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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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我們有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在一起說話了?在這個萬籟俱寂的深夜,心貼著心,喃喃細語,不會被人打擾,也不會打擾別人,這樣從容、盡情地擁抱著敘談著,哦,一晃快四十年了。
四十年,我心裡從未這麼安靜過,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為小成,咱們的兒子,他終於離開我尋你而去了。誰能想到像他這樣健康的軀殼竟會先我而成為你的伴影?
可惜他的靈魂並不像軀殼那麼健康,也許不能隨你在天堂久駐。
我們不只二次談論過天堂、地獄;命運和人生。從我們兩心相許那天起,老天爺就像是把一切都註定了似的,看去貌似偶然,其實在劫難逃。假使父親不是因為搞到了一點大米讓全家吃了頓飽飯,就不會給本人抓了“經濟犯”;假使我不是替在牢裡做下病來的父親抓藥,也不會在“同仁堂”門口警察抓了夫子;假使不是那警察有個把兄弟在綏遠當軍官,我當完了快子也不會被充了壯丁,也不會再被那軍官派到青島去運海貨;假使晚去半個月,我大概也就跟著董其武將軍反了水,而不會被錢師長留下當廚子,以致漂洋過海幾十年不能反顧。命運對我們真是苛刻透了。在那邊,我常常一個人喝酒發瘋,罵天罵地,如果天地間尚有一絲公平之念,也不該對一個小民的一生這樣草率這樣無情的。
你信奉上帝,我敬過菩薩,可你看不見幸福的天堂和樂園,我也找不到極樂的東土和西天。而今天,現在,就在這個安寧的夜晚我們在一塊淨地之上嗎?我們命是“輪迴圖”上的投生兒,茫茫苦海的倖存者,佛說九九八十一難之後,福星自然返照。周圍是這樣安靜,窗外的夜丁香開了花,花氣襲人。身上蓋的,身下鋪的,又厚又暄。二勇今天曬了被子。如果那場煤氣中毒的浩劫是我的最後一難的話,那麼二勇,便是我的福星了。
對了芳,你見過h勇嗎?他就住在咱們那條衚衕的西口。你在的時候他還小,也許沒有印象了,高高的個兒,不如小成那麼終究卻是嘴歡經各房一副後u以我沒想到小成長大了會胖成過樣。我走的時候他才六歲,又瘦又黃,和他那隻可愛的卻又先天不足的鴿子一樣病弱不堪。
還記得那隻鴿子嗎?深灰,青靛,卻毫不給人烏暗的覺,它的脊背言去那麼光徐、柔和_、你一定記得我原來執意不準小成養它,一來怕孩子玩物喪志,二來那年頭紈挎們為養鴿子尋釁打架的事層出不窮,我木想惹是非,為此孩子哭過好幾次呢。他愛那鴿子,勝過吃穿,常常久久抱著它喃喃低語,簡直視為小小知己,可以託之以心。對於這種童貞的、近於神聖的愛的萌芽,身為人父,我不能一味扼殺。
後來我們一直養著它,就象家裡的一口人似的養著,我不知道這多病的生靈後來究竟活了多久,我叫警察綁走後再也沒有聽到它的音信。
芳,我永遠忘不了那情景..幾個警察擰著我的胳膊,小成又哭又喊抱著我的腿,鴿子撲楞楞從他懷裡驚恐地飛出去,警察使勁端了他一腳,他還是抱著我的腿死也不撒手。啊,我的兒子!他抱著我,就象是你在抱著我,是我的親人,我的家,生我養我的北京城在用力地抱著我,不讓我走!六歲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可你知道嗎?當那幫沒有人
的東西硬把小成拉開的剎那,我就象落水人突然失去了最後一
救命的木頭似的那麼絕望,我那時候就想,大概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見不到家,見不到北平啦!
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啊!
