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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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那個同我和胡蘭一起洗過澡的自以為是的姑娘嗎?就是她告訴我們上海發生的事情,空軍是如何飛到那兒去拯救中國的。
她早就進了飯廳,我們坐在一臺收音機前。我們已經聽到我們的丈夫們全都還活著的消息,此刻正在聽勝利的消息。我們豎起耳朵,生怕錯過一個字。
"你們收聽到的,"她用一種諷刺的口氣說,"全是廢話。"我們轉過頭來看看她,發現她的眼睛像魔鬼一樣紅。
然後她就跟我們講了事情的真相。那個老是把吊扇下面的位子留給我丈夫的飛行員已經死了,那個我丈夫衝他大吼,跟他開玩笑的年輕人也死了,這位自以為是的姑娘的丈夫也被殺了。
"你們以為你們的丈夫還活著就運氣嗎,"她說,"你們錯了。"然後她就告訴我們,飛機是在半夜到達本軍艦雲集的上海港的。他們想使本人大吃一驚,但沒想到,他們還沒到,本飛機早已在夜的掩護下起飛了——他們早就知道中國飛機來了。所以倒是我們的飛行員大吃一驚,一下子昏了頭,於是趕緊投彈。大匆忙了!從天空到地面距離太近了,結果那天晚上投下的炸彈全落到了民房和商店的屋頂上,落在電車上,炸死了成千上百的老百姓,全是中國人哪,而本的軍艦照樣在海面上耀武揚威。
"你們的丈夫不是什麼英雄。所有的人,那些飛行員全死了,我的丈夫也死了——比白白送死還不如。"那姑娘說完就走了。我們一聲不響。
胡蘭打破了沉默,生氣地說,"她怎麼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發生什麼事?"然後又說,她還是很開心,因為家國還活著。至少這一點是真的,她說。
你想象得出嗎?她居然當著我們兩人的面說她很開心,她怎麼能把這麼自私的想法出來呢?
但我沒有責備胡蘭的設教養。我儘量像大姐姐般地勸說她:"如果那姑娘說的是真的,我們是該想想這場悲劇。我們應該嚴肅點,不要光顧自己開心。"胡蘭一臉的開心相馬上就消失了,她張開嘴巴,把這個想法聽進去了。我想,不錯,儘管她缺乏教養,還是能做到知錯就改。
但她馬上皺起眉頭,沉下臉來。"你這種想法——我不懂。"她說。
於是我又解釋了一遍。"我們一定要關心大局,不能光想著自己的丈夫,說不定還會發生一些更糟糕的事呢。"
"哎呀,倒黴!"她叫起來,用手捂住了嘴巴,"你怎麼能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來敗壞大家的前途呢?"
"不是不吉利的話,"我堅持說,"我只不過是說,我們得現實點。這是在打仗,我們不光要用情,也要用理智,頭腦始終要清醒。如果我們假裝看不見危險,那我們又怎麼能避開它?"但胡蘭不願再聽我說話。她又哭又喊,"我從來沒聽到過這麼惡毒的字眼!這麼想有什麼用,壞念頭只會引出壞結果。"她就這麼叫著嚷著,像瘋了似的。現在我回想起來,我們的友誼正是從那時開始四分五裂的。我們之間的和諧是胡蘭打破的。我告訴你,那天我才看清了胡蘭的為人,她可不是大家認為的那種膿包。這女人能說出一連串刀刃般鋒利的話。
"你說不幸也會落在我們頭上,你說你丈夫也會死,"她吼道,"那你幹嗎不抓住眼前的一切及時行樂呢?"你想象得到嗎?她當著大夥的面咒我!她拋出一個只能做出錯誤答案的問題。她要給人造成這種印象,我是專門說倒黴話的人。
"我沒說過這話。"我馬上回答。
