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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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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慕遊作事固然荒唐,但委實是“”已來了。嚴冬之象徵的店員風結束以後,人們從緊張,凜冽,苦悶的包圍中松回一口氣來,怡怡然,融融然,來接受之啟示了。

在漸熱的太陽光照下的各街道內,太平景象的之醉意,業已洋洋四溢。頸間圍著紅布的童子團,已經不再值勤,卻蹲在街角和一些泥面孩子擲錢賭博。他們頸間的紅布已經褪,確沒有先前那樣紅得可怖了。藍衣的糾察隊呢,閒到沒有事做,便輪替著告假,抱了自己的孩子在街頭彳亍。著怪樣梭標的朋友們早已不見。這使得街頭的野狗也清閒得多,現在都懶散地躺在那裡曬太陽了。

的氣息,吹開了每一家的門戶,每一個閨闥,每一處暗陬,每一顆心。愛情甜的夫愈加覺得醉地代表了愛之真諦;情不合的一對兒,也愈加覺得忍耐不下去,要求分離了各自找第二個機會。現在這太平的縣裡的人們,差不多就接受了的溫軟的煽動,忙著那些瑣屑的愛,憎,妒的故事。

在鄉村裡,卻又另是一番的的風光。去年的野草,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重複佔領了這大地。熱蓬蓬的土的氣息,混著新生的野花的香味何休(129—182)東漢經學家。字邵公,任城樊(今山,佈滿在空間,使你不自覺地要伸一個靜極思動的懶。各種的樹,都已綠的葉兒,表示在大宇宙間,有一些新的東西正在生長,一些新的東西要出來改換這大地的彩。

如果“”在城裡只從人們心中引起了遊絲般的搖曳,而在鄉村中卻轟起了火山般的爆發,那是不足為奇的。

從去年臘尾,近郊南鄉的農民已經有農民協會。農民組織起來了,而謠言也就隨之發生。最初的謠言是要共產了,因為其時農協正在調查農民的土地。但這謠言隨即變而為“男的去當兵,女的拿出來公”所以南鄉的農民也在惶惑中度過了舊年節。其間還發生了搗毀農協的事情,有勞縣農協派了個特派員王卓凡下鄉查察。

事情是不難明白的:放謠言的是土豪劣紳,誤會的是農民。但是你硬說不公,農民也不肯相信;明明有個共產黨,則產之必共,當無疑義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經法》、《十大經》(又名《十六經》)、,也是產,則之竟不必公,在質樸的農民看來,就是不合理,就是騙人。王特派員卓凡是一個能幹人,當然看清了這點,所以在他到後一星期,南鄉農民就在爛的“耕者有其田”外,再加一句“多者分其”在南鄉,多餘的或空著的女子確是不少呀:一人而有二,當然是多餘一個;寡婦未再醮,尼姑沒有丈夫,當然是空著的。現在南鄉的農民便要彌補這缺憾,將多餘者空而不用者,分而有之用之。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大概就是陸慕遊自由地“戀愛”了素貞以後十來天,南鄉的農民們在土地廟前開了一個大會。王卓凡做了臨時主席,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個臉驚惶的婦女。其中一個穿得較為乾淨的,是土豪黃老虎的小老婆;今天早晨五點鐘模樣,農民們攻進了黃老虎的住宅,她正躲在角里發抖。

現在這十八歲的少女睜大了圓眼睛,呆呆地只管看著四周圍的男子。她知道此來是要被“公”了,但她的簡單的頭腦始終猜不透怎樣拿她來“公”她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丈夫誘進一個鄉姑娘來強xx的情形。然而現在是“公”她真不明白強xx與“公”有什麼不同,她不免焦灼地亂想,因而稍稍驚恐。

還有兩個,一個是將近三十歲的寡婦,神氣倒很坦然,似乎滿知道到這裡來是怎麼一回事。又一個是前任鄉董家的婢女,也有十七八歲了本質聯繫。,她和土豪的小老婆正是同樣的驚惶,然而多帶些好奇的意味。

農民們只是看著,嚷著,笑著,像是等待什麼。

後來,在一陣狂笑與亂嚷中,又帶進了兩個尼姑,渾身發抖,還不住口地念“阿彌陀”嘈雜的人聲漸漸低下來,王卓凡提高了嗓子喊道:“只有五個女人,不夠分,怎麼辦呢?”於是爭論起來了;不下於叫罵的爭論,持續了許多時間。最後,決定了籤的方法。凡是沒有老婆的農民都有機會得一個老婆。五個女人中間比較漂亮的土豪的小老婆,屬於一個癩頭的三十多歲的農民。土豪的小老婆卻哭起來,跳著腳,嚷道:“我不要!不要這又髒又醜的男子!”