轉眼快四十年過去了。一懷愁緒,半生離索,當一切成於既往,我們在自己心造的天地中幽幽重聚,但願能夠十分平靜了。然而我無法忘記那的沙巴多少次夢寐之中見到低.見到小兒,見到我們常常路過的文津街、三海上的金鰲玉練橋、煤山、那古舊而親切的東四牌樓啊!親人、故鄉,蓬山颶尺,像可望不可即的海市蜃樓一樣在夢中連,每逢夢破人醒,悲從中來時,我常常會鑽心地痛
到人世間的無味和自身的渺小、孤單。說實話,要是沒有對你,對小成,對故鄉的懷念寄託,我一定沒有這麼命長。
剛到臺灣那幾年,你知道我是怎麼活過來的?幾十萬軍隊突然擠上那個孤島,當官的靠一口美國麵粉養活著,當兵的足足三年沒吃圓過一回肚子。北方人在那兒水土不服,個個一身膿包水泡。想家呀,想老婆孩子呀,真是離恨幹端,別愁萬種,光我們一個師部,自殺的,兩個,瘋的,一個。我同屋的張大全,瀋陽人,把手榴彈捆在肚子上尋了短見,留下幾行絕命詩,當官的繳去不準大家看。其實當官的也想家,錢師長就整天盼著叫著想打回去,巴望著美國人能幫著打回去。他家客廳裡高掛著古詩條幅:“願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杯上”耿耿於懷,詠起來,聲淚俱下。而我們這些當兵的呢,想的就簡單得多——只要能回去就行,別管是打回去,跑回去,還是投降回去。
我在軍隊整整幹了十三年。從教書匠淪為火頭軍,斯文掃地,已全然顧念不得。
我從三等兵一直幹到上土,上土又分三榮我種最高寬到了19鄧年我們這些遊子兵提了你那陣子,成群的外國人擁進來開工廠、辦商店、設銀行,把臺灣搞得熱鬧起來了。我進了中山北路一家名叫櫻樓的餐館工作。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是本東家,老闆叫淺沼,對我不錯。
芳,我想你一定不會怪我竟然願意給
本人做事吧。殺父之仇,刻骨銘心,自然不敢一朝忘卻,但是,和咱們同文同種的一個大國,總不會洪
縣裡沒有好人吧?咱們和
本的仇,是和那些想叫咱們亡國滅種的瘋子們的仇,用不著和善良的東洋百姓過不去。世界本來是
安靜創。
淺語先生的子有時有點暴躁,但很重義氣。他知道我的身世後,拍桌子大罵過那些綁架我的警察們。我們在一起共事好幾年,彼此以誠相待。
本和臺灣斷
後,大批
本商人紛紛東渡回國去了,他也把櫻樓託付給我,帶著太太走了。到了1970年,索
把這家餐館送給了我,不過那時候櫻樓已經為他掙夠了錢,從裡到外都老朽了。
我就這樣安身立命許多年,倒也顧全了溫飽,就是總想你們。
我也養了一隻鴿子,做為一種嚮往,或者說是一種憑弔…。那鴿子也是灰的,灰
中帶著點青靛,它的咕咕叫聲和小成的那隻灰鴿尤其相似,聽了令人神往。
它喜歡轉動著靈巧的脖子東skng望;反常用便回的眼據k個地看虧民樹間經常這樣久久對r視,我看出它是想和我說話,只是說不出聲來。啊,那簡直就是小成的化身。它陪著我,度過了那麼久那麼久的
子,那些
子裡給我幫助最大的,除了淺沼先生,就是它。
不,我並不是因為從淺沼先生那裡得了湖口延命的飯碗而他,為了櫻樓的興隆,我畢竟付出了無愧的勞動。我要
的,是淺沼先生在我命運的轉折中所起的作用。我現在能夠躺在被二勇認真曬過的又厚又暄的褥子上,在這瀰漫著丁香花醉人氣息的夜晚,與你,我的紅顏薄命的亡
,幽幽相聚,一敘生前死後,如果這一切在命運中早有伏線的話,那麼淺治先生,便是這伏線的一端。
那時候淺語先生已經開始和大陸做生意,我就託他尋訪你和小成的下落。二十年中,你給我託了無數次夢,說你和孩子都還健在,只是亂世之中輾轉落到一個木為人知的偏僻地方去了,無數次醒來,我都記不清那是個什麼地方。
在一個悶熱的黃昏,我印象很清楚,天像是要下雨,深灰。我那時都顧不上照例的寒暄,光是木呆呆地盯著他的嘴巴,心裡害怕,膝蓋直哆咦,擺手想叫他快說,又想叫他等一等,容我鎮定一下再說。那瞬間我腦子裡似乎一片空白,又似乎湧出一千個或兇或吉或悲或喜的結局,連那隻善解人意的鴿子都察覺出情形不對,惶惶不安地飛到我的手上,尖嘴用力敲打我前的鈕釦,彷彿在問:“怎麼啦,怎麼啦?”淺沼先生拿來了你的照片,是你去世的前一年照下的。眉目依稀,無情歲月雖使紅顏老去,但以往的音容宛在,呼之
出。
芳,你雖有青
之身不肯再嫁,情願守幾十年活寡拉扯小成等我回來,可你終於沒能等到我,我知道你在煎熬中盼望著共敘團圓的一天,只是實在熬不住才先去了,我能想像到你彌留時的心境,我彷彿已經看到了你走時頻頻回首,吃力地向我張望的模樣。
芳,要不是為了小成,我們愛情的見證和結晶,我們血
和生命的延續,我那時就該去跳海,為什麼要活到現在?
