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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瀟湘淚盡絳珠還珠獄廟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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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賈母素來最是膽小,每於尊榮之時,常思沒落之,況且前些時候為甄家抄沒的事,一再懸心,每每慮及後事,憂心不已,及後元妃歿了,便知運數將盡,夜夜只耽心這一刻。如今果然抄了,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反倒安然,只一心一計為兒孫打算起來,眼看枝葉凋零,若自己再不出來說句話,只恐難有把持大局的人,因此非但不用探等照顧自己,反打頭兒安眾人道:“這是祠堂,列祖列宗在上頭看著,須不可哭哭啼啼,叫祖宗見笑。雖在非常之時,不能沐浴更衣,亦不可蓬頭亂髮,舉止失儀。”遂正一正衣冠,來至寧榮二公像前,帶頭拜下去。

眾人見了,也都整衣理鬢,依次跪拜,一如往祭祖之儀。堂中原有坐息之所,茶炊之具,並有專人打掃看護,一切甚是乾淨齊備,堂中松柏蓊鬱,夾著白石甬路,庭內錦幔高張,彩屏環護,鼎彝香燭俱全,賈母向鼎內焚了香,暗祝暗禱已畢,復回身命探道:“念上面的對聯與我聽。”探恭敬念道:“勳業有光昭月,功名無間及兒孫。”賈母道:“解給眾人聽,什麼意思?”探道:“這是先皇御筆親賜,稱頌咱們祖宗建下不世奇功,可昭月,惠及兒孫。”賈母淚滿面,嘆道:“解得好。我並不信祖宗打下的百年基業,就這樣敗在我手上,有列祖列宗保佑,我們賈家將來必然還有出頭之。眼前艱難,是我賈家的一道劫數,只要咱們上下齊心,安貧樂居,終歸過得去,惟今之計,須得節衣縮食,再說不得從前如何如何的話來,亦不可哭哭啼啼,抱怨牢騷,另生是非。”探等俱跪下道:“老太太教訓的是。”看守在黑柵欄外的那些差兵看見賈府女眷先前那樣張惶紛擾,一眨眼工夫卻又安靜平定下來,列隊拜祖,有條不紊,都覺佩服,讚歎:“這才是詩禮大家的氣派。”及僕婦們將陋就簡,胡亂燉了些稀粥鹹菜來,眾人都覺難以下嚥,賈母卻吃得津津有味,反向眾人道:“有的吃,且吃一口罷,說不得後邊,連這一口粥也沒得吃的子還有呢。”雖茶淡飯,倒一似乎更健朗起來。眾人見老太太這樣,也自寬心打氣,漸漸安定下來。薛姨媽又買通侍衛,每每送些衾枕被褥、些湯水進來與賈母等享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隨著賈府眾人在孝慈縣貴妃陵畔結廬守靈,終禾席草枕,咽菜食粥,十分辛苦。更兼思念黛玉,想起行前一辭別之際,許多話都未能出口,反有無限可回思處,心上反覆掂量,不能放懷。

這夜守著靈前燒了些奠器紙紮,放過焰火,跪了回經,又守著王夫人吃了藥,這才各自睡下。方朦朧眠,忽聽一陣音樂聲,似琴箏又似簫管,竟不能分辨,不暗想:水陸道場已散,又哪來的聲響?況且清幽雅緻,也不似那些和尚道士吹打得那般。又聞一陣幽香縹緲,亦不是尋常檀香麝香。正納悶時,便見許多仙子簇擁著一位麗人走來,羽衣縞袂,遙遙站定,且向寶玉凝眄不語。寶玉定睛看去,竟是林黛玉的模樣兒,卻比黛玉顯得豐潤,不大喜道:“原來妹妹大好了,我這裡還只是替妹妹懸心。卻不知吃了哪位太醫的藥?回去定要好好謝他。”那林黛玉這方斂衽施禮,輕聲嘆道:“原來你都忘了,可還記得靈河岸三生石畔灌溉之情?”寶玉聽了這一句,只覺心頭恍惚,若有所思,卻又一時想不清楚,因問:“妹妹說什麼靈河岸?寶玉愚鈍,一時不能明白。這又是什麼典故?”黛玉嘆道:“你果然都忘了,想當年離恨天外,我承你夕以雨灌溉,總沒什麼報答,所以在警幻仙子座前立誓,自願跟你到世上走一遭,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以完此債…寶玉,只願你能以待我之心對待後人,就是不辜負我了。否則,若只是一心以我為念,更有負佳人,豈不令我之罪愈重,令我之債難還?”說罷,連連嘆息。

