呢,或者就換金條,不要鈔票。"我開始想也許是我錯了,也許這是個好主意,我不該那麼固執。

"必須是頂呱呱的小車。"我說。

"嚯!當然是頂呱呱的,"他說,"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難道我連做一筆好生意都不懂?"但那天下午,我看到了他開回來的東西,一輛老掉牙的跑車,大概是菲亞特吧,頂篷也截掉了。美國人管這種車叫什麼來著?——jalopy,一輛破車,就是這種破爛貨。這是一輛小的破車,滿是灰塵和凹痕,也沒個車頂擋風避雨,後門又是打不開的。當然戰爭期間,不管什麼車子,能搞到一輛就算奢侈了。但文福滿不在乎地付給死去的飛行員家屬高出十倍的價錢。他按按喇叭,笑著嚷著,"喂,你覺得怎麼樣?"我只好笑笑,讓他認為我很為他驕傲,和死人做成了這麼一筆好易。然後他要我從那個破門裡爬進去。你想象一下吧:我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由於天冷又穿了很多衣服,所以我很艱難地把一條腿伸了進去。文福急著想走了,他衝我咧嘴笑笑,按響了喇叭。

"我們走呷!"他喊道,然後一腳踩在油門上,發動機就大吼起來,我以為他沒等我另一條腿伸進去就要開走了。

我讓他帶著我,直衝出東門大街,穿過狹窄的已經結了冰的小橋,然後衝下長長的泥路,一直到紫金山腳下。我的頭髮貼在臉上,冷風從耳邊嗚嗚吹過,腦袋都凍僵麻木了。

"瞧這個!"文福喊道,開得更快了。我尖叫起來,閉上了眼睛。他來了個急轉彎,我們輪子轉過的地方留下了深深的車轍。

"這車真極了!"他喊道。

他把車輪轉來轉去,避開路上一個爛泥坑,又避開一輛慢的驢車。他朝一個小夥子按響喇叭,嚇得他跳進了一個積著雨水的坑窪裡。他衝散了一排六隻小鴨組成的隊伍,這些小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還不知什麼是害怕。每次我指出某些很快近的危險,或慢慢過來的災難,每當我尖叫起來,或閉上眼睛時,文福就大笑起來。我覺得這是他和我一起度過的最好的時刻。

第二天我告訴他,我太累了,不想再去開車兜風了。於是他就約家國去,兩人就像一對快樂的男孩開車走了。文福半夜才回家,一臉不高興。

"玩得痛快嗎?"我問。他沒吭聲。我問他為什麼生氣。他還是沒吭聲。他點了一菸,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於是我想,怪了,我怎麼沒聽見他回來的喇叭聲。我朝窗外望了一下,又走到門口,望望黑沉沉的過道和大路,沒有車子。

"新車呢,哪去了?"我問他。

我和他一起坐在桌子邊。我看著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威士忌,一接著一菸。最後他終於開口了:"狗孃養的,叫它碰上死鬼!"第二天早上,胡蘭跟我講了前一天發生的事,是家國告訴她的。

他們把車開到了南門外的鄉下,然後爬上一座小山,又從一條小路衝下,一直到了文福以為是平原的地方。他把一隻野兔當作本飛機,為了追上它,他把車開得飛一般快。但那隻兔子跑得更快,從這條路一下子轉到另一條路,它跳上一個土坡,車子也跟了上去。就在這時車的底座卡在一堆岩石上,就像一隻烏龜趴在另一隻烏龜上,開不動了。

他想把車子倒回來。家國跳出車子,想把車往前推。然後文福拼命把油門踏板往下踩,讓輪子轉得越來越快,發動機聲音越來越響。最後,——哇!引擎蓋下冒出一團黑煙,火花也躥出來了。

他倆趕緊跳開,站在一邊,眼看著小車就在岩石堆上著起火來了。火焰越躥越高,於是他們就往後躲。然後,正當他們去找滅火工具的時候,他們才發現周圍的荒地全燒著了,整塊荒地全是這種高低不平的岩石——就像成千上萬只烏龜擱淺在一片乾涸的海上。

