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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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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的盼頭居然來得比想像的還快,1981年的夏天,不期然接到了兒子的一封短短的信,我高興得發狂。現在我想不起那封信具體都說了些什麼,總之是問我好,並且說他也很好,現在在~家飯店裡當服務員,只是經濟緊張,希望我能寄些錢去。

尺讀之中,我彷彿聽見了小成抱著我的腿哭喊的回聲,那聲音喚起我深理多年的親子之愛。當天我就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並且把我存在銀行的全部美元取出來,一塊寄到本,託淺沼先生給兒子寄去。芳,一也許只有你才能體會我當時的興奮,我總算能夠盡一點人父之責了,我是個父親啊!

從那天起我戒了酒。五個月之後,小成又來信了,還是那麼短,問候之外還是要我再寄些錢去。我又寄了,並且又寫了一封長長的信,依依山水之戀,倦倦父子之情,字裡行間,意猶未盡。我夜夜等著他的迴音,希望他別那麼匆忙,別那麼簡短,我盼著他能耐心地和我這個孤身在外的老父親敘敘家常啊!

我等了整整一年,神不守舍的一年。

論人之常情,兒子不會這麼久不理我,我預到出了什麼事。

果然,一天中午忽然有幾個警察到櫻樓來,要我去警署說話,不許我多問,也不許我回家,暴地要帶我走。那時我突然想起三十幾年前在同仁堂門口被幾個警察綁架的一幕,於是說死也不肯走。可那些警察威脅說這是依法傳訊,如果我拒傳事情就更麻煩,櫻樓的夥計們也紛紛勸我不要吃眼前虧,先去了再說。我當時真想,如果小成在,如果他還能緊緊抱住我的腿,那我就是死,也不會跟他們走的。可我是一個人,從體到神都是孤單單的一個人,我就是真的回不來了,人們無非茶餘飯後做個談資,沒人會像你,我的;像小成,我的兒,那樣悲痛灑淚!沒有人會!

他們把我帶到臺北景美警察分局,說是傳訊,可往地下屋裡一關三天不聞不問。

我惦念我的鴿子,想著誰會去給它餵食喂水@@回回@到了第四天,他們像是才想起來似的,把我叫去問話,問話的是個麻子,他拿出一封信給我看。

“知道是誰寫的嗎?”這當然是明知故問,那正是小成的來信,短短的,不知寫了些什麼。

“是我兒子的信。”

“你兒子是共黨的什麼幹部?”

“他不是幹部,是飯店的侍者。”

“你還想賴?”警察老練而惡地笑著,‘你看看這張信紙吧,認識共黨的簡體字嗎?”信紙上方,紅字函頭:北京萬寧賓館革命委員會。

“革命委員會是幹什麼的你當然曉得噗,是共黨現行的政權機關,你兒子能夠使用這種信紙,不是幹部是什麼?”我說不上話,只用眼睛狠狠盯著那張麻臉,那臉上集中了人類最專橫、最敗壞、最愚昧的表情,我憎恨這臉!

到現在我也沒有鬧懂那革命委員會是怎麼回事,二勇後來對我說過,七十年代前後,大陸上連託兒所、養老院,連賣醬油。烙大餅的小鋪小店,都有革命委員會。

可這種滿天蓋地到處都是的東西卻構成了莫須有的罪名,使我身陷囹圄。警察們三天兩頭審我,用種種不人道的手段對待我,要我捐供所謂“通共”的內幕,並且恫嚇說要送我到火燒島去。

“一朝進公門,九牛拉不出”在警署地下屋我一直過了三個月,全仗朋友在外奔走營救,連錢師長都找了他的一些老關係。但警察們卻是些認錢不認人的傢伙,一直久押不放,也不送院審判。我氣恨加,大病一場,朋友們送藥來,他們竟木難我接受,朋友中有個吃法律飯的為我據理爭訴,說照著政府的“羈押法實施細則”規定:“被告親友送入‮物藥‬,經看守所醫師檢查合格後得許可之。”警方不准我接受‮物藥‬是違法的。但警察們藉口沒有檢查設備,仍然拒收,直到牢裡接二連三有人病倒,上吐下瀉,症狀與我無二,才疑心是發了瘟病,急忙把我們隔離起來,打了針。打針的警察不知是不懂還是懶,我們四個病人只用一個針頭,只換股木換針。我病得連抗議的力氣也沒有,橫著心隨他去打,芳,要不是你在天之靈的保佑,我也許就活不過那一關了。

