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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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漸漸地刮過去了。他掐滅了菸頭,說:“走。送你們回去。”說著,掐滅了沒完的那半截,放回鐵皮扁煙盒裡,抱起宏宏。
齊景芳奪過宏宏,忿忿地說:“不麻煩你。”走到門口,她回過頭來又說:“謝平,出去看看。外邊那個世界大變樣了,去看看吧。樹挪死,人挪活。我真替你難過…”她竭力忍住一個勁往上湧的那點酸辛苦澀,踢開門板,跑了出去。謝平在陰暗的冬窩子裡站許久,這才慢慢彎下去,拾起齊景芳撂下的他那件光板子老山羊皮大衣,拍拍上頭的灰土草屑,去牽他的紅馬。他在三個泉那片胡楊林裡,漫無目的地轉到傍黑,才照準分場部的燈光,慢慢騰騰悠盪了回去。
桂榮在乾溝邊的小屋門前等著他。她哭過了。手裡提著個旅行包。穿著老爺子今年給她新做的皮大衣,好像要出遠門。謝平再三問她,‘你咋了?
“她只是哭,說不出話。今天一天,她忙著張羅招待福海縣的客人。因為始終沒看見謝平來家裡跟大夥兒一塊熱鬧,心裡犯嗝,以為舅爹派他去幹什麼要緊事去了。手裡忙著這,忙著那,眼睛卻一老看著窗外,盼望能看到謝平走來的身影。後來,看見齊景芳帶著宏宏一身雪一頭汗,疲力盡從外邊回來,聽見她氣鼓鼓地跟淡見三在廚房灶門後小聲說著”謝平、謝平“的,才疑心到謝平出了事,便去找舅爹。福海縣客人明天走。事談得順利。老爺子想好好熱鬧一番,多請些人來家裡吃晚飯。正跟司務長老關等人說晚上這頓飯的事。桂榮只好等著。等老關等走後,老舅爹把她叫到她自己的房間裡,關上門,劈頭就是這麼一句:”你想說什麼?要是還說謝平的事,趁早別開口,別再跟我這裡添亂了…“”他咋了?
“她一下慌了,叫了起來。”他沒死,你嚷個啥!
“舅爹好不耐煩。他心裡也亂。”你咋不許他上家來?他咋又得罪你了?他這一冬都在外頭替你架線…“她嚶嚶地哭。”哭!也不想想他比你大多少!還真好上了!鬧著玩兒呢?!
“舅爹的叫聲還沒落地,桂榮就去收拾衣物了。”你這幹啥呢?
“舅爹詫異地問。”你不是說我是在鬧著玩麼?我叫你看看,我是真心,還是在玩兒。我今天晚上就去跟他過!
“桂榮說著從底下拖出旅行袋。’你找死!”舅爹劈手奪過旅行袋,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跟她說:“謝平已經這個樣子…別人也很難幫得上忙…你今後去了福海,路還寬得很…”桂榮叫道:“可你也得為他想想。他這兒再沒別的親人了。”老爺子沉默了半晌,只是沉重地重複道:“我幫不了他的忙…他…恐怕已經…只能這個樣了…可你還年輕呢!”
“那你就放他回上海!”桂榮嚷道。
“你懂個?!”老舅爹也嚷道。
桂榮把這些都告訴了謝平。他焦口燥。他想喊:十四年來,我聽了你的,按你的調教,在駱駝圈子做了我應該做的和所能做的一切。現在你反倒先來嫌我沒用。
十四年來,我想用我的一切來證明我是你的“自己人”我以為不管別人怎麼看待我,你會原諒我,你已經容納了我,不再計較我魯莽、幼稚、單純的以往所走過的彎路。我想我已經捐了一條虔誠的“門檻”但沒想到首先是你…我的分場長,我的老爺子,我的父親,這十四年來我在活人中惟一認可的長輩,卻始終沒忘了我的過去。到今天,反倒由你來說,我只能這個樣於了。公平嗎?公平嗎?!那麼,十四五年來,到底是誰讓我這個樣子的?!僅僅是我自己?!我真的就只能這個樣子了?!這就是我付出了十四年生命的代價後所應該得到的報應?!
