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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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個身材細長的小夥子卻拎著埃迪-阿姆澤爾小小的旅行箱,作為哈澤洛夫先生,乘著火車從但澤出發,經過施奈德米爾,到柏林去了。在那裡,他讓人給他嘴裡安上了新牙,試圖治好在雪人體內得的重冒,卻留下了他的慢嘶啞症。
這個跳舞的苗條少女必須繼續上學,刻苦進行芭蕾舞練習。當市立劇院的兒童芭蕾舞團參加演出聖誕節童話劇《冰雪女王》時,燕妮獲准跳冰雪女王,得到評論家們的讚譽。
這時,戰爭爆發了。但是,什麼也沒有變化,充其量只是芭蕾舞的觀眾有所不同而已。燕妮獲准在措波特療養大廈的紅大廳為高級軍官、黨的頭面人物、藝術家和科學家們跳舞。那位來自阿姆澤爾雪人、患有慢嘶啞症的哈澤洛夫先生當時在柏林當芭蕾舞教練,所以也就作為應邀的社會名,坐在療養大廈的紅大廳裡。在最後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時,他自言自語道:“這個擊腿跳令人驚異。胳膊舒展得漂亮極了。瞧,傲慢動作時這種線條!看起來有點冷漠,但完完全全是古典式的。技巧規範,但過於做作。腳背太低。確實有天資。必須同這個孩子合作、合作,使出渾身解數!”只是在參議教師奧斯瓦爾德-布魯尼斯因為一樁刑事案件——他把配給學生的維他命藥片放進了自己嘴裡——被刑事警察科傳訊,被國家秘密警察逮捕,被送到施圖特霍夫集中營之後,芭蕾舞教練哈澤洛夫才找到機會把燕妮接到柏林去。
他們依依惜別朗富爾郊區。她身穿黑喪服,愛上了一個名叫哈里-利貝瑙的中學生。她給他寫了很多信。她那工整的筆跡講述芭蕾舞團團長——神秘莫測的內羅達夫人,講述同她一道遷往柏林的鋼琴演奏家費爾斯訥-伊姆布斯,講述跳雙人舞的搭檔小芬希爾,講述那個身患慢嘶啞病、總用一點令人恐懼的辦法領導著練習和排練的芭蕾舞教練哈澤洛夫。
燕妮寫了獲得的進步和小小的倒退。總的說來,她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只是有一個地方卡了殼,沒法改進。儘管燕妮的擊腿跳備受稱讚,但她的腳背仍然過於平坦,這使芭蕾舞教練和這位芭蕾舞女演員到痛心,因為每一位真正的芭蕾舞女演員——自路易十四時代以來就是如此——都必須有漂亮的高腳背。
排練了好幾個芭蕾舞劇,其中有德國早期的四對舞和芭蕾舞巨匠佩季帕①保留劇目中常見的彩節目,為佔領了半個歐洲的士兵們演出。漫長的旅行把燕妮帶往世界各地。燕妮從世界各地給她的朋友哈里寫信,哈里有時候也給她回信。在排練的間隙和演出期間,燕妮並沒有傻乎乎地坐在那兒翻閱畫報,她在一個勁兒地為一位即將分娩的女同學編織嬰兒衣物——①佩季帕(1818~1870),又譯彼季帕。舞蹈家、編導。
在芭蕾舞團於四四年夏天從法國回來之後——這個團受到入侵者的襲擊,丟失了好些舞臺裝飾和一部分服裝——芭蕾舞教練想排一個三幕芭蕾舞劇。從孩提時代起,他就已經在東西地搞這個劇了。如今,經歷了在法國的那場浩劫之後,他便急急忙忙地實現他孩提時代的夢想,因為在八月份,這個芭蕾舞劇就要以《稻草人》或者《稻草人的起義》,要不就是以《園丁的女兒與稻草人》的劇名首次上演了①——①以此命名的一個芭蕾舞歌劇腳本由阿里貝爾特-雷曼譜曲,於1970年在柏林首次上演。