沒等胡蘭說完,我就知道文福幹了什麼了,他把車子開進一個可憐的鄉村墓地裡了。

胡蘭叉起雙臂說,"當然,我罵了家國。他怎麼這麼大意,沒教你丈夫更小心一點。"當她告訴我文福毀了那車子的時候,我本該大哭一場,我本該大發一通脾氣,他就這麼把我的四百元錢給白白糟蹋掉了。

但我反而笑起來了。胡蘭以為我瘋了。我笑得那麼厲害,笑得眼淚也下來,氣也不過來,話也說不出來了。

所以我沒解釋我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我好像看到我丈夫站在墳地上,一臉茫然,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我好像看到小車在岩石堆上燃燒,彷彿弔唁者在給死者送禮。我為那個死去的廣東飛行員到高興,原本屬於他的小車又開到天國去了。

同一天上午我和胡蘭進了城。我披上了我的那件長長的綠外套,穿一雙平時穿的鞋子,因為到市中心有三四里路。你問一里多遠?大概是你們美國人所說的一公里的一半路程吧。這段路我得走去。我不像你,上雜貨店買東西都要鑽進小車開兩個街區。

路上我在郵局停了一會,又拍了一個電報。這次是拍給花生的。她現在已經嫁了一個很有錢的上海人,是那個算命女人給她找的。我要王貝蒂寫一封跟上次一模一樣的電文:"我們馬上要逃難了。"只不過這一次我又加了句:"直接匯江雯麗本人四百元。"貝蒂沒問另外四百元到哪兒去了。可我想她已經知道了。

拍完電報,我和胡蘭就直奔市場去買我們的雜貨。那天早上很冷,我記得當時我還望望烏雲密佈、灰濛濛的天空,說,"說不定又要下雪了。"胡蘭也抬頭望望天,"雲還不夠多。我聽說這裡整個冬天只下一兩次雪,不會一場接一場下的。"我們到了市場,這時大概十點鐘左右,攤販們天一亮就在這兒佔好位子了。他們現在很想做些小生意暖暖身子。市場外面小夥子們蹲在堆積如山的蔬菜前,市場裡面是一排排的桌子,上面擺著豆腐桶、盤秤、番茄和蘿蔔,還有一籃籃香菇,一盆盆活魚,從南邊運過來的淡水蟹、小麥、雞蛋和生面條。

人們像長龍一樣經過攤位,口中呵著熱氣,形成一團團小霧。早上的這個時候,大家都還很開心,還沒有被一天的勞累所壓倒,已經在考慮晚上的那頓菜的配料了。

我和胡蘭隨著炒栗子的香味往前走,現在我們已經站在那個小攤前了。他抖著裝得滿滿的一籃黑金般的栗子。這時離我們吃早飯差不多已過了三個鐘頭了,於是我們兩人都同意:來一把炒栗子正好暖暖手。

"你們來得正是時候,"攤主說,"半個鐘頭前我剛剛加過糖,殼都崩開來了。"他取出兩個紙袋,給我們一人包了六顆。

我剛剝開一顆準備把熱乎乎的栗子送進嘴裡,忽然,街上傳來一聲驚叫,"本飛機!災難來了!"接著我們就聽到了飛機聲,遠遠聽去就像打雷一樣。

所有的人,所有的攤販,全都開始互相推搡著,奔跑起來。栗子籃傾倒了,母雞呱呱呱地叫著,在籠子裡撲騰。胡蘭抓住我的手,我們也開始奔跑起來,好像我們能跑得過飛機似的。飛機聲越來越響,直到我們的後背,就像大象吼叫一樣。我們知道子彈和炸彈就要投下來了。周圍的人一下子全趴下了,就像田野裡的小麥一下子被風吹倒那樣。我也趴下了,是胡蘭把我推倒的,但因為我肚子那麼大,只能側身躺著。"這下我們死定了!"胡蘭哭了。