桂榮看到謝平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眼神呆木,發直。牙關緊咬。身上一陣陣顫慄。她不
害怕起來,她抱住石柱般呆站著的謝平,連連叫著:“你別這樣。別這樣…不是還有我嗎?你開口呀。你說話呀。我怕…”聽到桂榮說怕,謝平才慢慢緩過神來,眼珠有了錯動。手本能地勾住桂榮抖動的背,把她輕輕攏進懷裡,說了聲:“別怕…”沒待桂榮再說什麼,他背上步槍,披上老山羊皮大衣,便朝老爺子家大步走去。
老爺子家的大客房裡擠滿了人。白皮長桌上鋪起新桌布。一年裡難得使幾回的電燈泡明光鋥亮。劉延軍送的廣播器材裡有一臺電唱機,正放送著“哪依呀晦”的“常香玉”齊景芳也在大客房裡忙著。她的幹練和善於跟人見面、喜歡在人多的場合周旋的特長,使她很快便儼然以今晚的女主人身份出現在大夥兒面前,而且居然用小名,親切地稱呼著劉延軍,稱呼那兩位科長,還指揮著幾個幫工的娘們掃地抹桌擺椅子,招呼大夥人席。至於駱駝圈子那些五大三
、黑不溜丟的班組長們,在外人看來,長相全差不離。可她,不僅早把他們分清了,記
了,而且不時支使他們中的一些人,到外過去取個煤,抱個柴,下菜窖找個皮芽子,用小木臼搗個蒜泥、碾個花椒子…他們居然也以被她支使為樂事。她脫單隻穿一件高領的淺藍
衣。
衣裹著她耐看的
身,襯著她雪白粉
的腕子;下午從三個泉冬窩子回來後才換上的深藏青中長纖維褲子,那麼緊地收著襠;所勾勒出的線條,叫在場的男人看著都“害怕”沒有她,今天晚上的聚餐顯然要冷落七分,連見過大場面的劉延軍,也不時從忙不迭的
談中,迅疾地用眼角的餘光去捕捉齊景芳那輕快而又不時在他面前掠過一陣清香的身影。在大食堂和老爺子家兩頭忙著的淡見三,每回從客房裡匆匆走過,總要十分得意地看看使滿屋生輝的她。她終於這麼坦然地在大夥兒面前亮相,真給臉。
“誰也做不到她那樣!”他暖洋洋地思忖。眼睛在暗處像貓似的閃著光。至於老爺子,有一會兒工夫聽不到齊景芳的咋呼聲,就會惦念地問:“見三那口子呢?又在忙啥呢?叫她別忙了,坐一哈、坐一哈…”他已經稱她為“見三的那口子”了。
謝平進得屋來。淡見三正跟老關從大食堂抬來一寵屜剛做得的冷盤。淡見三看出謝平是來找事兒的,忙撂下手裡的活計,上前招呼,想把鐵板著臉的謝平領到隔壁屋去。謝平推開他,說道:“別再跟我來這一套。沒你的事。我找老爺子。”在場的那些老夥計們,一天來也多少覺出老爺子跟謝平有些不對勁兒,這時紛紛圍過來打圓場,給謝平使眼
、拽衣角,要他別來硬的。謝平沒理會大夥兒,只是把眼睛盯定了在一邊白木圖椅裡安坐著的老爺子。老爺子起先心裡不免一怔,但他沒讓這愣怔外
,只是把手裡的大茶缸往身旁爐蓋角起一擱,笑了笑道:“來來來,我來給你們介紹介紹。這是延軍…”謝平彷彿沒聽見老爺子說什麼似的,解開大衣釦,有意亮出懷裡裹著的鋼藍鋼藍的步槍。一瞬間,滿屋寂靜死了。男人們立馬覺得呼
都發生了困難。謝平鐵青的光突的顴骨、深陷的眼窩裡迸出的蠻橫的光,他那誰也不認的神情,都使他們看出,他隨身帶著步槍決非偶然。