因為沒有合適的作曲家,他就讓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對斯卡拉蒂和韓德爾①的作品進行改編,搞一個大雜燴。那部分在法國遭到毀壞或遭到嚴重損壞的服裝也就隨隨便便地用到了新芭蕾舞中。同樣屬於哈澤洛夫宣傳連、在入侵開始時就遭到損失的一個侏儒劇團②剩下的人員,作為不說話的雜技配角演員,被收進了芭蕾舞劇中。它要成為一種情節芭蕾舞劇,在巨大的魔術舞臺上,人們戴著面具,有唧唧喳喳叫著的機器和活動的機器人——①斯卡拉蒂(1685~1757),意大利作曲家。韓德爾(1685~1759),德國作曲家。
②指《鐵皮鼓》中的貝布拉等人。
燕妮給哈里寫道:“第一幕表現的是凶神惡煞的老園丁奼紫嫣紅的園圃,這個園圃遭到蹦蹦跳跳的鳥兒劫掠。園丁的女兒——那就是我——幾乎是同鳥兒們聯合起來,戲凶神惡煞的老園丁。成群的鳥兒圍著他飛來飛去,這個園丁在跳一種劇烈、可笑的獨角舞。在園圃的柵欄上釘了一塊牌子,牌子上寫道:“徵聘稻草人!”隨後,一個眉清目秀、衣衫襤褸的年輕人用大換腳跳的方式跳過柵欄,前來報名。他表示願意擔任稻草人的職務。在跳來跳去和反覆考慮之後——做擊打動作、擊腿跳和前後替的移位打腳小跳——凶神惡煞的老園丁宣佈同意,隨即便從左邊下場。現在,這位年輕人——向四面八方跳追趕步和滑步——轟走所有的鳥兒,最後來了一個特別調皮的阿姆澤爾式空中旋轉動作。當然,年輕、美貌的園丁女兒——也就是我——愛上了這個年紀輕輕、彈跳能力強的稻草人。他們在凶神惡煞的老園丁的大黃灌木叢之間跳雙人舞,做一些抒情、徐緩的動作,顯示文雅優美的線條和平衡穩定的舞姿,做散步式的阿蒂迪德姿勢。園丁的女兒假裝害羞,往後退縮,然後順從,最後再一次用大換腳跳的方式越過柵欄被人拐走。我們倆——順便說一下,小芬希爾扮演這個年輕人——從右邊下場。
“在第二幕中——就像你馬上就會看到的那樣——顯示出了這個年輕人真誠的稟。他是所有稻草人的行政長官,統治著一個地下王國,在這個王國中,各種氣質的稻草人孜孜不倦地旋轉著。他們在這裡排成跳躍式隊列,在那裡濟濟一堂,匯成稻草人的博覽會,向一頂舊帽子獻祭。我們的侏儒們以老貝布拉為首,組成了一個忽而長、忽而短但總是相互叉、纏在一起的侏儒稻草人。現在,他們由於故事內容不同,在明顯地變換著。他們是:髮蓬亂的耳曼人、穿扎腿燈籠褲的僱傭兵、皇帝的信使、被蛀蟲蛀壞衣服的托缽僧、沒有腦袋的機械騎士、身患癲癇症的鼓脹修女、來自叢林的齊滕以及呂措那一群魯莽的人。在那裡,立式多臂衣架在漫遊。在那裡,不少櫃子吐出統治者家族以及宮廷侏儒。在那裡,所有的人都變成了風車:僧侶、騎士、修女、信使和僱傭兵、普魯士特種兵和納茨默爾重騎兵、墨洛溫王朝的人和加洛林王朝①的人。我們的侏儒在此期間動作猶如黃鼠狼一樣捷,眨眼之間變成了風車。風使風車發狂似的轉動,可是並未磨穀粒。雖然如此,磨坊的大木箱卻裝得滿滿的。裡面裝的是破布“內臟”、高級煙霧和旗幟“拉”帽子金字塔和褲子粥攪和成麵糊,所有的稻草人都在呼嚕嚕地吃這種麵糊。在那裡,嘎嘎作響,啪啪作響,嗚嗚作響。人們在用暗號吹口哨。呻之聲止息。十個修道院長在打嗝兒。修女在打。蠢婆娘們和侏儒們在發怨言。聽得見持續不斷的嘎嘎聲,把什麼東西草草埋掉,呼嚕嚕地喝完麵糊,然後是怪聲大笑。絲綢在歌唱。天鵝絨在哼哼。