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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瀟湘淚盡絳珠還珠獄廟情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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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賈母送走黛玉,又向鳳姐等嘆道:“都說你林妹妹要做王妃,是喜事;我看著卻未必是福。你們大姐姐倒是貴為皇妃的,我前看她出殯的陣仗,竟不如前頭蓉兒媳婦去時的氣派。我雖不是貪慕虛榮、一味愛排場的,可也不能失了大格兒,可憐她一生爭強好勝,到死竟不能得個身後哀榮,便連諸王侯也都較先前冷淡了許多,想來娘娘一死,我們寧榮二府的氣數便要盡了。”寶琴、湘雲雖能言,卻為這話說得嚴重,都覺辭窮,竟不知勸。只有鳳姐強撐著勸道:“老太太說得差了,蓉哥兒媳婦是咱們寧府裡出的殯,想要怎麼鋪排,只管隨心思了去,珍大哥哥又捨得花錢,好面子,愛排場,所以氣派;如今娘娘貴為皇妃,原是宮裡的體面,從奢從儉,都不由咱們,原有一定之規,哪裡由我們說了算呢?何況本來並不知道要直接歸葬先陵的,所以許多執事都不及準備,就是諸王侯相府裡親戚要奠祭拜儀,也都措手不及,況且事關國體,反而拘禮,不便張揚,哪裡就說到親疏冷熱上去。老太太素來最心寬大度的,如今怎麼多心起來?”賈母嘆道:“你哪裡知道這些?那在十里亭,公公宣讀聖旨,雖然說得天花亂綴,字眼動聽,可是到底連個追封諡號都沒有;而且當地裡就喝令扶柩著歸孝慈縣,連城也不讓進,家也不讓回,便連鐵檻寺停放幾也不許,雖說屍身不便久擱,哪裡就急到這樣兒?總要過了三七再發引也不遲。況且提前又是一絲風兒不透的,得爺兒們一點準備沒有,竟鬧了個措手不及…”說著,見薛姨媽帶進寶釵來,便掩口不說了。且與薛姨媽閒話寒食如何過,又約著清明往孝陵踏看,又是何時圓墳,何時除孝,將將又要議到婚事上去,寶釵早坐不住,便託辭要去看看大嫂子,起身去。忽見雪雁滿臉淚痕闖進來,跪下回道:“老太太,我們姑娘不好了。”眾人聽了,都是心頭一驚,由不得滴下淚來。湘雲顧不得禮,早拉著寶琴搶出門去。賈母亦是老淚縱橫,哭道:“我苦命的孩兒啊。”扶了鳳姐往外便走。寶釵也顧不得避忌,扶著薛姨媽出來。

剛出門來,前頭幾頭小廝一陣飛跑進來,滿口裡只嚷:“不好了,不好了。”幾不曾面撞上。鳳姐氣得劈面一掌,把為首一個打了個倒仰,罵道:“我把你們眼裡沒主子的混賬奴才,怎麼竟跑進裡面來了?滿嘴裡說的什麼昏話?唬著老太太,我揭你們的皮!”那小廝險些跌倒,打了個趔趄,忙直跪下,也不知磕頭,也不知求饒,仍是亂嚷著:“不好了,來了好多穿衣戴帽的大人。”鳳姐更怒:“放!難道你是不穿衣服,光著身子的不成?到底什麼人來了,把你嚇成這樣兒?”賈母心中驚疑不定,顫巍巍道:“慢點聲兒問他,別嚇壞了他。好孩子,跟你主子好好說,到底是什麼事?”小廝定一定神,方回道:“外面來了一隊穿官衣的衙役,還有許多戴官帽的,奴才也不認得是什麼官兒,都不是從前常往府上走動的那些人,各個執拿牌,好不威風,都黑臉兒包公一樣,見了人只管踢打,教把幾層門通通打開,不放一個人出去,說是什麼王隨後就到…”鳳姐大驚道:“這不是抄家?”賈母一句沒聽完,早已倒仰過去,渾身抖顫,喉嚨裡咳咳作響。鳳姐和鴛鴦一邊一個抱住了,掐人中,口,哭著亂喊。