一番說話,寶玉總未聽懂,只這句“把一生的眼淚盡還與你”卻是錐心刺骨,痛不可抑,不哭道:“妹妹要去哪裡?我跟妹妹一同去。”說罷抓住黛玉袖子只是不放,卻被黛玉面一拂,只覺身上一涼,驚醒過來,室內空空如也,哪有什麼黛玉,只一縷幽香,如有似無,依稀彷彿。

寶玉心如刀絞,遂放聲大哭起來,道:“林妹妹故去了。”賈政等都被驚醒,聽見斥道:“三更半夜地胡說些什麼?都為你裡胡思亂想,才會做這些亂夢,有些話,還不好好睡去?”寶玉哪裡肯聽,只要備馬回京,說是再不回去,就趕不及最後一面了。

賈政氣得渾身亂顫,喝命李貴等:“把他給我捆起來,把嘴裡上,看他還敢胡說不了?”李貴等原不敢動手,只為賈政喝命得緊,只得胡亂將寶玉捆了,綁在牲口欄邊拴馬樁下,又用隨身汗巾子了嘴,叫他跪著給元妃守陵。賈政親自提鞭打了幾鞭,被李貴等苦勸住了,只說“眾人都還睡著,太太現又身上有病,剛吃過藥睡了,驚醒了倒不好。”賈政扔了鞭子,又指著罵了幾句,只道“明再揭你的皮”這方去睡了。

焙茗看了不忍,俟賈政去了,便要上前解縛,李貴唬得攔住,罵道:“賊小猴崽子,難道只有你心疼主子,咱們的心都不是長的?只是老爺已經發下話來,誰敢放了二爺,要剝我們的皮呢。”焙茗哭道:“李貴,貴大哥,你若放了二爺,我從此叫你貴大爺。不然,休想我們再聽你差遣。”李貴罵道:“猴兒崽子,我有什麼可差遣你的,我又聽誰差遣?我今兒放了二爺,明天老爺問起,難道是你替我捱鞭子?”焙茗道:“咱們做奴才的,不能為主子分憂,還算人麼?別說捱鞭子,怎麼還有人替主子去死呢?”他們這般吵嚷哀告,早又驚動了另一個痴人。你道是誰?便是那寧府裡年老僕人焦大。

原來這焦大也隨眾人來孝慈守陵,卻給派了個看守牲口欄的差使,自然不樂意,約著幾個小廝往墟上喝了點酒,便又忍不住藉著酒意大發牢騷,說是:“從前你焦大爺在戰場上何等威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任他千軍萬馬,我焦大單槍匹馬,殺進殺出,不在話下。不但自己活得出命來,還保全國公爺整個兒進去,囫圇兒出來,所以才有這些後福可享。要不是焦大爺,你們能有今天這大米白飯吃著?都還不知在哪個林子裡鬼哭狼叫呢。如今得了意了,都不把焦大爺放在眼裡,可知焦大爺眼中原也看不上這些敗家的子孫,通沒一個好東西。哪有從前國公爺的影兒?”那些小廝原是哄他拿錢出來打酒吃,既見他醉了,越說越不上道,生怕惹起是非牽連到自己身上,便都一鬨散了。焦大遂罵罵咧咧,提了酒壺自個兒一溜歪斜地往牲口欄來,冷冷月光下,遠遠看見焙茗正苦苦求告李貴,寶玉卻被縛在拴馬樁上,登時大怒,罵道:“反了,兔崽子竟敢把主子捆起,還有王法沒有?”便要上來給寶玉解縛。李貴忙攔道:“不與你老人家相干。這原是我們府裡二老爺叫捆的,誰敢放了二爺,老爺要剝我們的皮呢。”焦大醉眼看去,見那寶玉形容樣貌竟與當年國公爺一般無二,頓時出一腔忠勇義憤之情,用力推開李貴罵道:“兔崽子,仗著爺們兒給你幾分臉,連你焦大爺也不認得了。焦大爺說放人,誰敢攔著?千軍萬馬也不是你焦大爺的對手。”說著三兩下解開寶玉。