一隻腿站著。兩人共穿一件上衣。裹在褲子裡。他們戴著帽子引人注目地走著。他們從口袋裡掉下來。他們在土豆口袋裡繁殖。詠歎調纏在帷幕之間。昏黃的燈光劃破夜空。獨立自主的腦袋。跳動的電燈按鈕。萬事俱備的洗禮。還有一些神靈,他們是:波特里姆波斯、皮柯洛斯和佩爾庫諾斯,其中還有一條黑狗。可是所有稻草人的行政長官,也就是小芬希爾,卻把被搶走的園丁女兒置於正在進行訓練的、做體的、完成複雜動作的反覆考慮之中——非古典式演奏聲的輕微顫動同變化多端的佈雷舞步相互替。而我,也就是園丁的女兒,穿著令人恐懼的尖足舞鞋也到害怕。在對這個年輕人和行政長官充滿柔情意之時——當然只是在舞臺上——我非常害怕。在那些醜陋的稻草人給我披掛散發出樟腦味的新娘服飾,戴上格格作響的核桃殼花冠之後,我就隨著莊嚴的、丁丁當當作響的宮廷侍從音樂——侏儒們身穿拖地長裙——跳起了惶恐不安的君王獨舞。在跳舞時,我,也就是戴上花冠的園丁女兒,使所有的稻草人,那些單個站著或者成群站著的稻草人跳著跳著,都接二連三地墮入了夢鄉。最後使小芬希爾,也就是行政長官也墮入了夢鄉。只有那條髮散亂的黑狗,行政長官的那個貼身隨從,才心神不定地跑到散開的侏儒們之間,但並沒有發現那十二條魔腿。在那裡,我作為園丁的女兒做完阿拉貝斯克舞姿,再一次俯身看著墮入夢鄉的行政長官,輕輕地給他一個芭蕾舞女演員痛苦的吻——做這種事時,我決不會接觸到小芬希爾——然後便逃之夭夭。黑狗狂吠起來,但已經為時太晚。侏儒們在哇啦哇啦亂唱,但已唱得太遲。稻草人的機械裝置開始運行,但已經太晚了。行政長官一覺醒來,但是已經太晚了。第二幕結束時,出現了一個充滿情的結局:又是跳躍又是雜技,為了趕走土耳其軍隊,還奏出火藥味十足的音樂。那些忙忙碌碌、動不已的稻草人開始上路,而把令人擔心的糟糕情況留給第三幕——①墨洛溫王朝和加洛林王朝是法蘭克人於476~887年間建立的王朝。
“第三幕再一次展現凶神惡煞的老園丁的園圃。他愁容滿面,任憑鳥兒們擺佈,徒勞無益地轉著圈子。這時,凶神惡煞的老園丁的女兒羞答答地——我必須裝作忽而悔恨、忽而倔強的樣子——披掛著破爛的新婚服飾回來,跪倒在園丁父親腳下。她緊緊地抱著他的膝蓋,想扶著它站起身來。父女倆跳雙人舞,用舞蹈動作表示竭力站起身來散步。最後老頭子兇相畢,他把我——他的女兒趕出了家門。我再也不想活了,但是又不能死去。這時,一陣狂風從後面呼嘯而來,稻草人和鳥兒希奇古怪地聯合起來了。一種隨風飄動、唧唧喳喳、嗡嗡顫鳴、嘎嘎作響、嘶嘶出聲的狂熱席捲舞臺,藉助無數稻草人的夾具把一個巨大的鳥籠抬起來,把國圍碾得平平的,利用靈活捷的侏儒捉住園丁的女兒。行政長官歡呼起來,因為他看見我呆在鳥籠裡。我那條髮散亂的狗黑糊糊地、速度飛快地轉著圈兒。上千種聲部的狂熱——每個關節都充滿著勝利——同我一道吧唧吧唧地跑走了,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留下來的是七零八落的園圃。留下來的是一個衣衫襤褸、一瘸一拐的人——兇惡的老園丁。戲人的鳥兒們又飛回來——跳貓步、巴斯克步——把老人團團圍起來。現在他疲憊不堪,猶如要防禦一般,抬起裹著破布片的雙臂。瞧,只是這第一個動作就使鳥兒們驚恐萬分,把它們轟走了。他變成了一個稻草人,從此以後,他便集園丁與稻草人於一身。在跳他那令人骨悚然的稻草人獨舞時——哈澤洛夫先生考慮跳這個角——最後一幕的終場幕布降了下來。”