我把臉緊貼地面,雙手抱著頭。人們在尖叫,我們也聽不清,因為頭頂的飛機聲實在大響了。胡蘭的手拉住我的肩膀,我能到她的手在發抖,要不,就是我的身體使她發抖的。

過了一會,飛機聲好像遠去了。我到我的心怦怦直跳,於是知道自己還活著。我抬起頭,看看別人也把頭抬起來了。我到大運氣,太高興了。我聽到有人在喊,"菩薩保佑,謝天謝地!"然後我們聽到飛機又飛回來了。所有謝菩薩的人現在都罵起來了。我們又低下了頭,我以為這些咒罵聲是我最後的記憶了。飛機來回盤旋著,人頭隨著飛機而忽上忽下,就像在向本飛機磕頭。

我真是又生氣又害怕。我想起來跑了,但我的身體太笨,爬不起來。雖然我很想活下去,可腦袋裡想到的只是死。也許是因為周圍的人全在唸,"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已經在召喚佛來引他們到另一世界裡去了。

我想,我們已經死了嗎?我怎麼知道的?我好像覺得呼已經停止了,但我的思想還很活躍,我的手還能到地面的冰冷和堅硬。我還能聽到飛機聲,現在它到哪去了,好像越來越遠了。

唸佛聲停止了,但我們還待在地上,不敢出聲,不敢動彈。過了很久,我才聽到有人在小聲說話了。我覺到周圍的人爬起來了,有人在嗚咽,有個小孩哇哇大哭起來。我不想起來看周圍發生的事。胡蘭搖搖我,"你受傷了嗎?快起來!"可我沒動。我不相信自己的覺。

"起來!"胡蘭喊道,"你到底怎麼了?"胡蘭幫我站起來。我們慢慢地抬起頭來,那同一片麥地現在也直起身來了。我們大家都小聲說:"沒血。"胡蘭叫道:"沒血!只有雪!"至少是她首先想到了這一點。她說了後,我也想到了。無數的大雪片蓋住了大街,落在趴在地上的人們的背上。

我抬起頭,看到天上雪還在落下來,每一片都有紙那麼大。我們前面的一個攤販撿了一張起來,原來是一張薄紙,他遞給我:"上面都說些啥?"紙上畫了一箇中國小姑娘坐在一個本軍人肩膀上。"本政府說,"我說,"如果我們不抵抗,大家就會得到好的待遇。不用害怕。如果我們抵抗,大家就會遭殃。"這時我聽到一箇中國士兵在大街上叫起來了,他像瘋了似的,用腳踢那些雪片一樣的傳單。"撒謊!撒謊!"他嚷道,"他們在上海也說過同樣的話。瞧他們是怎麼對付我們的!我們的軍隊還剩下什麼!只剩下一些破布來擦乾中國的血跡!"一個老太婆開始罵他了。"別說了!別踢了!你得規矩點,要不我們大夥全跟著遭殃了。"但那士兵還是吼著。那老太婆朝他腳上吐了口痰,背起自己的袋,走掉了。於是大夥七嘴八舌地說開了。有人開始吼起來,過了一會整條大街全被恐慌的聲音淹沒了。

我告訴你,那天,當這種恐慌症傳染開來時,每一個人都好像換了個人。只有當你逃難時,你才會發現你心中早就有這麼一個人存在著了。我看到人們開始搶食物,偷東西,攤販們也離開了熱氣騰騰的爐子。到處能看到人們在打架,在爭吵,孩子找不到大人,哇哇大哭,大家互相推搡著擠進公共汽車,當他們看到大街上人太多,車子開不動時,又全從車上跳下來了。

胡蘭叫我們前面的三輪車伕把我們拉回家去。但他剛跳下車子要扶我們上去,一個大漢將他推倒在地,跳上三輪車騎走了。沒等我說出"好可怕呀",一個要飯的小男孩撲過來,要來搶我手中的錢包,胡蘭把他打開了。