"你總是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面想。"這又是一句謊言。"沒這個意思,"我說,"我只說要現實些,這和倒黴想法是兩碼事。"
"如果有五種不同的方式來看一件事,"她說著舉起手,拉住大拇指,好像它就是一個爛蘿蔔,"你總是挑這個最壞的。"
"沒這回事。我是說在戰亂時期,光我們自己開心是不夠的,是沒用的,它阻止不了戰爭。"
"蔣介石說他能阻止戰爭。"她喊起來了,"你以為你比蔣介石更高明嗎?"胡蘭和另外的女人都盯著我。沒一個女人上前一步來勸我們別吵了。她們沒說,"好了,好了,姐妹們,你倆都對,你們只不過是互相誤解了對方。"我看得出,胡蘭烈的話語已經毀了她們的思想,使她們不能正確地理解。難怪她們聽不出胡蘭說的只是一派胡言。
於是我說了句,"算了!"——忘了這一切吧!我離開她們,進了自己的房間。
一想到這裡,我至今還很生氣,因為她的脾氣一點沒改。你看得出,她老是要把事情轉到自己的思路上去想。如果是件壞事,她就會把它說成好的,要是好事呢,她又把它想成壞的了。無論我說什麼,她總要和我對著幹,她使我好像成了一個老犯錯誤的人。於是我就不得不和自己爭論一番,想清究竟什麼才是對的。
不管怎麼說,那次爭吵以後,我氣得只能一個人坐在上,想著胡蘭的諷言刺語。我對自己說,她就是這麼個人,老是說傻話。她才是大家背後笑話的人。我不想再聽她的胡言亂語了,就想找點事來乾乾。我打開屜,翻出新阿嬸送給我的一塊布,還有我們家的工廠自己製造的一卷棉花。
這是一塊淡綠的棉布,上面繡有金的圈圈,很輕,很適合做夏天的服裝。我早就想好了一個式樣,是我以前在上海看到過的,一個快活的小姑娘穿過的那種式樣。
我心中有了底,就開始裁起來。我想象自己穿了這件綠衣服,就像那個小姑娘似的,她的所有的小姐妹都很羨慕她,大家都悄悄說,她的衣服和她的風度好配呀。可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胡蘭,她對這件衣服評頭論足,用她的大嗓門說,"丈夫剛死就穿這種衣服,也太花哨了呀。"我心裡這麼想著,手下馬上就出了錯——袖子裁得太短了——我還在生氣呀。瞧她於的好事!使我思想老集中不起來。更糟的是,她扭曲了我的思想,把壞念頭進我腦袋裡了。
多壞的一個念頭,我從來沒想到我還會有這種念頭,從來沒有。可現在它跳出來了,我把它抓住了。我想象過不了多久,胡蘭會對我說,"真遺憾,你丈夫死了,他從天上掉下來了,真苦命啊。"
"呵,不,"我對自己說,"觀音菩薩保佑,不要讓他死。"但是我越想把這念頭從腦袋裡趕出去,它就越頑固地待在那兒。"他死了。"胡蘭會說。她告訴我這個消息的時候,臉上還會帶著笑意呢。我會像那個自以為是的、剛失去丈夫的姑娘那樣,衝她大發雷霆。
然後我又想,也許我該哭一場,表現得很悲傷,為我那失去父親的孩子。是的,這樣就更好了。
可轉眼間,我又想到另外去了。我得回到崇明島,再和老阿嬸、新阿嬸住在一起嗎?也許不會,要是我再嫁一個丈夫就不會。然後我又想到,下一次我該自己來挑丈夫了。
我停下了手中的縫紉活。我都在胡思亂想些什麼呀?這時我才明白,我實在是很希望文福死去的。我不是因為恨他才有這個念頭,不是的,那要在後來他變得更壞時,我才有這個念頭。
但那天晚上,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在我自己的心中,我與胡蘭,也與自己爭論著:有時,一個姑娘會犯錯誤;有時,錯誤可以改過來。戰爭會改變它,這不是誰的錯,一件倒黴事換另一件倒黴事,這還是有可能發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