燕妮帶著非常同情的口氣給她的朋友哈里描述過的這個芭蕾舞劇,排練得如此無懈可擊的這個三幕芭蕾舞劇——哈澤洛夫先生親自設計了音量很大的機械裝置和口吐唾沫的自動裝置——這個稻草人芭蕾舞劇從未上演過。觀看彩排的兩位帝國宣傳部的先生覺得第一幕很美,大有希望。他們在演第二幕時才第一次輕輕地咳了一下。第三幕一結束,他們便立即站起身來。總的說來,他們到逐漸展開的情節過於沉悶,過於含沙影。缺少樂觀的神。兩個人都這樣異口同聲地說:“前線的士兵想要看點輕鬆愉快的東西,而不想看陰森恐怖、隆隆作響的地獄。”進行了反覆磋商,內羅達夫人也用上了對自己有利的種種人事關係。最高層人士已經表現出一種傾向,表示要友好地對待一部新稿本。這時,在哈澤洛夫能夠給這個劇本添上一個輕鬆愉快的、適合前線情況的結尾之前,一次空襲把芭蕾舞團的服裝和舞臺裝飾全毀了。就連歌舞團也不得不為許多損失而叫苦不迭。
雖說按理在空襲警報時必須中斷排練,可是人們卻又排練了一次。園丁的女兒跳著舞,使稻草人、冥府看門狗、所有的侏儒和那位行政長官都墮入夢鄉——燕妮把這件事做得漂亮極了,只是她的腳背還不夠高,作為小小的然而卻是有礙觀瞻的瑕疵引人注目。這時,哈澤洛夫剛好想要安排新的正面情節:燕妮要把所有的稻草人和那位行政長官都銬上,然後要他們供塵世也就是供先前凶神惡煞而現在品行端莊的園丁差遣。就在燕妮獨自一人拿著那些笨重手銬的一剎那間——再加上用的是新腳本,她站在舞臺上舉止無措——強爆炸力的薄殼空投炸彈擊中了作為排練場的無線電塔展覽廳。
放有靈的機械裝置、輕便服裝和活動佈置的倉庫塌了下來,永遠塌了下來。它把用十個指頭為所有排練伴奏的鋼琴演奏家和藝術家費爾斯訥-伊姆布斯壓到了鋼琴上,永遠壓到了鋼琴上。四個芭蕾舞女演員、兩個男演員、侏儒基蒂和三個舞臺管理人員受了傷,謝天謝地,只是輕傷。不過,芭蕾舞教練哈澤洛夫連皮都沒有擦破一點兒。煙霧和灰塵剛散開,他就用嘶啞的叫喊聲尋找燕妮。
他找到她時,她正躺著,不得不把她的雙腳從一梁下面拔出來。人們最初擔心會出現最糟糕的事情,擔心這位芭蕾舞女演員已經死去。實際上,這梁只不過壓著了她的右腳和左腳而已。現在,當兩隻失足舞鞋對胖起來的雙腳來說已變得太窄時,給人造成了這樣的印象:燕妮-安古斯特里終於有了每一個芭蕾舞女演員都應當有的那種理想的高腳背。啊,你們這些用氣呵成的仙女們,你們飄過來吧!吉賽爾和葛蓓莉婭或者打扮得像新娘,或者在用搪瓷眼睛哭泣。格里西和塔里奧尼,盧西勒-格拉恩和範妮-裡託,想編織她們的四人舞,把玫瑰花撒在可憐的腳上。加尼埃①宮殿裡的所有燈光都應發揮作用,以便在大隘道里把金字塔的小石塊砌得天衣無縫。第一輪和第二輪四人舞,充滿希望的權威們,小獨舞演員和大獨舞演員,首席女舞蹈演員和憤世嫉俗、無法企及的舞星,都要順應歌劇院的環境。跳吧,加埃塔諾-維斯特里斯②!受到讚美的卡瑪戈③仍然在做很有力量的分八“動”擊腿跳。慢慢放棄蝴蝶和黑蜘蛛吧“舞聖”和“玫瑰”瓦斯拉夫-尼任斯基。不安分的諾維爾中斷了旅行,在這裡下了車。拆除懸空的機械裝置,讓月光可以像仙女一般輕輕地一閃而過,變得冷卻吧。凶神惡煞的佳吉列夫④把有魔力的手放在機械裝置上。忘記這種長期的痛苦,忘記你的千百萬觀眾吧,安娜-巴甫洛娃⑤。再把你的血吐到燭光照耀的琴鍵上吧,肖邦。轉過身去吧,貝拉斯特里加和阿希斯波薩⑥。垂死的天鵝⑦又沉醉了一次。現在你就躺在她身邊吧,彼圖什卡。這是最後的位置。全蹲——①加尼埃(182~1898),法國學院派建築師,以設計巴黎歌劇院著名。此處和這一句的大隘道都是指巴黎歌劇院。