李貴被焙茗抱著手,急得只喝罵別的人幫忙攔阻,豈知那些人原懼寶玉,又知焦大莽,出手重,都怕他酒醉之人不知好歹,若是被打傷了倒不值,況且並不與自己相干,便都躲的躲了藏的藏了,那實在躲不過的也只上來裝模作樣拉扯,哪肯真心使力。

寶玉一旦解綁,更不停留,只道:“貴大哥請了,回來老爺要打要殺,憑我領去,不連累你們就是。”旁邊便是牲口欄,甚是方便,遂與焙茗兩個解了馬韁繩騎上就走。那焦大看見,更大喝一聲:“爺,等等我焦大。”便也搶了一匹馬,揚鞭踢蹬,隨後追上。

李貴先還只管追著喊“二爺且聽我說”卻只聽馬蹄清脆,炒豆般“噠噠噠”一陣去得遠了,先還見得馬蹄揚的塵土飛起,轉眼便連一絲聲兒也不聞了,只見得一彎冷月,半天箕斗,哪裡還有三人的蹤影。李貴朝著去的方向瞪了半,唉聲嘆氣,頓足不已,只得垂著手來回賈政。

寶玉等遂打馬揚鞭,一直奔回榮府裡來,卻見門上貼了老大封條,且有官兵把守,只驚得魂飛魄散,便要撕封條闖進去。那些兵忙攔住道:“奉皇上旨意,兩府已被查抄,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在此鬧事?”寶玉只得拱手央告:“軍爺請了,我是這府里長門孫賈寶玉,卻不知我家人如今何在?”那人道:“有的死了,有的押著,有的關著,知道你問的是誰?”寶玉聽見“有的死了”便知是黛玉,大哭道:“你許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的。”說著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推開那兵便搶進門去,且奔向園裡來。

將及穿堂,眼見園門近在眼前,卻被那兵追上,扯住手臂叫道:“反了,你敢撕皇上封條?”便大喊大嚷起來,各處把守之兵也都聞聲趕來,焦大、焙茗忙攔住,且護著寶玉往裡衝。無奈寡不敵眾,哪裡是那些侍衛的對手,早被拉手拖腳,死死按住。

寶玉大哭起來,只道:“放開我,只放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忘不了你們的好處。”那些人哪裡肯聽,反隨手抓些草來只管堵他的嘴。焙茗氣得亂踢亂打,罵道:“我們二爺何等尊貴,豈是你們這些王八羔子可荼毒的,早晚焙大爺脫了困,一個也不饒你們。”那焦大仗著自己年輕時強弓硬馬,出生入死,便渾忘了如今老邁,久不用武,只當可以護著寶玉衝殺得進去,不料只三兩下手,便被眾侍衛掀翻在地,踏在背上笑道:“恁老貨也敢來獻眼。”焦大趴在地上,見那些人一邊攔截寶玉,一邊指著他口出穢語嘲言,只氣得目眥裂,忍辱不過,奮起餘力一躍而起,大喝一聲:“爺,我焦大來也!”便如蛟龍出海,猛虎下山一般,衝著那兩個拉扯寶玉的侍衛直撞過來,那人見他來勢勇猛,忙撒手讓開,焦大一衝而過,撞在牆上,頓時頭破血,癱倒在地,口中猶喃喃:“主子,焦大幫你。”遂撒手而去。