便見一隊皂隸殺騰騰地進來,叫道:“賈府的人聽著,北靜、忠順兩府辦事來了,出來一個氣的領罪。”雪雁看見光景不對,早飛跑著去了。

這裡鳳姐忙扶著賈母跪下,賈母氣息奄奄,幾次張口想要說句什麼,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於是先是一隊執事軍卒進來,把守兩邊門口,接著北靜王爺與忠順王爺各帶一路人馬進來,分頭站定,忠順王遂高聲宣讀聖旨,鳳姐也沒大聽清,只說是什麼“窩藏贓物”、“私賣品”云云,便知是自己委託冷子興搗賣甄家古董種下的禍,哪裡還敢言聲。

原來皇上回京不數,忠順王便悄悄將北靜王水溶告下,說他趁皇上外出期間,借生為由聚黨鬧事,私外邦,親近佞臣,平往來的多是些夤緣鑽刺、心懷不軌之輩,每每非議時政,狂言謗上,又舉出賈政、賈雨村等一干人來。皇上聽了,半信半疑,並不肯輕易辦理,只提審相關人等,明察暗訪。恰在此時,京中又有探子來報,說查得賈府奴才週三私當御製違之物,經查問,得知乃是賈門孫媳王熙鳳委託古董商人冷子興運出變賣;內務府又對出此物原為甄家所有,並將寶月瓶獻呈御覽,稟道:“此乃朝鮮國進貢之物,卻為甄犯所沒。玉瓶原為一對,已查過冷子興所賣貨單,並無此物,想來還藏在賈府未出。”皇上見了,龍顏大怒,遂將甄家之案審結,指其“行為不端,虧空甚多。朕屢次施恩寬限,令其賠補。非但不肯朕成全之恩,盡心效力,反而將家中財物暗移他處,企圖隱蔽,有違朕恩,甚屬可惡!”遂判了個削去戶籍,賣身為奴。惟念在元妃之情,並不將賈府治罪。

誰知賈雨村原有前罪未完,亦在提審之列,起先只抵死不認。及見賈府大勢已去,正苦於自己許多謀私貪汙、斷案不公之罪不能自辯,便趁機都推在賈府身上,只說礙於寧榮二府及王子騰威,不得不徇私枉法,並取出當年與王子騰、賈政等往來書信為據。並且一力開脫北王,只說自己乃受賈府所託,遂自薦,為北府與賈府牽線聯姻,其實與北府無關。只望開脫了北靜王,以為自己護身之符。

皇上既見鐵證如山,遂不念元妃之情,下旨“賈府藏匿犯臣家資,是明知故犯,罪同欺君”令其“家中財物,固封看守,並將重要家人,立即嚴拿”忠順王又上疏雲:既然賈府敢於藏匿甄家之物,想來查抄賈府之際,必定早有防範,將財物他移;況且賈府在朝中黨羽頗多,說不定有人通風報信,又或是賈府中人四處求告,阻逆官差辦事,恐生枝節;遂獻了一個調虎離山、殺其不意之計。因此朝廷上下密不通風,皇上一道聖旨,著賈府所有男丁往孝慈縣守靈,趁其毫無防備之際,遂命北靜、忠順兩王夙夜抄檢。

北靜王正急於洗清嫌疑,不敢維護,遂與忠順王並肩前來,先問得一聲:“誰是王熙鳳?”鳳姐顫巍巍答應一聲,早有侍衛上來將一條繩兒五花大綁,便喝令著送往獄神廟去監起來。接著忠順王一聲令下,眾衙役便搜家的搜家,攆人的攆人,貼封條的貼封條,捱屋逐院地抄將起來。先抄了寧榮二府正房大院,將看家的僕婦盡皆趕出,都教押往家廟去暫且看守;抄出大量賭具,宮用緞紗,當票等物,都兩王過目了,著師爺記錄在冊。

兩王早聽說大觀園之名,恨無機會領略,趁此之機正要仔細玩味一番,遂都不理寧榮二府,由得士兵抄檢,自己且先進園來,只見屏山掩路,清溪九曲,不點頭嘆息。士兵們忙著各處打門呼喝,搜房攆人,他二人只是閒庭信步一般,一路把玩閒花野石,假山水。

