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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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見過這麼一副脊樑骨。你呢?
清明一過,渠幫上的大葉楊和亂石灘裡的水曲柳都緩過勁來,好似百足僵蟲重得地氣,一天比一天活泛。到穀雨邊起,即便在駱駝圈子,在最背陰的地方,也再難找到半點殘雪。澇壩裡只剩盆大的一小坑水,早渾濁得跟馬一樣,不能喝了。乾溝的砂礫層下邊卻開始溼潤,時而地開始有甜水冒出。中午兩個小時,再經不住棉襖捂了。有娘兒們到河灘裡來洗頭。(天哪,一冬下來,頭髮全結過了。)有爺兒們來擦澡。(更甭提那味兒了!)有爺兒們帶著娘兒們一起來擦澡洗頭。脫了光膀子的爺兒們站在娘兒們的身邊,擋住別人“打野食”的視線。自己卻貪婪地瞅著自己的娘兒們,看她蘸溼了黑黑的巾,伸到單褂子裡去那晃動著的雪白的脯。備不住,讓那羞紅了臉的娘兒們反過手來,在腿子上那最經不得人掐的地方死掐一把,疼得跟狼嗥般的,衝著那終於又活過來的大戈壁嘶叫…
過了幾天,眼看要立夏了。謝平想起自己小時候,過立夏,媽媽總是用彩絲線編蛋袋。到端午,則是編香袋,苗。蘸著用黃酒化開了的雄黃,在額頭上一橫一橫再一橫地寫上個“王”字。那些彩袋或者掛在窗媚上,或者掛在黃銅的帳鉤上,或者乾脆吊在前的扣眼上。讓那煮的雞蛋在絲線袋裡得意揚揚地蹭著小肚皮,來回晃盪。而且是紅蛋。搽了胭脂膏的…
他也想給孩子們編一些。沒有絲線。好辦。白鞋底線加廣告。鞋底線。好抓捏。編完了再染。那還不隨你!那天,他正編著,桂榮來了。她說:“老師,我來編,好嗎?”謝平問:‘你會編嗎?
“她說:”老師,你教我。好嗎?
“桂榮一口一個”老師“,一口一聲”好嗎“,把謝平叫得心裡暖暖的。他喜歡這個懂事過分早了的女孩。
又過了幾天。他帶學生到五號羊圈後邊的戈壁灘上去打柴火。大車班班長韓天有騎著匹光背馬,疾速從後頭趕上來,在馬背上大聲告訴謝平:“分場長找你。‘”謝平問:“什麼事?”韓天有答道:“沒跟我說。”謝平便沒再往下問。這段子,謝平跟分場裡的人處得都不錯,包括這位能幹的韓班長。但不曉得為的啥,他總也沒法跟他進一步接近,也沒法使自己真正喜歡上這個個頭要比旁人高出一大截來的壯漢。而這位韓班長呢,也不讓你深人地接近他。總像用一層人摸不著、看不見的薄殼兒,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著,還不漏一點兒縫隙。他讓你瞧見的,永遠只是那層殼。他樂意幫你幹事,但決不跟你廢話。他似乎對誰都這麼隨和。但謝平到,他真正在乎的人,只有老爺子一個。
“能不能麻煩你替我把這牛車趕到五號圈去?”所以謝平從來都用這種商量的口氣跟他說話。
韓天有猶豫了一下,說:“成。”謝平走了幾步,回頭看看。韓天有已經趕著牛車,帶上學生,繞過沙窩,抄另一條近道,去五號圈了。高高的沙蒿和灰灰條渡去了牛的脊背,遮去了孩子們的頭頂。但還能看到高聳在馬背k的天有,在那樣鬆弛自得地晃動著。他對這一片戈壁的悉,自然遠勝於謝平。騎著馬,別說趕一輛牛車,就是趕十輛,他也能讓它們排成縱隊(或橫隊),在一條轍溝裡(或一橫線上)走齊了。有一回,過“八一”節。全分場會餐。沒桌子。十個人一圍。一圍十碗菜。兩瓶散裝老白十。蹲在老爺於家門前那排青皮楊下的地上於開了。划拳砸槓,吃喝到一半,只見去老鄉公社拉早西瓜的韓天有,一人趕著三掛馬車一併排散開,飛快地向分場部跑來。他呢,也跟今天一樣,獨自騎在一匹馬上,腿央馬肚腳蹬,股不挨住鞍;一手挽住韁繩,一手揮動著長鞭,來回在三掛馬車後邊驅趕吆喝指揮調度。十二匹馬揚起的灰土上了半空。那雨點般雜亂的蹄聲。那接二連三的鞭聲、那驚雷般的吆喝聲,膠皮輪子的滾動聲,加上那道齊刷刷往小高包下推來的塵土的帷幕,簡直叫大夥看呆了,看得心裡癢癢直叫絕。連老爺子端著酒也忘了喝,只知道喊:“這小子,真他媽的!真他媽的!”