“不行!不行!籤得的,她做不了主!”許多仗義的人們也大嚷而特嚷地擁護癩頭的既得權。

“不行,不行!癩頭不配!不公平!”人圈子的最外層忽然也起了咆哮的反對聲。這立刻成為聽不清楚的對罵,接著就動了武,許多人亂打在一堆。喊聲幾乎震坍了土地廟。王卓凡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只把指揮梭標隊的哨子亂吹。

梭標隊到底建立了戡亂的偉功,捉住了三四個人,都帶到王卓凡的面前。

一個帶著梭標,左臂上有一小方紅布為記的長大漢子對王卓凡說:“不用審問。我們認識這一夥王八蛋是村前宋莊的人。我們傷了七八個。”

“你老子正是。我們夫權會要殺盡你們這夥畜生野種!”俘虜中的一個,很倔強,睜圓了眼,直著喉嚨這麼嚷罵。

大家都知道宋莊有一個夫權會,很和這裡的農協分會作對。下來,非常可怕。接著,槓子,土塊,石頭,都密集在俘虜身上了。大概也不少誤中了自己的人。王卓凡看情形不對,一面指揮梭標隊帶俘虜回去,一面就轉換眾人的視線,高呼“到宋莊打倒夫權會去!”這個策略立刻奏效,土地廟前的一群人立刻旋風似的向村前滾去。

那一群人趕到宋莊時,已經成了一千多人的大軍;這是因為梭標隊已經聞警全隊而來,而沿路加入的農民亦不少。沒有警備的宋莊,就無抵抗地被侵入了。人們都知道夫權會的首要是哪幾個,會員是哪些人,就分頭包抄,幾乎全數捉住。吃了“排家飯”後,立刻把大批的俘虜戴上了高帽子,驅回本鄉遊行,大呼“打倒夫權會!”待到許多婦女也加入了遊行隊伍的時候,呼喊的口號便由她們口裡喊出來成為:“擁護野男人!打倒封建老公!”這個火山爆發似的運動,第三天就有五種以上不同的傳說到了縣裡。縣黨部接到王卓凡的詳細正式報告,卻正是胡國光榮任常務委員後的第十五,也正是陸慕遊在那裡枝枝節節地解決孀婦錢素貞的困難地位的時候。

胡國光看了那報告,不然大怒,心裡說:“這簡直就是造反了!”他想起了自己的金鳳姐。但是,由金鳳姐,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這便是兒子阿炳近來更加放肆了。

“哼,這小子,沒有本事到外邊去一個進來,倒在老子嘴裡扒食吃!”胡國光恨恨地在心裡罵著。但一轉念,他又覺得南鄉農民的辦法“也不無可取之處”只要加以變化,自己就可以混水摸魚,擇肥而噬。他料想方羅蘭他們是不會計算到這些巧妙法門的,正好讓他一人來從容佈置。

事實也正是如此,黨部裡其餘的委員看見了這一紙報告,並不能像胡國光那樣能夠生髮出“大作為”來,他們至多不過作為談助而已;便是方羅蘭也只對婦女部長張小姐說了這麼一句話:“婦女部對於這件事有什麼意見?糾正呢,還是獎勵?”