面一個院落,妝紅砌綠,門額上寫著“怡紅快綠”四字,院內曲徑遊廊,蕉葉冉冉,室內屏障泥金,玻璃鏡隔斷,博古架上杯盤碟碗俱全,皆可式可樣兒地擱在預先鑿好的槽兒裡,什麼青花蕃蓮碗,二龍戲珠雲花朵葫蘆瓶,五彩仕女敞口盤,宋代汝窯紅梅瓶,元代龍泉中盤,以及叫不出年代名號的許多器物,十分緻輝煌。忠順王喜得眉開眼笑,叫侍衛小心收起,一一記錄;北靜且只顧著看對聯字畫;兵士們早衝進去驅攆丫環,搬拿東西。襲人正病在上,行動略遲慢些,就被那些兵役死拉硬扯起來,拖在地上,麝月忙走來攙起,與眾丫環一起出來院中,役卒們這便翻箱倒篋,搜出許多珍玩古董來。

因其中有大紅汗巾子一條,北靜王只覺眼,忙命人拿過來,可不正是從前茜香羅女國王贈與自己、自己又轉贈了琪官之物,且新配了石青的絛子,極是搶眼出。忠順王卻也認得了,連連冷笑不絕。水溶只做不聞,問道:“這是誰的?”那襲人半死不活,走來跪下回稟:“是我們二爺賞與奴才的。”北靜王便知是寶玉之物,約摸猜到幾分,遂將襲人看了幾眼,雖是滿面病容,倒也溫柔端麗,便知必是寶玉身邊心愛之人。

這水溶雖然位極人臣,畢竟年輕,有些少年心,既知襲人是寶玉近身之婢,便故意要同他搗亂,遂笑道:“這人病成這樣兒,只怕活不長,若一時半會兒死了,倒是不便,且傳出去也不雅。不如叫她家裡人領了去吧。”便又打聽襲人可有什麼家人在此,因問知府外頭尚有個哥哥,便命人找了花自芳來,領她妹子回去。

襲人哪裡肯走,只哭道:“情願與主子在一處,死也死在府裡。”無奈身虛體乏,哪裡扎掙得過,早又吐了兩口血,暈死過去。麝月摟著大哭,那些衙役哪會有憐香惜玉之心,只覺不耐煩,大聲喝斥著,強行分開兩人,將襲人生拉活拽丟出府去,只等花自芳來領。怡紅院眾人一併攆出園去,與鴛鴦等拘在一處。

因一路抄至櫳翠庵前,妙玉稟燭開門,凜聲道:“我是本庵住持,並非賈家近族,既然此處已為是非地,便是我緣盡離開的時候。你們須不可阻我。”眾隸聽了,面面相覷,做不得主,便將妙玉帶至忠順王爺前,說了一遍。那忠順王看見妙玉仙姿絕,玉骨冰肌,便起了垂涎之心,故意道:“你在賈府多年,雖照你說是無親無故,如何能信?只別被搜出證據來。”因教皂隸搜檢。一時果然搜出大量瓷器字畫,都是稀世珍玩,不可多得。忠順王更喜,笑道:“一個尼姑,如何藏有這般寶貝?自是賈府之物了。”遂令抄沒。

妙玉雖不捨,然見那些人凶神惡煞一般,自知不能保全,何況畢竟身外之物,也只有舍卻,因道:“東西你們就拿去,但我本方外之人,並無過犯處,須不可拘。”忠順王道:“既這樣,我就差兩個軍卒送你去別的庵裡掛單,也好知道你的下落。將來說不定還要提審對證。”說罷,果然命了兩個親隨跟從妙玉出府。妙玉往外走時,有意無意,將袖一拂,便將自己平吃茶用的那隻綠玉斗拂落在地,跌成幾瓣。忠順王也不在意,只嘿嘿冷笑。