誰也沒敢輕舉妄動。他們瞭解謝平的倔勁兒。那年,分場惜來一頭法國種公牛配種,也不知是因為圍看的人太多,還是分場那頭母牛太瘦弱,招它生了氣,一下犯了,驚了。嘴邊吐著白沫。橫起一人多高、門板那麼寬的身子,見人就挑。連著挑傷了幾個想上前去扳住它的人,也在謝平的小肚子上挑開了一條六七公分長的口子。叫謝平一個跟頭又摔出一丈多遠。謝平在地上打了個滾,背抵住配種站土圍牆牆
,半站起。那鬼牛大概是見了血的緣故,瘋了似的,四蹄八叉,那兩把尖刀似的牛角,直對著謝平的肚眼奔來。謝平後退不得,他惟一的選擇是往一邊起滾,讓那牛角扎進牆土裡去。因為牛跟人的距離太近,它又恁樣狂奔,眨眼工夫,就到跟前。大夥兒都嚇呆了。惟有老爺子還鎮靜,拼命提醒在那土牆跟前一動不肯動的謝平:“往邊起躲閃,趴倒了往一邊滾!”但謝平只是不動。他惱火透了。來農場這多年,還沒被人在自己身上開恁大口子過。這時傷口的疼痛,叫他腿肚子直轉筋。腸子又
動著直想從那開了口的地方往外鼓。冷汗溻透了他裡外三層衣衫。他不肯躲。一把推倒拼命來拽他的淡見三,從他手裡奪過步槍。一手捂住傷口,一手抓著槍。單腿跪下,把槍緊卡在腿彎裡,單手拉開槍栓推子彈上膛,爾後,抵住牆騰地站起,發了瘋似的一邊哭一邊叫道:“你來呀,我
你哥!你來呀,我
你哥!”(事後他不承認他哭過。但大夥兒都說他當時哭了。)爾後就扣響了扳機。轟地一聲,那牛沖天豎起,扒拉兩隻前蹄,水桶般大的牛頭一下被撤掉半拉,在離謝平不到二尺的地方,地陷般轟隆一聲倒下,黑血噴了他一頭一臉…
這小子跟有的上海青年不一樣,到時候,他真敢幹!
“‘撅裡喬”這老混蛋半真半假說過這麼一句話:“你們別小瞧了謝平。是條漢子。沒錯。從五號圈出來的,含糊不了。”況且,現在槍又在他手中……這樣僵持了半分鐘。淡見三想從一邊悄悄上前去設法奪走謝平肩上的槍,但叫齊景芳死死地拽住衣角。不叫去。齊景芳也沒想到謝平還會來這一手。她緊張得渾身籟籟發抖。但她又為謝平高興。她以為謝平經過這些年的磨難,只知“順從”而再不知“爭取”看來,她錯了。她相信謝平有足夠的理智,處理好這個場面。她不希望任何人去摻和。她到,任何人的摻和反而會
怒謝平,幫了倒忙。她把全身所有的力氣,都使在拽淡見三衣角的手指尖上。這樣也可以幫助自己,控制那幾乎已經是無法控制的哆嗦。這時,老爺子開了腔:“謝平,你真會湊熱鬧。想幹啥呢?把大衣脫了,坐下喝兩杯…”謝平摸著槍栓,直筒筒地說道:“分場長,求您了,把我那通知還我吧。”老爺子端起茶缸,笑道:“我當啥了不得的事。行,我叫人再給你找找…”
“不是找找…”謝平冷冷地答道。
“我不找,拿什麼給你?!”老爺子火了。虎起臉。他相信謝平真會拿起槍來對著他的。但謝平走這一步,他卻又隱隱地到難過。
“行了。我的老爺子,別再把我當傻蛋了。”謝子叫道。火燙的淚水一下模糊住了視線。
“我給你找。這些公函信件早不經分場長手了。這你又不是不知道。著恁大急,劫法場呢?明天…”淡見三暗底用力,掙脫齊景芳的手,邊哄著,邊朝謝平走去。
“沒有明天了。只有今大。只有現在。”謝平立馬把槍口橫過來對住淡見三。淡見三便識相地站住了。
“今天晚間就給找嘛。”淡見三圓滑地笑道。
“淡見三,這些年,我謝平從來沒有虧對過誰。你姓淡的今天要誆了我,蒙我,就別怪我姓謝的不是個東西!”