突然有人喊:"快跑!快跑!"大家就拼命跑了起來,一群人向我們衝來。一大桶冰魚翻倒了,好像一隻花瓶。一個女人倒在地上哭著——這哭聲好慘哪,哭了好久,直到成千上萬的腳步聲把它淹沒。胡蘭扭住我的胳膊,得我暈頭轉向,讓我跟著人往前跑。然後我們就被捲進了人,夾在人縫裡左衝右突。我能覺到無數的胳膊和膝蓋抵住了我的後背和肚子。人越來越多,越來越擠,我們被夾在中間,只能隨著人群,一起氣,一起動。

胡蘭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不斷把我往前推。"快走,快走。"她在我後面,口中唸唸有詞,好像在做禱告。"快走,快走。"每走一步她都要這麼說。突然人群來到一個開闊地帶,一下子散開了。我發現前後左右沒人推搡了,大家都管自己各奔東西。

"走這兒,走這兒。"胡蘭說。我到她的手從我肩頭鬆開了。

"走哪條路?"我朝後問,"胡蘭!"沒人回答。

"胡蘭!胡蘭!"我喊道。我回過頭去,撥開周圍的人,但沒找到胡蘭。我又回過頭來,還是沒有。

我處在人中,心中充滿了孤獨和恐慌。我的目光掃過從我身邊跑過的每一個人,我左顧右盼,上下打量,不見她的蹤影。

"媽!媽!"不知怎麼回事,我喉嚨裡竟喊出了這樣的字眼,"媽!媽!"好像那個早就拋棄了我的人竟能救我似的。

那天我真是太傻了。我完全可能被那麼多的陌生人撞倒,踏扁,踩死,我肚子裡的娃娃也可能被人撞出來。可我竟然在人群中踉踉蹌蹌地走著,喊著我母親,喊著胡蘭的名字。

要是你問我,到底過了多久,過了多少鐘頭,我才被發現,我無法告訴你。等我神志清醒過來,我才明白,原來我坐在一條長凳上,呆呆地望著手中捏著的一顆栗子,就是本飛機來之前我剛剝開準備吃的那顆栗子。我又想笑,又想哭,我居然在命都差一點丟掉的情況下還捏著這顆栗子不放。我剛想扔掉它,忽然覺得應該把它保管好。世界變化得太突然了,心裡冒出來的最重要的念頭居然是這樣的。整個城市都瘋了,胡蘭也不見了,可我居然在考慮要不要保存這顆冷栗子!

"嗨,大妹子!我希望你還給我留了一顆!"遠處傳來一個聲音,把我從噩夢中驚醒過來了。

我看見胡蘭從一輛三輪車上跳下來,撲向我。你想得到嗎?經受了這樣可怕的災難後,她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卻以為她已經死了!我高興地哭著向她撲過去。

"快上來。"她說著,伸出一條胳膊,把我拉上去。我丟掉了手中的栗子,然後掙扎著爬上狹小的後座。胡蘭自己踏著三輪車。她遞給我一,是一條凳腳或椅子腳。

"要是有人想搶這輛車,就用這個揍他們!"她喊道,"你只能這麼幹,明白嗎?揍他們!"

"揍他們!"我重複說了句。我的心跳加快了,我瞧瞧四周,背後,舉起子,對準一個盯著我的男人。

直到快到家的時候,我才想起間她這車子是怎麼來的。

"這世道真是亂透了。"她說,"我們一到那個空地裡,我總算透了口氣,瞧瞧四周,忽然我發現,那個從我們旁邊的車伕手中搶走三輪車的男人就在前面,他正在蹬車,沒幾步遠。我連想也沒想,就撲上去,用力把他從座位上推了下來。他一倒下,我就跳上車,一路蹬來找你了。我看你穿著綠外套,也在找我,但我剛要喊你,就在那一刻,有個人向我撲來了。哇!他手裡還揮著一子,想把我打下去,把車走,就像我乾的那樣,也像我之前的那個男人乾的那樣,可我早就準備好了,沒等他下手,我就把那子奪過來了,然後我就用它把那男人趕走了。"她朝我晃晃手,她的一個手指頭好像破了。"你瞧這世道真是亂了套了。"她說,"連我都這麼兇了。"就在那天我們離開了南京。

所以你瞧,我這輩子還算幸運的。我沒有真的逃難,只不過和逃難沾了個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