“這是農民的群眾行動。況且,被分配的女子又不來告狀,只好聽其自然了。”正忙著籌備“三八”婦女節紀念大會事務的張小姐也只淡淡地回答。所以這件事便被人們在匆忙與大意中輕輕地放過去了。再過一二天,就沒有人在黨部裡談起,只有胡國光一個人在暗中準備。

但是在縣城的平靜的各街道上,這事件便慢慢成了新的波動的中心。有許多閒人已經在茶館酒店高談城裡將如何“公”計算縣城裡有多少小老婆,多少寡婦,多少尼姑,多少婢女。甚至於說,待字的大姑娘,也得拿出來籤。這一種街談巷議,頃刻走遍了四城門。終至深伏在花園裡的陸三爹也知道了。這是錢學究特地來報告的;不用說,他很替陸慕雲小姐著急呢。

“南鄉的事是千真萬確的,城裡的謠言也覺可慮;府上還是小心為是。”錢學究最後這麼說,便匆匆走了;他似乎是不便多坐,免得延擱了陸三爹父女打點行裝的工夫。陸三爹縱然曠達,此時也有些焦灼,他立刻跑到內室,把錢學究的報告對女兒學說了一遍,嘆氣道:“錢老伯的意思,危邦不居,勸我們遠走高飛。只是滔滔者天下皆是,到哪裡去好呢!況且祖業在此,一時也走不脫身。”陸小姐低了頭想,眼光注在腳尖;她雖然不是學校出身的新女子,卻是完完全全的天足,出門原也不成問題,但她總不大相信那些謠言,覺得父親是過慮。

“父親看來那些謠言會當真麼?”陸小姐慢慢地說。

“現在時事變化果然出人意外,但總還不離情理。南鄉的事,那些打倒親丈夫,擁護野男人的話頭,果然離奇得可笑,但細想起來,竟也合乎情理。從前我們家的劉媽,說起鄉下女子的苦處,簡直比牛馬不如。不成材的男人貪吃懶做,還要賭錢喝酒,反叫老婆掙錢來養他,及至吃光用光,老婆也沒有錢給他使了,他便賣老婆。像這樣的丈夫,打倒他也不算過分罷?父親從前好像還幫過這等的窮無所歸的鄉下女子。”陸三爹微微點著頭,但隨即截住了女兒的議論,說:“鄉下的事,且不去管它;只是據錢老伯說,城裡也要把妾婢孀婦充公,連未字女郎也要歸他們籤,這就簡直是禽獸之行了!錢老伯特地來叫我們提防,他說的是危邦不居。”

“錢老伯自是老成遠慮。剛才我說南鄉的事也還近情理,也就有城裡未必竟會做出不近情理的怪事的意思。妾婢孀婦充公,已經駭人聽聞,未必成真;至於大姑娘也要歸他們籤,更其是無稽的謠言了。方太太的朋友張小姐,劉小姐,也都是未字的姑娘,她們都在婦女協會辦事,難道她們也主張籤麼?”陸小姐說著,不很嫵媚地笑了。父親摸著鬍子,沉半晌,方才說:“或許在你料中,自然最好。但當此人慾橫的時候,聖賢也不能預料將來會變出些什麼東西。古人說的‘天道’,‘理’,在目下看來,真成了一句空話罷了。”於是“危邦不居”的討論,暫且擱起。陸三爹時傷逝,覺得腦子裡空空,而又惘,舊有的思想信仰都起了動搖,失了據。但他是一個文學家,況又久與世事絕緣,不願自尋煩惱。所以只然片刻,便又高興起來,想作一首長詩以紀南鄉之變。他揹著手,踱出女兒的房間,自去推敲詩句。

陸小姐惘然望著老父的孤單的背影,無端落下幾點眼淚來。她的慨又與老父異趣。她是深著寂寞的悲哀了。在平時,她果然不是愉快活潑的一類人,但也決非長幽怨,深顰不語的過去的典型的美人;可是每逢她的父親發牢騷,總勾起了她自己的寂寞的悲哀來。自幼在名士的父親的懷抱里長大的她,也受了父親的曠達豪放的習;所以雖然是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姐,卻沒有尋常女孩兒家的脾氣。她是個懷闊大,又頗自負的人。她未必甘於寂寞過一生。然而縣城裡的固鄙陋,老父的扶持須人,還有一部分簡單的家務,使她不能不安於這寂寞的環境。所以她聽了父親轉述的謠言後,雖然從理上判斷其必無,以為避地是多事,但是情上她何嘗不渴望走出了這古老的花園,到一個新的環境。

然而陸慕雲小姐的聰明的觀察以為必無的事,在街道上卻是一天比一天嚷得熱鬧了。加以“三八”婦女節大會上,代表婦女協會的孫舞陽的演說裡又提到南鄉的事,很鄭重地稱之為“婦女覺醒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