淺語先生也帶來了小成的照片,是小成和他太太的結婚照,彷彿他們早就算定我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正是失去你的時候,不肯褻讀我的悲痛,所以照得過分嚴肅,穿著也太素樸,以至於完全不象個結婚照。淺沼先生說,這是他們1971年限的,已經過去四年了,現在的小成比四年前還要胖一些。淺語先生還說,當小成聽說我還活在臺灣時,樣子很驚慌,如同活見鬼一樣。是啊,他和我分別的時候才六歲,也許早就想不起世間還有這麼個父親了。
可是不,淺沼先生搖著頭,他說現在大陸上的情形頗有些古怪“海外關係”統統被看做是一種極不光彩的事情,人人呼若寒蟬。其實對臺灣人來說,這是不難理解的,這兒的人同樣也怕沾上“通共”的邊。可是,我們畢竟是親人,是父子啊!
孰能沒有天倫?
兒子竟沒有給我寫一封信,連一聲“爸爸”都沒叫,那張照片,也不知淺沼先生是如何到手的,問他,他只一味搖頭嘆氣。
我寫了一封信,託淺沼先生有便時帶到北京去。芳,我總得知道你的生前身後是如何安排的,有什麼
了未了的遺願;也想知道兒子現在的生活,是否快樂平安;問他還記不記得三十年前父子離別的一幕!可那信一去沒了迴音。一灣海水,把我們隔絕在兩個世界裡。
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怪罪小成,我心目中的小成仍然是個可愛、懂事、又特別重情的孩子,他不願和我相認,只是怕擔上政治的壓力而已。於是我不再給他寫信,生怕妨礙了他在大陸的自處。就連二勇,在當時的環境下,倘使對海外關係沒有小成那般恐懼,恐怕也是憎恨的吧!二勇那時還是個不更事的少年呢。
我繼續持著櫻樓的生意。痛定之後,心裡比過去多少踏實了些。我總算知道了我唯一的兒子,至今還與我同在,心裡象有了~個小小的亮光,在黑暗中引著我往前走。
芳,我那時就只有這麼一個念頭,我得往前走,走到那麼一天,我能去找我的兒子,也許真有那麼一天,我能摸到那個影影綽綽的亮光。
臺灣那些年經濟搞得很亂,票子一個勁發,但櫻樓總算在風雨飄搖中維持下來,沒有關門大吉。來這兒照應的都是老主顧,錢師長也常來。他早退了休,靠幾十年宦囊積蓄在臺北做寓公,已是須眉皤然的老人了,這幾年舉手投足,更添了幾分學者般的飄逸與悠閒,優悠中又帶著一點淡淡的傷
,和那些三十年前飄洋過海的老軍人們一樣,總覺得到老連歸葬的墳地也看不到似的,心裡虛。
是書h錢師長還不如我還存分實實在在甘明卜k他卻不、行。要是照著淺沼先生的說法,凡當過國軍營長以上、三青團區隊長以上、一貫道點傳師以上的人員,按大陸上的法律都要以反革命論處。錢師長半生戎馬,殺人無其數,共產黨絕不會饒他。我曾經忍木住懷著孩子般的好奇仔細注意過他的那雙手,竟是那麼細弱、柔軟,而且白得象女人,指甲也修得很心,誰能想到這雙手已經在血泊裡浸泡了二十年啊!錢師長對大陸曾經那麼深惡痛絕過,如今老了,也變得停停懷放了,常忍不住登高遠望,向著落
餘暉,用發啞的嗓門兒歪歪扭扭吼兩段萊蕪梆子,
幾句思鄉
懷的詩文。可是“人言落
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他的生年是回不去了,他回去,人家共產黨就是殺了他也是不冤的,所謂君子之仇,十年得報,這已經三十年了。他呢,也早已絕意歸途,只能悲歌當泣,遠望當歸,聊以胡思亂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