…
按說,今天這情況,他應該把馬讓給謝平。讓謝平早點趕了回去。但謝平不主動開口要,他也絕不會主動這麼做,除非是老爺子,那又另當別論。
謝平大步星、汗俠背趕回分場部,見老爺子家門口停著兩掛馬車。一掛上堆著些破爛傢俱。還有雞籠。刺蝟似的戳出些鋪板。都用麻繩緊煞住。另一掛上,空的。只在廂底裡鋪著厚厚一層麥草,像是坐人的。又分來了個拖家帶口的?誰呀?
他進了屋。屋裡有了變動。笨重的白皮長桌被挪開,一頭靠牆去了。空出的地方,搭起。上躺著個病人。病,看樣子不輕。瘦。顴骨和下巴成了個尖尖的倒三角。滿臉的黑胡茬兒,跟留著高茬子的草地似的,一大片。眼。他內心一驚,沒等得及清醒,便已經喊出一聲:“趙隊長!”他不敢相信,恁樣一個“人幹”怎麼能是趙隊長?!他後悔這麼胡叫,這麼衝動。不覺茫然失措。一轉身,卻看到渭貞嫂。她拘謹地、疲乏地而又不無憂鬱地摟著孩子們,靠牆坐在一條長板凳上。那就沒錯了…
趙長泰到師拘留所便要求見師首長。不見師首長,便什麼也不肯說。師政法科長親自找他談許多次,也不管用;替師首長帶話給他,囑他先服從業務部門的安排,配合他們,搞清自己的問題。別的,不用擔心,慢慢再說。他嘿嘿一笑,說,我的問題本來就清楚著哩。現下,就得跟師首長“擺乎”師首長單批他一天一斤白麵。早起做碗白麵糊糊喝。中午晚上,蒸個“槓子饃”、“刀把子”、“銀包金”什麼的改善個伙食。他不要,偏跟著別的那些人犯,排大隊,刮桶底。後來,他就病了。廚血。他的一些老戰友,師裡的幾位科長,紛紛到師首長家裡力保他。對於趙長泰的問題,師裡一直模稜兩可著。只是羊馬河黨委力主要判他刑,叫師裡為難,下不了決斷。到這地步,師首長才決心了結此案。駁回了羊馬河的報告,把他發回羊馬河勞動。
“我們…又湊到一塊兒了…”趙長泰無力地掙扎坐起,微笑,慢慢抬起柴火似黑瘦的手,輕聲輕氣跟謝平打了個招呼。
“緣分。”老爺子喟地笑笑。他轉業來羊馬河,奉命在鴉八塊組建武裝值班營。當營長。那陣子,趙長泰也被調到值班營管過一陣機務。他們搭檔過。
“緣分…”趙長泰輕輕地笑應。
這時,兩個車把式在伙房裡管飽管足地吃喝了一通,黑的臉皮下泛著濃重的酒紅,進屋來問:“呢…東西…呢…東西卸哪達?”謝平忙擦去因一時奮而不由自主地湧上來的淚水,上前說:“我去卸車吧。”老爺子說:“這事,我讓淡見三安排人去幹了。你別管。你準備準備,去場部。”謝平一驚:“去場部?”老爺子說:‘你們上海名堂多。來什麼問團了。
“謝平按捺住動:“場裡讓我見問團?!”老爺子瞪住他:“你這是什麼情緒?什麼叫‘讓你見’了?”謝平不吱聲了。
老爺子說:“你跟送趙隊長來的馬車去場部。我就不另派車了。”不一會兒,淡見三。於書田、關敬等原先在值班營待過的轉業戰士都來見他們的老領導趙長泰。幫著騰房子、卸車。用抬把把趙長泰抬走。眼看頭西沉,那兩掛車今天動不了身了。趕車的老夥計索卸了套,把馬牽到馬號裡,叫人往草料裡多擱些苞谷豆,小心照料著,自己便跟著韓天有們找睡的地方去。謝平一直也沒離開趙隊長身邊,幫著忙完,在他們家喝的糊糊,吃的苞谷面貼餅,被趙隊長叫著,在他沿上坐下。趙隊長拿起他的手,翻手掌心,摸摸指節肚上平常容易結繭蓋的地方,笑著問:“咋搞的?老繭都消了?”謝平不好意思地答道:“分場長讓我教學。勞動少了。”趙隊長問:“黨籍轉正了吧?”謝平答道:“分場是報上去了。我估計場裡不會批。大概要延長我一年吧。”趙隊長馬上掙扎著撐起身,追問:“場裡是這麼批下來的?”謝平說:“還沒有。我自己這麼猜…”趙隊長又靠回到那用舊棉襖墊起的靠枕上,嘆口氣笑道:“你倒是比幾個月前顯著有心計了…”謝平遲鈍地問:“…我把手套從你那兒要回來,你罵我吧?”趙隊長笑著搖了搖頭。倒也沒說什麼。而且也不想再說它。沒意思。