②加埃塔諾-維斯特里斯(1729~1808),意大利舞蹈家。
③卡瑪戈(1710~1770),法國芭蕾舞女舞蹈家。
④謝爾蓋-佳吉列夫(1872~1929),俄國芭蕾舞劇院經理。
⑤安娜-巴甫洛娃(1881~1931),享有世界聲譽的俄國芭蕾舞女舞蹈家。
⑥這裡的人物以及下面的彼圖什卡均為芭蕾舞劇中的形象。
⑦《天鵝之死》是1905年據聖桑的音樂為安娜-巴甫洛娃改編的獨舞。
在這種情況下,燕妮要繼續生活下去,要艱難地生活下去,而且不再踮起腳尖跳舞。人們不得不截去她——這種事寫起來是多麼難啊——兩隻腳的腳趾。他們給她一雙陋的鞋,讓她那雙剩下的腳穿。燕妮迄今仍然熱戀著的哈里-利貝瑙收到一封客觀描述的、用打字機寫成的信,也是最後一封信。燕妮請他也別再寫信。現在這種事已經結束。他應當試著忘記,忘記一切,幾乎是一切。
“就是我也要儘量不再去想我們的事。”幾天之後——哈里-利貝瑙正收拾他的行李,他要去當兵——收到一個小郵包,一個充滿傷心內容的小郵包。哈里那些似夢非夢的信件用絲線捆住,捆成一個個的小包放在那兒。還有已經織好的粉紅和藍羊寶寶服和寶寶褲。他還找到一串用啤酒瓶蓋橡皮墊圈串成的項鍊。這是當他們還是孩子,在只有啤酒瓶蓋橡皮墊因而沒有蓮花飄浮在水面上的股票啤酒池邊玩耍時,哈里送給燕妮的。
從前有一趟有軌電車——這趟電車從朗富爾的黑雷桑格爾開往下城的草地巷。這是五路有軌電車,像在朗富爾和但澤之間行駛的所有有軌電車一樣,五路有軌電車也在火車總站旁邊停車。據說,這趟曾經是特別有軌電車的司機名叫萊姆克,主車上的售票員名叫埃裡希-文策克,那輛特別有軌電車拖車上的女售票員名叫圖拉-波克里弗克。她不再去奧利瓦的二路有軌電車上上班了。她每天坐著五路有軌電車來來去去九個小時。她靈活,還有點養撞,好像天生就適應幹這一行似的。因為有軌電車在下班時間超載時在車廂內無法穿行,她就憑藉適當的車速,從前面的上下車平臺跳到後面的上下車平臺。當圖拉-波克里弗克售票時,所有乘她那趟車的人都得錢買票,就連她的表兄哈里也得。
據說有一次,那趟特別有軌電車本來應該在二十二點十七分到達火車總站,但是,在圖拉-波克里弗克於二十二點零五分從終點站黑雷桑格爾拉鈴開車之後,也就是在兩分鐘之後,在馬克斯一哈爾伯廣場,有一個十七歲的小夥子跨上了電車。此人把一隻八個角都用皮革加固了的紙板箱推到拖車後面的上下車平臺上,隨即點燃了一支菸。
有軌電車空蕩蕩的,而且一直都相當空。在帝國移民區車站,上來一對上了年紀的老夫婦。這對老夫婦在體育館又下去了。在哈爾伯林陰大道車站,有四個紅十字會護士走進拖車。在霍伊佈德車站,有換車的人補票。在主車內,人要多一些。
當有軌電車女售票員圖拉-波克里弗克在拖車後面的上下車平臺上寫她的行車誌時,那個十七歲的小夥子在他那隻左右搖晃的紙板箱旁笨手笨腳地著煙。因為這兩個人——手拿行車誌的她和不慣菸的他相互認識,甚至還是親戚——是表兄和表妹,因為兩人即將生離死別,所以,這輛五路有軌電車成了一輛特別的電車。除此之外,它的一切都按計劃進行。