“給他吧。把通知給了他算了。駱駝圈子少了誰還不行?地球照轉!”齊景芳趁機上前勸道。
“給!給他!”老爺子失望地吼道。
“那就打攪了。”謝平說著順起槍口,從地板上拾起滑落下來的皮大衣,走了。
一個小時後,齊景芳陪著桂榮到謝平的小屋裡給謝平送去了通知。第二天,謝平回道班房取行李。淡見三、齊景芳和桂榮在馬號前幫他套馬爬犁。淡見三勉強地笑道:“祝賀你啊。到了還是走成了。”狠狠捶了謝平一拳。
齊景芳摟著桂榮,笑著對謝平說:“還不快謝謝桂榮。昨天晚上你走了,還是桂榮叮著她舅爹,把通知要出來的。”桂榮卻是一夜沒好睡,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聽著隔壁舅孃的咳嗽、打嗝、翻身、嘆氣,聽著另一壁,舅爹一夜沉重的踱步。磕碰凳腳和摔打茶缸;她想想,哭哭,哭哭,又想想…到天亮前才糊著了一會兒。到這時,眼泡紅腫,嘴
發黑,臉
蒼白,嚴嚴地包裹在皮大衣和加長的頭巾裡。腳上還套了個男人的氈筒。
謝平檢查罷馬具,把步槍和兩用紅柳把子捆紮成的火把往爬犁上一撂,吆著黑馬掉頭,桂榮卻一
股坐到爬犁上了。
“你去幹什麼?”謝平驚問道。
桂榮不吭聲。
齊景芳推了謝平一把:“你讓她跟你去吧。她還能跟你在一起待多久?”齊景芳這麼一說,桂榮低垂著的眼睛裡,刷刷地又淌開淚水了。
“你多嘴。非惹桂榮再鬼哭狼嚎一通。”淡見三瞪了齊景芳一眼。
齊景芳便去把爬犁上的乾草拍拍松,墊墊勻實,關照謝平道:“快走吧。要不,回來,就黑天了…”吃罷早飯,老爺子把於書田叫去了,也把渭貞叫了去。他端坐在白木圈椅裡,指著早放妥在桌上的一張白紙,對於書田說:“拿去吧。”於書田遲疑地走到大桌子邊上,低頭一看,卻是剛蓋上紅印戳的一張結婚證明。他不解地看看老爺子,一時間竟呆木住了。
“這兩年…對不住你們了…得罪你們了…”老爺子冷冰冰地說道。
於書田臉漲得通紅,兩隻手抓著桌子邊沿,不知道是先去拿證明為好,還是再替自己跟渭貞辯解兩句為好。但沒等他想好,老爺子撂下他倆,便出門去了,走到門口,又沉重地關照道:“辦事前,到‘飛機場’去看看老趙,去看看他吧,看看他…”說到這裡他艱難地起氣。眼眶裡競湧起了淚水,爾後便一扭頭走了。從於書田、渭貞二人進門,到走,他一眼都不看渭貞,明明是他叫她來的,但他卻一眼都不看她。不想看她。…但等謝平和桂榮回駱駝圈子,天便透黑了。一路上,桂榮一直依偎在謝平懷裡。謝平騰出隻手來摟著她。後來她困了。謝平便輕輕把她放倒,枕住自己腿
,又替她掖緊皮大衣。後首,他倆還遇到了一回狼群。那是在拐進
什託洛蓋大沙包群之後。謝平忽而覺出,黑馬跟神經失常了似的,一個勁兒斜起眼,想往一邊胡楊林裡鑽。但那林子不在路上。它又跑得恁快,連過坡也不減速。謝平死勁拉韁繩也不管用。過那上坎,馬爬犁一顛便飛了起來,又噔噔地砸落到凍瓷實的溝坎上。巨大的反彈力把他倆足足顛起有一尺來高。當他倆又重新被砸落到爬犁上時,謝平只聽到自己尾骨端“咔嚓”一聲響過,立馬,那頭便火辣火辣地疼了。他嘶嘶地倒
了口冷氣,沒顧上去
,只是撐起點身子,不讓那疼處再跟硬木撐子擦著,又趕緊四處去摸好像不見了的桂榮。這時,他把韁繩拽恁緊,鐵嚼口已經把黑馬那粉紅的肥軟的