但謝平似過意不去,仍說道:“那幾天裡,你心裡一定很難過吧?覺得連我也對你這麼無情無義。”趙隊長笑道:“你怎麼恁婆婆媽媽,丁點兒大的事,老倒騰啥?”這時,渭貞嫂端來碗煎藥,晾溫了伺候趙隊長喝下。趙隊長自己義從底下一隻柳條筐裡翻出一個小布包,找出幾個不小的藥瓶,倒出一把各種顏、大小不等的藥片,拿水過來,一口了;閉上眼,歇了會,神好了些,主動問謝平:“知道他們抓我的原因嗎?”謝平說:“一句半句地聽說過。”趙隊長拿溼巾擦擦嘴邊的藥渣,又問:“知道葉爾蓋那地方嗎:)”謝平遲疑地點點頭。
“大概沒去過吧?以後有機會,倒是該去看一看。前年有一批老兵轉業到葉爾蓋,其中有百十來個就到了葉爾蓋五隊。那個隊原先是個勞改隊。後來邊境緊張,勞改員後撤,把轉業兵換了上去。條件自然是差些。隊長指導員原先帶慣勞改,待人接物,方式方法也簡單。自己呢,也是老兵,就沒把這批新來的轉業兵太怎麼放在心上,待他們確實也冷清了點。天又下雨。地窩子裡溼。沒供上取暖的煤。點紅柳柴吧,又太溼,只冒煙,不起火頭。跟著一起來的老婆都才一二十歲,哪吃過這苦?就埋怨。四處看看,一片荒野。買卷衛生紙得走十好幾裡。後來其中一個的孩子,滿月不多久,得了急病,又讓隊上的衛生員誤診,給治死了。找隊長指導員說理。隊長指導員還護著那衛生員。那話大意是說:誰工作能保證不出點差錯?你們要樣樣都行,部隊早留下你們提幹了。湊合著點吧。這一下炸了窩了。所有帶著不滿週歲的孩子的女眷都吵著要起車票、回口裡。那些老兵呢,去找部隊帶隊來的幹部,要求澄清,他們到底是犯了啥錯誤,才讓部隊給‘發配’到這達來的…”趙隊長說得很慢,幾乎是一句一。說到這裡,還擦擦額角的冷汗,歇了一會子。
“事情到這一步,本來還還有轉圈的餘地。但那隊長一跺腳,讓人把死嬰的爸爸給扣起來了。說是他帶頭挑動頂撞領導,無理取鬧。你要知道,在那地方,那時候,憑‘頂撞領導、無理取鬧’這八個字,就能判你勞教,加你刑期。但那批老兵一個個可不是盞省油的燈。多一半都有七八年軍齡,六七年黨齡。在部隊,最不濟,也掛過下士領章、你那一壺?這兒就不是共產黨天下?怎麼就不能給你提兩錢意見?提了意見你就拿大帽子壓人,就扣人?譁——百多戰士一起上來把隊部圍上了。把隊長指導員扣了起來,要求場裡、師裡派人來解決問題。還把已經埋了的死孩子又挖出來,晾在指導員家門口了。其實到這一步,事情也還沒絕了退路。隊領導作個檢查嘛!體諒一下這些剛從大部隊轉業下來的老兵嘛!把取暖的煤供上嘛!別讓小孩再得肺炎嘛!你對當兵的好一分,他對你好十分。當兵的都是直腸子,秤砣心。實打實。好著哩。可那兩個隊領導就是扯不開這面子。以為這批轉業兵跟勞改員一樣,給點硬的,就能低頭。連夜派人往師裡報材料。師裡得信兒,讓幅師長和政法科長帶著一個警衛連全副武裝去解決問題。