士兵們已然抄至瀟湘館前,紫鵑堵著門跪著,手裡握把剪子,將鷹口對準自己心口,哭道:“我們姑娘死了,我反正也不想活了。你們還要搜,還要翻!姑娘千金貴體,豈是你們可以亂搜的?誰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這裡。”雪雁見她這樣,便也一旁跪下,也說願意隨姑娘去死。纖等看了,也都跪下了。衙役們不敢妄動,只得又飛報與兩王知道。水溶早有心要借抄檢之機好歹見黛玉一面再做道理,聽說竟然死了,頓足不已,因來至院門前遠遠地向裡面一張,只見兩邊翠竹成蔭,夾著一條石子路,那石子被月光照得雪亮,如冰如銀,印著竹影參差,苔痕濃淡,越覺清幽,月窗裡帳幕低垂,朦朦朧朧地看不清,卻有一股異香如蘭如菊,聞之令人肅然起敬。又見紫鵑一身縞素,披髮執剪而立,不嘆道:“有其主必有其僕,環婢輩尚且如此,可想姑娘為人。”從前只知她才貌雙全,如今方知更是冰清玉潔、剛烈忠貞之輩,益發捶首嘆息。便令軍卒不許騷擾,自己在門前恭恭敬敬,拜了幾拜。

紫鵑看著,不又發呆想,心道倘若姑娘真嫁了這位王爺為妃,未必就不如意了,說不定還不至於死。想著,更加淚悲泣。

那忠順王聽說死了人,便也過來張了一張,因北靜王一力環護不教搜檢,又覺瀟湘館內冷氣森然,自思新死的人,靈魂未遠,打擾了須不吉利,便不堅持,只道:“把院門封了,不許一個人進出。”便又帶隊向前搜去。

水溶拜罷,忽聞半空裡有女子嘆息聲,且道:“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葬儂知是誰?”不一驚問道:“何人說話?”紫鵑跪答道:“是鸚鵡,唸的是我們姑娘的詩。”水溶聽了,悠然嚮往,暗思近朱者赤,所養鸚鵡尚通靈至此,可想那林黛玉是何等超凡脫勝的一個謫仙人物了,我終俗人,竟無緣一見。不向著鸚鵡點頭再三,方肯離去。早有親隨便向簷上取了鸚鵡籠下來,跟在後面,紫鵑等看著,雖怒而不敢攔。

遂到秋齋前。探聽說抄檢,嘆道:“我從前說什麼來著?果然來了。”並不消兵卒們喝命,只自帶著丫環出來,因請求面見王爺。兩王聽了兵士報告,均覺驚訝,心道一個姑娘家,看見這許多兵來抄家,不說懼怕躲避,反要主動求見,這樣奇女子,倒是不可不見的。遂命帶來。

站定,不卑不亢地稟道:“我並不知我家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但只我父親月前已經奉旨將我繪像造冊獻上,一未將我從冊中除名,我便一還是侯府千金,待選郡主,如何容得這些兵卒造次?”原來朝中規矩,凡是待選之女,皆比男人高貴,且在放定之前,權作皇族看待。如今賈府雖抄,然探、惜卻因為已經送冊入宮,並不在罪屬之列,故而探有是語。忠順王啞口無言,且也衷心佩,遂向北靜王笑道:“此女前程不可限量也。”復向探道:“姑娘見教得是,既這樣,姑娘請自收拾了隨身衣物,我教幾個士兵送姑娘出去。”又故意當著探面傳令下去,不許為難賈府女眷。探這方看著侍書等從從容容收拾了幾件衣物出來。