焙茗見了,大哭起來,跪下道:“焦大爺,焙茗今兒認得你了。”那些人見鬧出人命來,都不再嘻笑,將寶玉主僕兩個綁起,徑自報與北靜、忠順兩王。

兩王正連夜看著書記官將查抄之物登記造冊,以備明上朝稟明聖上,單頭飾一項就有:金鑲珠寶頭箍十四件,金廂珠玉寶石頭箍兩件,九鳳朝陽掛珠釵一件,雙龍奪珠勒絲嵌寶挑心一副,鴻燕銜枝金鑲玉髮梳兩對,飾斧鉞五兵玳瑁簪九,這是幾樣大的,其餘簪、釵、梳、篦、步搖、翠翹、珠花、帽花、金銀寶鈿、金玉搔頭等不計其數;項飾又有:累絲嵌玉雙龍戲金珠項圈一領,珍珠翠瓔珞圈四隻,金鑲玉項圈掛金鎖飾麒麟送子、福壽雙全等共計二十四件,海棠四瓣鑲貓眼石紅寶石銜東珠金鎖兩件,鏤金裹珊瑚嵌珠玉墜角項圈六件,大東珠二十掛,其餘長命鎖、銀鈴、桃心、掛件總有上百之數;耳飾約有:金水晶仙人耳環四對,金點翠珠寶耳環四對,純金方楞耳環四對,金鑲玉燈籠耳環二十對,金累絲燈籠耳環二十對,嵌翠環金雲飛蝠耳環十四對,丹鳳銜珠九連環耳墜三對,玉兔搗藥金玉耳環各一對;其間裝飾祥禽瑞獸的有龍、鳳、鶴、鹿、麒麟、十二生肖、獅子、蝙蝠、魚、蝴蝶、蜻蜓、蜂、蟬等,奇花異果的有牡丹、蓮花、梅、菊、竹、靈芝、石榴、桃、佛手、葡萄、葫蘆等,人物神仙的有觀音、童子、八仙、福祿壽三星、和合二仙、刀馬人物以及戲曲故事等,其餘還有文房四寶、吉祥文字、暗花古錢、方勝如意等等,難述其詳;又有許多傢俱屏障,也有紫檀雕鏤,也有鐵梨玳瑁,皆泥金鑲嵌,文彩炫耀,便比尋常王府也不差什麼;又有紋龍金樽、金盤、執壺、碗匙、象牙箸無數,許多繡龍刺鳳的內造衣料,紋龍金玉鈕釦、別針,紫貂、玄狐、豹皮,蟒衣、玉帶,西洋大玻璃鏡、自鳴鐘、自行船等,皆為逾制之物;至於金銀賭具,洋呢倭緞、紗綾縐絲、棉單夾襖、名人字畫及古扇名帖,更不可勝計;至於利契當票,家人文書,自然更在查抄之列。兩王並書記官一邊造冊,一邊嘆贊不絕。

尚未謄清,忽聞侍衛捉了寶玉主僕,且打死一個老家奴,俱是一愣,水溶站起身便要親自出見,忠順王阻道:“他現是犯官之屬,私晤恐怕不妥。倒是先送去獄神廟,同那王熙鳳一起關押,回朝稟告了皇上再從發落吧。”水溶也要避些嫌疑,遂點頭應允,命侍衛且押去獄神廟與王熙鳳關在一處,分別拘押待審。

鳳姐見了寶玉,自有許多別情可訴,及見他頸上空空,不由訝道:“你的玉呢?”寶玉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竟將那塊隨生即來、刻不離身的寶玉丟失,咕噥道:“誰知道落在哪裡了,我如今只恨不得一時三刻死了,又理那勞什子做甚?”並不放在心上,只一心記掛黛玉,不提。

且說次忠順王上朝面聖之際,便備述抄檢詳情,並遞上查檢單子。皇上閱過,沉不決。兩王均知聖心仁慈,不願降罪元妃親眷。北靜王水溶趁機進言,力陳賈政為人忠稟正直,恪守本份,向來言不妄發,身不妄動,雖然勒管家人不嚴,本人卻無過犯;忠順王雖與賈府不睦,既參的他勢敗,料其再無死灰復燃、柙虎出籠之,便也不放在眼裡,且正在力主和議之際,既見皇上有意網開一面,樂的送個順水人情,又成全自己之勢,遂盛讚賈府之女賈探智勇孝義,端方得體,不啻愷悌君子,堪負議和重任,力舉和談。

皇上因連來朝廷中主戰、主和兩派爭議不下,其樞紐處又在於議和一派並無恰當人選,皇族王公之女固不肯負楫遠行,便尋常侯府千金凡有備選女兒者亦多有怨尤,無不賄賂內監良工以免入選,今上孝悌為先,更不肯強人所難,致使人家骨分離,況且有那羞手羞腳無膽識之輩,既便不敢抗旨,勉強從嫁,倘若不能安撫夷敵,反為不美,未能議和,反招嫌隙,豈不有違初衷,因此久決不下。如今忠順府既有絕佳人選,且可減賈家之罪,正是一舉兩得之計。龍顏大悅,遂召賈探進殿面聖。