一到五隊,譁,把機槍架了起來,這就麻煩了…”謝平急問:“把那些老兵都抓起來判刑了?”趙隊長嘆口氣道:“開始還沒有。一百多個戰士家屬在武裝押送下離開了五隊。把他們拆開,分散到十幾個農場後,才一個個收拾的。有兩個判了刑,兩個開除了黨籍,有一批記了過…”謝平又問:“怎麼又把你摻和進去了?”趙隊長說:“我當時在五隊附近的老鄉公社支農搞播。他們上大隊部來找大夫,給那孩子看病。知道我也是個老兵,就特親近。我呢,也給他們四處找大夫,就這麼有了來往…出事以後,我又到處替他們說話…我不是還有點資格,有點身份嗎?”謝平問:“是你挑撥他們起來鬧事的?”趙隊長說:“誰挑誰呀?事實是一哄而上,沒頭兒。我得到風聲趕去,他們已經把死孩子挖出來晾那兒了。我倒是給師警衛連做工作來著,讓他們把機槍收起來。警衛連老連長,跟我一起幹過。很嘛。我還算好的。他們部隊的那個護送幹部,讓這兒往部隊上參了一本,說他同情這些鬧事的大兵。部隊上為了尊重地方的意見,還汁除了他的軍籍,送回原籍勞動。那也是個四七四八年的老兵…”謝平問:“前年發生的事,怎麼拖到去年年底才抓你!”趙隊長:“再深一步的事,就跟羊馬河的一些人有關係了…他們要調治我,也不只是從這回抓我才開始的…”謝平問:“誰死活跟你過不去,幹嗎呢?”趙隊長笑笑:“這,小孩子家就不必問恁細了。”第二天吃罷早飯,謝平動身去場部。桂榮把謝平叫到老爺子跟前。老爺子給了他一包乾糧,又叮囑道:“見了你那些‘上海阿拉’,頭腦給我放清醒些。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自己把住。就是跟問團的人,也別亂冒炮。他們轉一圈,拍拍股就走了。你可得在這兒待一輩子。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嗎!”謝平用力地點了點頭。
問團原計劃在羊馬河活動三天。但等到第三天上午,依然沒見著謝平和齊景芳,決定再延遲一天走。一頭懇請場部接待辦催催駱駝圈子方面。一頭由秦嘉陪著齊景芳的大姐夫,搭車去找齊景芳。謝平凋去駱駝圈子以後,齊景芳也覺著沒臉在場部待了,便主動提出要去四棵樁煤礦;到礦上代銷店當了個銷貨員。場接待辦倒是早就通知了礦上。礦上也立即把她大姐夫隨問團到羊馬河的消息通知了她本人。但她不肯來。只捎話給大姐夫,請他轉告她姐姐,只當這世上沒有過她這個妹妹的…
問團的人那麼堅決想見謝平,出乎場機關許多人的意料。他們原想敷衍一下,算了。四千七百九十五個,哪能個個見上?!但問團領有這樣的任務,不管用什麼方式,是單獨晤談,還是集體會面,但凡還活著的,都得見一見。況且問團裡有一部分在區團委、區勞動局。街道黨委工作的同志,都是謝平的老人。自然是非見不可。再加上,來之前和來以後都聽了不少關於謝平的議論,不能不信,又不甘全信,就更想見見這個當年的“小夥伴”問團到羊馬河,瞭解了阿屠的情況,立馬給上海發了急電,讓上海有關方面接收了阿屠的戶口。這使秦嘉和計鎮華他們也寄希望於問團,想他們在謝平這件事上起點作用,改正場部的人對謝平的印象,改善謝平眼前這點處境。為此,秦嘉和計鎮華一三次走地方郵政線,發電報,打長途電話,用接待辦的名義(在這一點上,郎亞娟幫了忙)催駱駝圈子。但每一次駱駝圈子方面都回答說,謝平早動身去場部了。這就叫他們更急了。