角勒開了口子,勒出了血。血水順著黑馬嘴邊的黃
滴落。但黑馬還是不肯聽話,還是一個勁想往斜肚裡衝去。真要讓它帶著他倆闖進那綿延數十公里的胡楊林,
了路,這黑的大風雪天,後果就很難設想…謝平發急了。他用“河南官話”罵那馬:“我
你哥!幹啥呢?!想算伙食賬了?”一邊狠狠地又
了黑馬一腳。他想再不行,就躍身跳下爬犁,跑到馬的前頭去帶住籠頭,來制止它那莫名其妙的失常。這時桂榮卻緊緊撲到他背上,驚恐地叫道:“後邊…”謝平一驚,反手摟住桂榮,迅疾地向後瞄看去,心呼地往下一墜,
!至少有三隻公狼,過了漫坡那大坎溝之後,不緊不慢地跟定在爬犁子後頭了…“難怪…”謝平愧然地看了看黑馬,立即放鬆了韁繩,探過身去,歉疚地像對個老朋友似的拍了拍它。黑馬從小是他調教的。他們一起對付過不少回狼的偷襲圍攻。他的鎮靜,每回總能叫黑馬鎮靜下來。黑馬的鎮靜,也總能幫他擺脫或擊退那些餓狼。剛才應該說完全是自己的暴躁,使馬失了方寸。否則,這時它早該用有力。鎮靜的大走步,跟狼們周旋了。
“別慌…還是巴音臺過來的那一群…跟咱們老打道的了。對。別慌…穩住勁兒…又該咱們喝狼血了…好樣兒的…悠著點兒…好樣兒的、好樣兒的…”穩住黑馬,他鬆開桂榮,
出一直壓在自己膝蓋底下的蘇式七·六二口徑步槍,子彈上了膛,單手端起它,把它舉靠在肩上,準備起。這才笑著去吩咐還在哆嗦的桂榮:“拿火把。也在乾草底下。別慌急慌忙點早了。聽我口令。”並且故意去親了親她鬢髮
亂的額角,想也叫她鎮靜下來。…頭狼走到前邊小沙丘上,便等著了。黑暗中,它兩眼閃出瑩瑩的綠光。風從它乾癟的肚子和尖削的脊背上颳起一縷縷雜亂,細長的灰
,同時也刮來一股股腥羶難聞的騷臭。僵持了一會兒,它終於忍耐不住了。向右偏了下身子,好似蔫蔫地要率隊回到那茫茫的風雪深處去。其實不然。它是
揚先抑,突然一聲長嗥,便縱身直撲黑馬的脖梗。這時前後左右圍追堵截的公狼、母狼們,也一齊撲了過來,謝平衝桂榮叫了聲:“點火…”便端平了槍,轟隆一聲,朝頭狼扣響了扳機。桂榮把火把夾在腿襠裡,手抖得怎麼也劃不著火柴。划著兩
,又讓大風給刮滅了。她急得直叫:“謝平、謝平…”謝平趁狼們在槍聲的驅趕下,稍稍往沙包兩廂的鈴擋刺叢裡退縮的空兒,拿過火柴,掀起大衣衣襟,
練地划著火柴,雙手捧著它,朝蘸過煤油的火把頭上一扔,火轟地躥起半尺來高。幾分鐘後,緊追不捨的狼們突然放慢了腳步。已臨近扎扎木臺高包了。它們嗅到居民點的氣息了。哦,翻過扎扎木臺高包,分場部便在眼門前了…
謝平從爬犁上站了起來,把槍膛裡剩下的幾發子彈,全都扣了出去。他只想打個痛快。他知道,這很可能是自己跟狼們的最後一次道了。一想到這是最後一次,他就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嚎,痛痛快快地放它幾槍。他揮動雙臂,衝著一無所有而只回旋著狼們不甘心的長嗥的荒原叫道:“你們來呀!狗
的!來呀…”爾後,他跪了下來,緊緊地把桂榮摟在懷裡,聽著桂榮不絕地咽泣,自己也想哭…
兩天後,謝平走了。全分場的人都出來送。一百零五公里處的那幾個老夥計也趕了回來。走到扎扎木臺高包頂上,他攔住大夥兒,說:“就到這達為正吧。起風了…”於書奪他肩上的行李說:‘你騷包個啥呀!到桑那鎮還有好幾公里呢!
