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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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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姐夫勉強笑了笑說道:“過些子再說吧。讓她躲到一邊去貓著,平息平息也好…”到下午,各連隊來的上海青年越發地多。接待辦的那一幫子嗓門都喊啞了,緊著催促進了大房子的,別賴著不走,讓沒跟問團告別的夥伴進屋去說兩句。後來有人提議跟問團的同志合影留念。這時,在招待所大小几個院子裡差不多已經聚集起一千三四百人了。

照相現場設在場子女校場。子女校的桌椅板凳全搬了出來。站的站,坐的坐,蹲的蹲。圓心中央赫然架著兩架照相館使的大方匣照相機c照相師一會兒拱到那黑紅兩面的這光布里,一會兒又拱出來直脖梗嚷嚷:“這邊…那邊…中間…這麼著…那麼著…”連帽子都碰歪了。大家屏住氣偷笑。謝平是跟問團的同志一起進場的。接待辦的人把大夥“趕”到場去以後,西小院才空淨。謝平才得以跟李萍琴同志簡單談了點自己的情況。李萍琴問什麼,他都說:“放心,我自己能總結經驗教訓。駱駝圈子的人真還不錯。我還真覺得歪打正著得了個好去處呢…”這叫所有的老人都覺得謝平老到多了。面對這種“老到”他們心裡雖然總有一些不大好受的東西在湧湧,但又覺得可以藉此解,做許多欣然的微笑,再去鼓勵、安謝平。後來,便一起去照相。

問團的人到場,大夥已是歡欣愉悅,突然又看到謝平,先是一陣騷動,驚喜,耳語,接著有的便叫喊起來。特別是來自試驗站青年班的十來個代表,還有那些家在上海跟謝平住一個街道的青年,總有百把十來個吧,跳下桌子,張揚著、呼喊著朝謝平擁去。這種“騷亂”足足持續了十來分鐘。眼看太陽光越發黃淡。樹影也越發瘦長,甚至伸移到了居中的照相師腳下。陳助理員見政委已經等得不太耐煩了,便上前笑著相勸:“太陽要落山了。照完相再談吧。顧全顧全大局。”謝平跟著夥伴上後排去。老譚和小周卻朝他招招手,叫他上他們身邊坐。謝平“出事”上海區裡街道里不少同志和家長都很關心。老譚和小周想,讓謝平坐在他們身旁照個相,帶回去讓大家看,本身就是最好的宣傳。可以有力地說明:謝平在農場依舊生活得蠻好,一切擔心都是多餘的。謝平此刻只想能和問團的同志多待一會子,靠近一些,留下這一刻再不會有的紀念。夥伴們替他高興,拍拍他股,催他快去。倒是那邊的陳助理員,心裡犯了隔:謝平在老譚身邊的那個位置,將來在完成的全幅照片上看起來,比幾位年長的股長還要靠中,等同副場長一般。自然也要比他陳助理員居中。這樣的政治待遇,自然不是謝平該得的。他覺得謝平應該有一點分寸和自知之明,婉言拒絕問團同志的邀請,而繼續退到後排去。但沒想謝平帶著一溜小跑真朝老譚跑去。陳助理員便附耳對郎亞娟悄悄說:‘你去提醒一下小謝。到後排找自己的位置去。

“又關照道,”話說得婉轉點。別讓問團的同志聽到了。

“郎亞娟本來倒沒想到這也是個問題,聽陳助理員這麼一說,想想也是,謝平確實有點不識相,便去把謝平拉到一旁,說了說。

謝平一聽,心裡陡地湧出一股無名的惱怒和委屈。回到場部這一天多,他處處節制自己。他知道有許多雙眼睛在盯著自己,想揣測出事後的謝平到底成了個什麼樣的人。他不想使朋友夥伴們失望,更不想使幸災樂禍的人得意。他要告訴他們,謝平還是謝平。駱駝圈子裡住的同樣也是人。但這一刻,他實在忍耐不住了。便大聲對郎亞娟說:“你告訴讓你來趕我的人,我只想跟上海的親人坐一起照張相,沒想要在股長副場長中軋進一隻腳。我還沒這麼笨。”他的聲音那麼大,說得隔他十幾二十人坐著的陳助理員,臉一塊紅一塊青,不知是冷還是熱,忍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衝著謝平叫道:“謝平,你搗什麼亂!”