圖拉在“婦產醫院”車站拉鈴開車之後,合上行車誌問道:“你要出遠門?”哈里-利貝瑙上衣前的口袋裡揣著徵兵令,完全按照不可避免的離別場面常有的方式回答說:“儘可能走得遠遠的。”圖拉的行車誌——一件平淡無奇的道具,在業已磨損的木蓋之間:“難道我們這兒就再也不討你喜歡了?”因為哈里知道圖拉不在二路有軌電車上班,所以他決定乘坐五路電車,把它作為告別之行:“我必須到普魯士人那兒去。沒有我,他們就會沒完沒了。”圖拉啪嗒一聲把木蓋關上:“你是想去參加海軍吧?”哈里遞給圖拉一支菸:“如今在他們那兒再也不會出什麼事了。”圖拉把“六月”寫進行車誌的格層中說:“要留神,他們會把你進步兵裡去。在那兒他們什麼都不認。”哈里把充滿離情別緒的對話掐頭去尾後說道:“很可能。我本不在乎。最重要的是離開這兒,走出門去。”這趟掛有拖車的特別有軌電車左右搖晃著,穿過林陰大道。面而來的有軌電車從旁一掠而過。兩人都沒往外看,因為深藍的防空保護使拖車的所有窗玻璃都不透明。因此,他們只好持續不斷地四目相視。然而沒有人會在某個時候聽說,當哈里瞧著圖拉,好像是要把她儲存下來時,圖拉是怎樣看著她表兄哈里的。圖拉,圖拉,圖拉!她額上的膿瘡已經結痂。為此,她披著一頭新近做的電燙頭髮,而且是用自己掙的錢做的。誰要是不漂亮,誰就必須為自己想點辦法。可是,骨膠和木工膠氣味卻一直伴隨著她,一直到最後一次,同她一道在黑雷桑格爾與草地巷之間跑來跑去。與此同時,車廂裡的四個紅十字會護士也在低聲說著話。哈里雖有滿口煞費苦心、心琢磨過的漂亮話語,可是沒有一句動聽的話願意打頭陣。過了“四季”車站之後,他才費心費力地問:“你父親到底怎麼樣?”可是圖拉聳聳肩,只是用備受歡的反問回答道:“你父親呢?”儘管哈里父親的情況並不特別好,但這時,就連哈里也只好聳聳肩膀了。木工師傅因為雙腳發腫,只好放棄送兒子去火車站的打算。沒有哈里的父親陪同,哈里的母親從來不外出。
在哈里告別時,畢竟還有一個家庭成員是證人。有軌電車的縫隙對他表妹很合適。在電燙頭髮上斜戴著一頂船形帽。快到奧利瓦大門時,她從車票箱裡扯下兩個空車票本:“你要一本嗎?”這是告別的禮物!哈里接過兩個紙板封面。在封面上有金屬夾子把撕掉車票後殘存的一指厚紙條夾住。他的手指立即變得像孩子似的,伸出去討這兩個窄窄的紙本。圖拉格格地笑著,幾乎是富有同情心地笑著。可是,這時她忽然想起了持續不斷的告別時忘記了的東西。她表兄還沒有付車費。哈里擺著空票本,還沒有買正式車票。圖拉指著票本和哈里易於滿足的、擺著的手指說:一你可以保留下來,不過得付錢。一張單程票和一張行李票。”哈里在把他的錢包重新放進後褲袋之後,在上下車平臺玻璃上的防空保護中找到一處沒有顏的窺視縫:這是有人用指甲劃出來的,好讓哈里再也不盯著他表妹,而能夠用一隻眼睛飽覽業已臨近的城市的全貌。月光專門為他照明。他數著那些塔樓,一個也不遺漏。所有的塔樓都面而來,越來越大。這是一段什麼樣的剪影曲線啊!他使勁看那磚結構的哥特式建築,致使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簾。是淚水嗎?只有一滴眼淚,因為這時圖拉已經在報出他的車站了——“火車總站!”哈里把兩個空票本放進衣袋裡。
在他抓住紙板箱的把手時,圖拉向他伸出了一隻小手。她手上的拇指有一個紅橡膠套保護,這樣在換錢時才安全。圖拉的另一隻手抓著拉鈴的繩子在等待:“留心,別讓他們把你的鼻子給打掉了。你要聽話!”這時,圖拉的表兄聽話地把頭點了又點,甚至在圖拉已經拉鈴開車之後,他還在點頭。他為她點頭,她為他點頭。他站在火車站前的廣場上——而她在正開動的五路有軌電車上,他們都變得越來越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