“搭車得到桑那鎮。那是個只有七八戶人家的“小鎮”一條土路。一家商店。
一個郵政代辦所。一生鏽的風向標。
謝平一把攥住於書田的脈門,對他說:“你和渭貞嫂子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到時候,從信封裡寄塊喜糖給我甜甜嘴。桂榮那兒有我上海家的地址。”說到這裡,他覺到老於的手腕顫抖了。謝平鬆開了它,倒退著向高包下走了五六步,爾後站住。在心裡,他向依然在風雪中目送他的大夥,深深地鞠了個躬,也磕了個頭,然後一擰身,向桑那鎮走去了。
老爺子再沒肯見他。
桂榮呢,一直跟在送行隊伍的最後,跟淡見三、齊景芳走在一起。那天從一百零五公里取了行李回來,桂榮不肯回家。說啥也不肯下爬犁子,只是問:‘你走了,還會來接我嗎?
“謝平說:”在上海混好了,就來接你。
“”那混不好呢?
“桂榮緊著問,臉頰上還掛著晶亮的淚珠。”我沒有理由混不好!
“謝平說道。”萬一呢?萬—…“桂榮叫道。”混不好,我沒這個臉來接你。你舅爹也不會讓我帶走你。
“謝平說道。’那你就不要我了?”桂榮叫道。
“如果真的是那樣了,也不是因為我…”謝平沉重地說道。
“你騙人。你不會再回來了…”桂榮撲到他懷裡,使勁兒晃他,用頭撞他。謝平由著她哭了一會兒,爾後捧起她被淚水儒溼了的臉蛋兒,輕輕地吻著,去苦澀的淚水,對她說:“你跟我來。”他把桂榮帶到幹河灘坡腳下。那裡扔著一些廢鐵件。他伸手去抓一
斜斜地戳起的鐵
。桂榮不明白他想幹啥,忙推開他的手,叫道:“別碰它。要沾掉皮的。”是的,在這零下二十多度的夜晚,手一碰這鐵傢伙,就粘在上邊了。但謝平還是抓住了那鐵
,爾後用力往後一扯,手心上的一塊皮便留在了鐵
上。桂榮忙去抱住謝平,血
了她一手。謝平對她說:“你看到了嗎?我的血到底是紅的,還是黑的…”桂榮心疼地把謝平的手捂到自己懷裡,貼緊了他站著,再不言聲,只是
泣…後來,她跟他回到小屋裡。謝平去點燈。她只是低頭在
沿上坐著。後來看見她慢慢摘下頭巾,脫了氈筒,又脫掉氈襪,揀去襪筒上沾著的乾草屑,光著腳跪起,把它們烤在火牆上。爾後…爾後,他看見她解棉襖扣。頭像遭了霜打的茄子,深深地低垂著。她脫去了
衣,又解褲釦。這時謝平才明白她想向他表明什麼。他渾身的血都湧到太陽
裡。他覺得自己好似著了火一般,在那灼人的熱
裡,微微地搖晃。一種強烈的
動和嚮往,壓迫得他透不過氣。黑暗中,桂榮的
衣摩擦著化纖的襯衣,打出電火花“吱吱”地響。她又一次跪起,光著腿,疊齊了棉褲、
褲、長襯褲,壓到枕頭底下。她一支一支地取下發卡,把它們放到窗臺上。她做這一切,是那樣的從容,舒緩,毫沒半點的窘迫做作。是的。她只是要表明…要表明…要表明那只有這樣才能表明的心跡…爾後,拉過謝平的被子,臉衝裡,躺下了。不一會兒她像發了高燒似的抖動。雙手緊緊抱住自己的
部,把臉埋進被子裡。身子側轉蜷曲起,收緊的腿面都貼住
口了。由於顫抖,她甚至低微地呻
起來,嘶嘶倒
涼氣…謝平吹滅了燈,在
邊坐了好大一會兒。爾後,他輕輕地撫摸著她圓潤的肩頭,扳轉她身子,長時間地把臉埋在她只穿著一層薄薄的棉
衣的
口裡。他等待自己鎮靜。但那兒是那樣的溫暖、柔軟。他尋找。他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麼,以至他衝動地把臉轉向她尖突翹
的
峰時,桂榮