後來,朋友們揹著我用櫻樓這些年的積蓄上下打點,疏通關節,正是:錢能通神,一買就靈。恰好又趕上九月十八發生了兩名警察搶劫三重市彰化銀行十一萬臺幣的醜聞巨免輿論譁然,所以,到了天氣漸冷的深秋,我被放了出來,警察們說:“誤會了。”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寫信給淺沼先生,要他轉告小成,以後來信,千萬別再用官家的信紙,什麼“革命委員會”什麼“公社”這種字眼兒都別用,信封上也別寫簡化字。為了防備再出事,我把兒子的前兩封信,連同他和他太太的照片一起燒了。在那照片上,兒子穿著“式”的服裝,、更加上他太太的臉上沒有妝,頭髮又沒燙,外人看了,自然會刺眼、生疑。

那是深夜,和現在一樣安靜的深夜,連我的鴿子也沉沉睡去了。我一個人,身伴四壁,望著兒子的臉在桔黃的火苗中絲絲作響地變焦,變皺,哆喀著打起捲來,直到化成一撮黑灰…就像我忘不了兒子抱著我的腿的情景一樣,我也一直記著那黃的火、烏黑的灰,還有那竄了一下就完全消失了的青煙…

是不是,我也到該撒手而去的時候了?何苦留著一個軀殼無味地耗蝕?

我本來也應該有一個完滿的家,三世同堂,一團和氣,兒老小,廝守終生,可我沒有。半生離在外,朝朝暮暮,歲歲年年,嚼著生活的苦味,難道真的就這樣老死他鄉了嗎?或者早就應該想開,有如縷蟻的苦苦眾生啊,你可以痛痛快快地死,也可以好死不如賴活著,但你不能死抱著自己的願望不放,因為世界是大家的世界,包括你,也包括別人,也包括那些官僚、政客。老闆和混帳警察們,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他們的拳頭比你大,你就只能忍著,你是渺小的,你沒有想怎樣就怎樣的能耐!

我活著,和櫻樓一樣半死不活地維持著。老軍人們照舊到那兒聚飲,酒後的話題照舊是大陸。說到當年鄉里事,或眉飛舞,或熱淚橫,我過去和他們一樣“越是天涯無家客,越是逢人說故鄉”說到全聚德的烤鴨、六必居的醬菜,還有東來順的涮鍋子…那膘白,見熱即的西口大羊啊,我能說得叫人垂下涎水來。可是現在,我不想再說,也不想再聽別人說。我重開酒戒,天天花錢買醉,以酒澆愁,其實也無所謂澆愁,不過圖一時昏噩而已,盼在醉鄉之中,把人生煩悶種種,一刀割於腸之外罷了。我盤算著賣掉櫻樓,然後找個地方,無求無慾地躲著去,老死了算!

錢師長好久沒來光顧了,他病倒在三軍總醫院裡,我去看他時,已經整天離不開輸瓶了,連醫生說起來,也全是一副聊盡人事的口氣。他身上蓋著被子,瘦得幾乎使人覺不出人形來,聲音已完全啞了,卻出奇的清楚。

“你,什麼時候放出來的?”

“去年秋天,十一月。”

“你的兒子,還來信嗎?”我搖搖頭,不想和他扯這個,他也不再問,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似乎又恢復了那早已被人忘卻的軍人的嚴峻,又似乎在想著什麼很遙遠的往事,眼球凝止不動,一動不動,而我,我什麼也不想,不想!

“你說,你怎麼…不回去?”我沒想到他會突然這樣問我。

“回哪兒?”

“找你的兒子。”我沒有回答,這個令我半生魂牽夢繫,然而此刻又是這樣辭不及防的問題。我沒法回答。

錢師長的聲音柔和起來,連那被蒼老和疾病拖得形銷骨立的臉也柔和起來“你應當回去,你不同我。”我全身轟地一下,就像個在~道難題面前已經絕望的人,突然被人簡單地提醒了那樣,目瞪口呆!對了,我為什麼不回去?趁現在還沒有病老到他這種地步,為什麼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