最後一次,電話裡才問清,謝平搭乘的是馬車。老天!一百七十公里。三百四十華里。那得走到猴年馬月?!秦嘉轉過身就給修理連的上海青年打了個電話,讓他們找輛空車,馬上去路上接謝平。這樣,謝平趕到場部已是離開駱駝圈子的第三天下午四點來鍾。他跳下車,胡亂地拍拍一頭一身的灰土,衝進問團住的西小院。小院裡三個套間的門幾乎同時都打開了。區勞動局的老譚、老嶽,教育局的小周,街道辦事處的老陳,還有團區委的副書記、問團的副團長李萍琴同志一起跑了出來。大家的眼圈都紅了。這真得怪謝平。他一把拉住李萍琴的手一句話也沒顧得上說,先自紅了眼圈,低頭站下了。也不過才三十出頭的李萍琴著酸澀的鼻子,笑著說:“這是於嗎呀?這是幹嗎呀?就這麼見面?”謝平這才不好意思地用手掌心抹去掛在臉頰上的兩顆淚,回頭去跟團團圍住了他的老譚、老嶽和小周他們打招呼。問團的同志把他讓進屋去。李萍琴還親自打來水,取下自己的巾,讓他洗洗。謝平笑著說:“我哪能洗你的巾。洗一回,你這巾就只好做揩檯布了。”他把臉盆端到院子裡,朝花壇邊上一擱,脫掉棉襖,雙手捧起水,潑到臉上、脖子上,使勁用手得皮膚通紅。鼻子裡呼呼啦啦噴氣。再從隨身帶著的軍用挎包裡,出條於巾,屏住氣,—一擦拭乾了,翻好襯領,又狠狠摔打去棉襖上的灰土,拿五直的手指到蓬亂的頭髮裡狠持兩下,算是梳理。李萍琴在一旁笑道:“嗯,有點脫胎換骨的樣子了。連揩面洗臉也不像上海人了。‘”謝平笑而不答。後來接待辦的夥伴來找他。他也顯得寡言少語。聽說齊景芳的大姐夫來了,也沒多少驚喜的表示。計鎮華告訴他,齊景芳不肯見她大姐夫,不肯到場部來見問團的同志,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看他,爾後,只簡單地應了聲;“那也沒必要…”晚上,問團同志注的幾個大屋子裡,擠滿從遠道趕來的上海青年。謝平本撈不著機會單獨跟李萍琴和老譚同志談談。他坐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起身找到計鎮華,到郵局去給四棵樁煤礦掛了個長途電話。要到秦惠,要到齊景芳的大姐夫,最後又叫齊景芳來說了幾句話。
“是齊景芳嗎?我是謝平。聽得出來嗎?”謝平渴望聽到齊景芳的聲音。這種心清迫使他說話的腔調變得異常的溫和親切,但又氣促、急迫。那邊沒有迴音。他拿聽筒的手,只是在顫動。手心裡滋滋地冒汗。
“你聽到了嗎?我給你寫過幾封信。你都知道嗎?”
“…”依然沒有回答。
“你不願回信,可以。但你總該看一看。你把最後的兩封信,原封不動地退給了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沒有人看不起你。你還是我們中間的一員。小得子,振作起來…”齊景芳卻把電話往秦嘉手裡一撂,嗚咽著跑開了。第二天,秦嘉和齊景芳的大姐夫給謝平帶回了一封她的短信。信中寫了一句話:“謝平:不要再理我。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們。”
“明天…送走你們,我到煤礦上去看看她。”‘謝平對她大姐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