烈地掙扎了一下,他才吃了一驚,惶惶地鬆開了她,忙退回到窗前…後來,他幾乎要用額頭把窗框抵斷,才算控制了自己,沒再向桂榮走近一步…是的,他不知今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一幅圖景。他不知自己將來還有沒有這個能耐返回駱駝圈子,從老爺子手裡將桂榮接出去。回到上海的那許多青年,並不是每一個都重新找到了好
子。這一點,他早聽說了。自己這一生裡,從沒欠過別人什麼。眼面前。自己要走了,他更不能欠下什麼,尤其不能欠下桂榮一筆無法償還的債。她叫過他“小謝叔叔”叫過他“謝老師”他不能這麼對不住她。又過了好大一會兒,確信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他才走到
邊,抱起桂榮,對她說:“回去吧…聽話…”桂榮伏在他懷裡哭了。隔著衣服,狠狠地咬著他的肩頭…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駱駝圈子…
你們都將留下。你們中間,除了那些我眼見他們出生長大的孩子,沒一個生來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你們也是“外來戶”但你們將待下去。也許就一輩子了。隨著我東去的腳步,我們之間將越離越遠。隔開我們的將不只是那永不消失的扎扎木臺高包,不只是駱駝圈子四周那廣袤的黑的乾旱和板結的退化的戈壁荒漠,也不只是在開發之中的桑那高地本體,不只是那五千公里的空間距離、那烏鞘嶺的寒夜、達阪城上的藍天…不是的,隔開我們的將是一種更遙遠的、更難逾越的一種什麼…我撇下的那部分義務,將加在你們已經夠沉重的負擔中。我說過我要在高地上紮
。我食言了。我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自己。我要加入這返城的大
。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再走出一里地,謝平回頭看時,高包上只剩下幾個女人和子女校的那幫學生娃娃。他們突然喊叫起來:“羅——羅——哦…”那麼尖厲,那麼悠長,那麼獷,那麼高昂…每回喊到尾子上那聲‘丫歐“字時,便突然往上一挑,兀然煞住。爾後又不甘似的再喊出聲”羅——“拖得越發悠長。謝平到駱駝圈子來之後不久,就發現,駱駝圈子的人常愛這麼喊叫。坐在牛牛車上,騎在馬背上,站在於溝邊上,有事沒事的時候;暴風雨驅趕著壓頂的烏雲向羊群襲來的時候;雨停了,從倒坍的破羊圈裡跑出來的時候,他們都愛這麼吼叫。他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喊叫。他們究竟
受到了什麼,觸動了什麼,想召喚什麼,表示什麼,祈求什麼。不明白,這究竟是本能的爆發,還是理念火光的折
返照?不明白…時間稍稍一長,他覺得自己也想喊叫。時不時地對著空曠的四野叫這麼一叫。在這叫喊裡,他
到這就是天,這就是地,這就是永恆,這就是活著和死去…他不能不喊,不能讓自己心底發出的這一陣無法自抑的顫慄和
奮掩埋起來。他只知道,如果連這一聲都喊不出來,不敢喊,那麼自己真的要爆炸了…
喊聲壓著地平線雄渾地遠去…他再回頭看,高包上沒別人了。在那破羊圈的土牆跟前痴痴地還站著桂榮,在她身邊站著一個戴紅頭巾的女人,竟是齊景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