“是我搗亂還是你搗亂、‘謝平漲紅了臉還他一句。

“你不想照,出去!”陳助理員鐵青起臉吼。

“怎麼了怎麼了?”政治處主任站起來打圓場。

“謝平,你發神經?”郎亞娟去拉謝平。謝平一甩手,摔她個趔趄,朝陳助理員大步走去。政法股股長站起來制止:“謝平,你想幹什麼?回去!”這時,剛靜下的隊伍便湧般又騷動起來。政委也站起來大聲問道:“怎麼了?謝平這小夥子又怎麼了?”於是有很多雙手伸過來拉謝平。謝平—一把他們推開,走到陳助理員跟前,對他說:“不用你趕。我明白我的位置在駱駝圈子!”說著便一扭頭朝場外走去。問團的同志只看見一個好端端的場面在郎亞娟來找過謝平後,驟起變故,便問郎亞娟。郎亞娟剛才在眾人面前吃了謝平這一甩,也正忿恨著,一時又不知怎麼跟問團的同志解釋,只是磕磕巴巴地,半是河南官話半是上海官話地說道:“誰曉得他!瞧他那副模樣,還做得不輕呢!能個啥嗎!”主任忙向騷動起來的隊伍張揚手,叫:“照相了。站好。各就各位,拍了。”這邊,老譚想拔腿去追謝平,卻被已然覺察到一點個中微妙複雜的李萍琴一把悄悄拉住了…

問團離開羊馬河的第二天,陳滿昌把駱駝圈子報來的謝平的黨籍轉正報告,遞到政委辦公桌上。這份報告他已壓了一個來月。單挑這時機呈批,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果不其然,政委很快批迴了報告。批覆既簡單又不簡單:“算了。叫他以後重新爭取吧。我意,此事應鄭重向全場宣佈,同時還宜公佈一批新收入黨的上海青年名單。請政治處抓緊此事。”一切都讓老爺子說中了。謝平回駱駝圈子的當天,老爺子得知謝平在場部又闖了禍,拍桌子跳腳罵謝平:“走之前,我怎麼跟你代的?你人扶著不走,鬼牽著飛跑!碾子砸到腳背上才知道疼!告訴你,你的黨籍完了!”當時謝平還不信。不信場部會只憑這一些就真能取消了他的黨籍。國有國法,黨有黨章。咱們拿這些章法來攀比嘛!他覺得自己桿子還硬實。但是…現在真的完了…他看完批覆,渾身像篩糠似的哆嗦起來。一種絕望中產生的空虛,使他腿腳發軟。暈眩。很短的一瞬間,他幾乎都站立不住了。他覺得自己突然被人拋進一個無底的深淵,再也不可能爬得起來了…而且,怎麼向團區委、向街道黨委、向母校的老師同學…何爸爸媽媽代呢?是我領著一千二百個夥伴,在離開上海的前一刻,向上海一千萬人民、向富有光榮革命傳統的“黃浦江”宣誓告別。再早些,那天取戶口簿到街道報名,媽媽跟我奪戶口簿。她說:“留在上海就不是搞革命?在上海就做不得共產黨員?你這是為啥呀!你做動員工作,自己就一定也要報名到農場去?做動員工作的年輕人何止你一個。動員結果,把自己也動員走的,有幾個?!你姐姐出嫁了。你弟妹還小。你爸爸又是個老糊塗。媽身邊需要你。你又不是不曉得這一點。你生肺結核。吃藥打針要營養。全家人只靠你爸爸一點工資。買一隻蹄,你吃。你爸爸喝幾口湯。弟弟妹妹只能聞聞香。他們多少次跟我講:媽媽,什麼時候,也買一隻蹄燒來給我們吃吃。買小一點的。大的讓阿哥。阿爸吃。這種話,我在你面前說過沒有?為啥不講?為了讓你吃得下那全家人省給你吃的蹄。讓你早養好身體,幫我當這個家。想不到你就這樣報答我、報答這個家…”現在我又怎麼對她講呢…