忠順王親自往賈氏祠堂傳旨,先叮囑賈探數句,恩威並施,詢其心意。探暗想:我家已敗,且子孫輩更無有力挽狂瀾者,便留在此,也是牛衣對泣而已。況我每出人頭地,建一番不世功業,苦無機會,今果能學歷代先賢烈女,以一介閨閣弱質,而抵千軍萬馬,息干戈,平戰亂,也是一件功德,更不負此生素志。遂垂淚道:“若犧牲探一人,而能於家國有益,既解君王邊疆之擾,復脫父母狴犴之困,使其得免囹圄,安享遐齡,雖萬死而莫辭。”反再三拜謝忠順舉薦之功。忠順王大喜,即命探辭別賈母,帶回府裡著意裝飾。

遂整一整衣裙,在宗祠牌位前跪下,再三叩拜了,又請賈母上座,也跪下磕頭。賈母早一把抱在懷裡,放聲大哭道:“叫我如何舍的你去?”探淚道:“老太太那般不捨的林姐姐,他要去,還不是撒手便去了;我這一去,老太太也只當我死了,再不必為孫女牽掛。不然,反教孫女於心不安。離合聚散,原是各人的定數,老太太說過:不信賈家從此敗了。孫女此行,若能為重建賈家略盡綿力,已是萬死莫辭,何況只是嫁人?老太太該為孫女高興才是。便是我爹孃前,能見一面固然好,若竟無緣再見,也只有求老太太與他們說,孩兒這裡再三拜請堂上各自保重、萬不可為我懸念心,便是成全孩兒的孝心了。”說罷,磕下頭去。

賈母數裡經歷了這許多生離死別,心如刀絞,只哭的說不出話來。眾人也都無不掩面痛哭。探又與湘雲、寶釵等一一話別,又再三拜囑寶釵:“我今去了,不知有再見的子沒有。你我原本就是好姐妹,如今又與我哥哥訂了親,不如今兒就改了口,讓我先叫一聲好嫂子。我能得寶姐姐做嫂子,便不能親在爹孃面前盡孝,也可放心了。若是爹孃想我時,還求嫂子多多解勸,請他們保重身體,勿以探為念。”說著便福下去,口稱“嫂子”寶釵也顧不的羞恥,忙忙還禮,拉住道:“妹妹這一去,必當雀屏中選,替閨閣揚名。你素來志向高遠,今能如此,方不負你素為人。至於家裡的事,盡請放心。”待書、翠墨等人,更是死死拉住探不放,只說願隨姑娘一起去。忠順王權情道:“果然事成,宮中少不的也要陪送許多宮女,若府裡有願意隨行的,倒是可以相伴的。且等上朝回來再議。”遂催促著去了。

陛見,那賈探丰容靚,儀止端方;肩若削成,如紈束;寶髻玲瓏,步搖金鈿之蝴蝶;冰裙百褶,動轉翠環之跳脫;蛾眉淡掃,裁拂窗之新月;粉面輕勻,綻映水之嬌花。額黃侵綠雲之鬢,碧釧透紅袖之紗;香如高閣浮屠,而幽遠益清;明若長廊宮燈,而高華猶勝;雖美玉之瑩潔,不足喻其神;既寶珠之光潤,不能奪其志;俊眼修眉,文采華,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皇上見之大驚,讚道:“此非明妃再世乎?”詢其志,又應對自如,言必有據,跪陳自願撫夷遠嫁:“非邀王嬙、文姬之名,實效緹縈、木蘭之志。妾以罪臣之女,蒲柳之姿,而能上解君王社稷之憂,下椿萱養育之慈,此乃天恩祖德,集於探一身,何敢不從?”皇上聽其出語不俗,愈覺嘉許,嘆道:“此既曹娥、昭君,亦不能比肩矣。”當即令皇后認為螟蛉義女,更其姓氏,脫離賈氏宗籍,授寶封號,賜“杏元公主”暗含元之名,也是悼念之意。遂命即遷入宮來,命內廷教養儀禮,擇於三月十九起行,羽林軍護送。併為其孝心所,法外開恩,赦免賈政之罪,並許賈母及賈政夫婦等送親,只不許相認。探聽了,既驚且悲,無可奈何。他原為開脫父母縲紲之苦方請命遠嫁,卻因此永別膝下,失天倫之緣,移異域之花,安得不痛。