如果人血是黑的。那麼白的又是什麼?什麼才是紅的?什麼?什麼…

謝平抓起那批覆,就要去場裡說理。老爺子一把抓住他,用力一摔。他竟踉踉蹌蹌,一跤跌出三四米。

“你還想跟他們來橫的!”老爺子鐵青起臉吼道。

後來,謝平就回自己小屋去了,還正常地去食堂打了晚飯,早早熄了燈。但到半夜,他提著一布口袋幹饃,背一壺水,揣上那批覆,悄悄溜出門。他想:沒別的法子了,步行去場部,步行穿過桑那高地,穿過駱駝圈子東南面的什託洛蓋沙包群,找政委,找陳助理員,說理呀!這一年來,我冒冒失失是做了不少錯事,可我積極主動報名到農場來。我勞動是好的。我一心想在夥伴中起帶頭模範作用。我能吃苦。我一心想改掉自己身上的上海人脾氣。我真心在過“三關”我沒偷沒搶。我不搞女人。我不多吃多佔。我堅信黨,堅信社會主義,堅信主席。我的大節是好的呀…你們讓我轉正以後,我還可以進步嗎!你們為什麼就那樣斷了我的生路呢?他相信,他們最終會給予理解的…

謝平出得門,剛要下乾溝,韓天有從一垛乾草堆上爬了下來。手裡攥著沙棗樹,敲敲謝平的腿杆,笑著說道:‘“回屋去吧。分場長早算定你這一招了。再別跟弟兄們添亂了。你就讓我們睡個囫圇覺吧!”

“不要你管!”謝平發狠心了。他一頭朝韓天有撞去。韓天有也不躲也不閃,就勢抓住謝平撲前來的兩隻肩膀頭,手裡稍一使勁,謝平早到乾草垛上躺著去了。謝平一個驢打滾,翻身跳起,便朝乾溝下跑去,又被韓天有攔抱住。謝平踢。打。扭。推。叫:“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這叫聲,在寂靜的夜空裡,聽起來格外扎人心窩。

“這是我的事…我自己的事…”他連連地吼叫,覺得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分場裡的人都被驚醒。踢踢趿趿著鞋,披著棉襖,套上條單褲,有的連單褲也沒套,只穿個小褲衩,光著大腿跑來勸解。

“不要你們管…不要你們管…”謝平看到人全圍上來了,自己絕無指望再跑出駱駝圈子去了,便撲倒在草堆上,歇斯底里地嗚咽。

“你還像個男人嗎?”老爺子被吵了瞌睡,惱火地訓斥“你還是個男人嗎!”再一會兒,渭貞嫂和建國也跑來了。謝平拉著渭貞嫂的手,泣:“讓趙隊長跟他們說說,放我到場部去…哦得去呀…”渭貞紅著眼圈,替謝平揀走頭髮上的乾草,讓建國拾起布口袋和水壺。小桂榮和小掛耀從人縫裡擠過來,拽謝平的衣角,哭著說:“謝老師,你別這樣,別這樣…”渭貞要領謝平上自己家去。老爺子不讓。老爺子說:“老趙這兩天剛緩過點兒神,深更半夜的,別去吵他。”爾後轉身對謝平說,‘在哪兒哭叫,不是哭叫?!你不嫌丟人現眼,就在這達哭,這達叫!吼嘛!嚎嘛!吼破嗓子,嚎出血來,人家就把黨籍發還你了!