是年三月十九恰值清明,漫天雨霏微,無遠弗屆,江邊自有許多人家不憚細雨,應節應景,放風箏,點荷燈,都教侍衛遣散了,一早屏攔幕,搭棚彩結飛龍舞鳳之形,設御座,鋪紅氈,單等送親儀輦。探的嫁妝船隊妝金堆花,停在江邊,只等擇時起航。到了吉時,皇上親臨江畔,升御座,祭祖先,諸王進表稱賀,領皇上宴。

一時宴樂大作,半空裡鸞鳴鳳舞,樂部人員著紫緋綠三寬衫,齊作百鳥之鳴,最前一列乃是拍板,次用畫面琵琶,金妝畫臺座上張著三尺箜篌,有一人高髻大袖,手輪捻,跪而擘之;又有高架上畫花地金龍大鼓兩面,擊鼓人寬袖外於肘處又套著黃窄袖,垂著絛子,揮舞著兩條金裹鼓高低互擊,宛若星;再後面又有羯鼓一隊,杖鼓兩列,都是長腳幞頭,紫繡抹額,扎著寬袍,窄袖,次列簫、笙、篥、笛等,歌一陣,舞一陣,簫一陣,鼓一陣。酒過三巡,菜已數道,賈探所乘文車始至,鏤金為輪,丹畫其轂,軛前有雜寶為龍鳳,銜百子鈴,鏗鏘和鳴,響於林野。兩列有宮女灑花前引,其後使臣、燭籠、打扇、提燈相隨。

至墀下,鐘鼓齊歇,有司儀上前打起騫帷,探步下車來,鳳冠霞帔,嫋嫋婷婷,由宮女扶著,來至御前跪倒,口呼“萬歲”自稱“孩兒”行宮廷叩拜大禮。當今與皇后均離座起身,執手叮嚀,殷殷垂囑。一時萬眾跪伏,口稱“萬歲萬歲萬萬歲”聲動四野,震天撼地。尋常百姓不得近前,都圍在帷幕之外,沿江倚著碼頭踮腳翹首而望,有讚歎皇家排場聲勢浩大的,有羨慕公主風姿逸豔高華的,也有嘆海疆路途僻遠的,不消詳敘。

卻說賈政、王夫人、趙姨娘一干人已於前一被侍衛接回,與賈母會齊,都夾在百官中相送,陪座末席,卻只可遠遠看著,不能挨近,別說抱頭執手,便連說一句話也不得其便,情知今朝別後,永無相見之,都五內摧傷,悲啼不已,又不好出聲的,只得強自忍耐,兩淚默,杯中酒只當苦藥一般,迥難嚥。

那探也於行禮之際暗暗尋找,好容易方遠遠看見祖母、父親等在席末悄悄招手,不痛在心中,淚盈雙睫,惟以雙目遙遙注視、微微點頭而已。復回身稟於皇上:“昔蔡文姬出使有胡笳十八拍傳世,昭君亦有琵琶,女兒雖不才,得無一簫管乎?”皇上聞言自是喜歡,即命人取來點金紫竹笛一管,探遂當庭吹了一曲《遊子》,如鶴語長空,雁鳴曠野,時抑時揚,若斷若續。賈政等聽了,都暗暗點頭,越發傷,喉中哽咽難言。

一時,禮炮三響,吉時已到,探遂鄭重拜別今上,棄岸登舟,揚帆起行,船已去了老遠,猶站在甲板上不忍歸去,煙水渺茫,早已看不見岸邊人影,半空裡卻有幾隻風箏搖曳,依依有不忍別之態。探看見風箏,不想起生時,湘雲與寶琴送了一隻帶哨風箏,還沒來的及放起,而那一社定了題目詠水,也為寶玉哥哥的缺席終未起的成,如今自己渡江而去,連與哥哥見一面辭別幾句都不可,大觀園詩社,已成絕響,風箏斷線,更無歸家之。想到此,淚如雨下,將袖掩面,惟一聲長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