“謝平漸漸低下頭去。

二貴的女人和二貴來勸謝平:“走,上我們家歇會兒…”老爺子說:“行啦行啦!睡你們的回龍覺去吧。”他把謝平帶到自己家裡。桂榮忙打來盆水,踮起腳尖,把洗臉盆擱到謝平身邊的長桌上。不一會兒,渭貞嫂攙著用棉被裹起的趙隊長,步履艱難地也過這邊來了。老爺子忙上前去扶住,並嗔怪渭貞:“咋不聽話,又把老趙起來了。”

“我又沒聾。自己聽不見!”趙長泰在老爺子讓給他的木圈椅裡慢慢坐下。他的眼睛灼灼地斜著,喉結不住地上下滑動。就這麼一聲不吭,滿含怨嗔地盯住謝平。看了好大一會,他的眼眶裡潤潤地溼起來。半晌,才回頭問老爺子:‘怎麼?想連夜給他辦學習班?還是先讓我把他帶走吧…“老爺子說:“你想再給他念念什麼藏經?念哪本,他都懂得比你多,說得比你利索!現在跟他,不是念經的事!”

給我…”趙長泰堅持道。

“還是讓我來調教吧。你這師傅,跟你這寶貝徒弟,是一路貨。都不聽話!都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破爛玩意兒!”老爺子恨恨地,一點面子也不給趙長泰。謝平以為趙隊長至少要開口為自己辯解幾句,做做場面。卻沒料,他只是一聲不吭地坐著。毫無表情地坐著。這真叫謝平意外。這幾天,他看得出,趙隊長和老爺子之間的關係確非一般。老爺子親自騎著馬,四處找大夫來給趙隊長搭脈開方子,讓淡見三帶著兩頭宰罷剝罷的肥羊,去師部找大醫院的人,給趙隊長抓好藥。他自己也是一天三趟往趙隊長屋裡跑。下令固定最好的一頭牛,擠給趙隊長喝。但他又常常這麼不講場合、不分人前人後地數落、挖苦,甚至署罵趙隊長(但絕不在那些新生員面前罵)。而趙隊長呢,每回都跟今天似的:不還嘴,不吭聲,不以為然,毫無表情,尖噘起嘴,木木地坐著…

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好吧。我不管。”趙隊長長嘆一口氣,讓步了“你來調教。”他從木圖椅裡站起。渭貞嫂趕緊替他把棉被裹好,攙住他。他扶著長桌,慢慢挪到謝平跟前,一手按住謝平的肩,十分艱難地微笑道:“沒什麼。這不才二十歲嗎?要想著自己才二十歲。沒什麼!”他的嘴哆嗦了,眼睛裡的那點亮很快擴大起來,閃動起來,似乎要迸出眼眶來時,卻凝住了,就在這一會兒,他突然收回手,抓緊了兩邊的被沿,靠渭貞嫂的攙託,轉身走了。

“從明天起,你給我到五號圈跟‘撅裡喬’去放兩年羊。”老爺子對謝平說。

“放羊就放羊!”謝平答道。

“很好…”老爺子冷冷一笑。他伸手去抓煙罐,但抓到後卻又扔了。他扯開衣釦,脖子裡冒出熱汗。灰白的長臉泛起淡淡的紅暈,起皺耷拉下來的臉皮一聳一聳地跳動。

“就這麼不聽話!這麼不爭氣!這麼經不住一點委屈!你謝平還能於個啥?你應該回你孃老子身邊,再兩年xx頭!”他吼道。

“你要好好向剛才從這兒走出去的那個傢伙學學!要把他輪到的事都放到你頭上,你恐怕早抹脖子上吊了!就那點忍耐勁兒?別以為你們從上海來了,就是桑那高地的太陽了,人就都該衝你們下跪!告訴你,別讓我再對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