忠順王直看著探去了,方命番役進去搜檢,自己便也步入堂中來,只見此處卻又佈置得與別處不同,雖為瓊閨繡閣,卻毫無脂粉氣,甚是寬敞闊大,彝鼎圖書、棋枰茗具鹹備,東壁設一大白玉盆,大如甕,浸著各香花,西壁設一水晶瓶,內珊瑚樹,長九尺餘,襯一鳥尾,金翠燦爛,既非孔雀,亦非稚雞,長七尺餘,瓶更瑩澈,內外可鑑。中設花梨大理石大案,寶硯成堆,筆如椽,四壁書畫琳琅,皆為名家筆墨。忠順王不住點頭讚歎,因見桌上放著茶吊子,觸手猶溫,便取一隻玉枝梗光杯來斟了一杯,潤了潤,笑道:“這是千葉多心茶。我走了這半,正覺得口渴。”又讓北王。水溶便也潤了潤,且打量著壁上字畫道:“這幅米襄陽的《煙雨圖》甚是難得,如今書畫市上,便一千兩銀子,也未必求得來。”斯時侍衛進來回稟,稻香村現住著賈府孫媳的孃家親戚母女二人,請求辭去。忠順王問明身份,無非寡婦弱女,料無干系,便命檢查了隨身包裹即可放行,只不許帶走府中財物。就便出了秋齋,往稻香村來。方至門前,眾役已抄檢已畢,不過是些傢俱被褥,再略有幾件古董擺設,除此竟沒一點值錢東西,別說金銀珠寶,便連幾軸字畫也是假的。忠順王聽了不信道:“必是你們搜檢得不仔細。”又命重新搜過,且叫李嬸孃打開包裹給士兵再搜一回,雖有幾件頭面首飾,四季衣裳,李嬸孃咬緊口只說是自己娘倆的,忠順府卻也看不上眼去,只得揮揮手叫她們去了,倒覺詫異:“莫非政公對待寡婦兒媳如此苛刻不成?”及進院中來,看見籬落蕭疏,雞飛狗跳,便不疑有他,反笑道:“榮府裡亦有自食其力者乎?倒是孤兒寡母的有志氣。”接著,薛姨媽也哭著進來,帶了寶釵、寶琴、湘雲、邢岫煙等辭去,也都只帶些隨身衣裳,並無違之物。薛姨媽還惦記著黛玉,卻聞瀟湘館中忽然哭聲大作,紫鵑泣血一般的聲音喊著“姑娘”情知黛玉不好,便進館去瞧,卻被差役攔住,喝問:“你說是親戚,這親戚也恁多,難道你竟一胎生了四個女兒不成?還要拉三扯四的不足。你若不走,就一條繩兒綁了。”寶釵只得勸著母親離開,想著與黛玉姐妹一場,臨死竟不能見上一面,都不傷心淚。

那妙玉此時已走至曲徑通幽處,但見風掃殘紅,香階亂擁,正自嘆息,忽聞哭聲,便又站住了向兩王求情道:“原來瀟湘館主人仙逝,我本佛家弟子,豈能袖手旁觀,視而不見,理該為之誦經超度。”這話卻投了水溶的心,嘆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林黛玉所結的竟然各個都是鳳麟角、百不逢一之人,忙道:“既這樣,仙姑請便。”忠順府雖不情願,也不便阻攔,仍叫親兵跟隨監管便罷。

正亂著,忽然一個帶髮修行的小尼姑穿著簇新的直裰僧袍走來,也請道:“我也不是他家的人,只是來講經的,被留宿在此,你們抄家封門,須得放我出去,怕回庵裡晚了,師父罵。”湘雲轉眼看得清楚,驚叫一聲:“四妹…”寶釵忙將她嘴捂住,使眼兒不教叫破。

那些皂隸正忙著搜檢財物,哪裡耐煩分辨,也不細問,便向忠順王爺稟報,說有個小尼姑因說經留在府中未去,綁也不綁,忠順王爺看她只有十三四歲年紀,僧衣布鞋,面目冷淡,並不留意,只道:“佛門中人,不必為難,教她各自去罷。”竟然就此輕輕放過,教她走了。寶釵等看著她頭也不回地離去,都望著背影點頭嘆息。

湘雲卻又另起一番心思,暗想跟出去也罷,留下來也好,橫豎都是寄人籬下,且自己又和邢岫煙不同,她原是薛家未過門的媳婦,又有老子娘住在外邊,自己雖與寶釵要好,畢竟不是她家的人,與其倉皇出去,倒一動不如一靜的,倘使叔叔嬸嬸來找,也容易聯絡。便說情願留下,同賈母等一處。寶釵也不深勸,反是薛姨媽拉著垂了幾滴淚,說“我這一出去,必定立時寫信與你叔叔,叫他們派車來接你”及出來,才知自己家門前也擁著許多官差,不大吃一驚,忙攔住一個差役道:“我們只是借住在此,除房子是賈家的,一總衣食都是我們薛家自己帶來的,如何也一同抄了?”那番役道:“管你什麼薛家、賈家,皇上下旨抄檢寧榮二府,凡府內財物一概封存,你既然住在賈府裡,自然要抄。憑你天大冤屈,且到金鑾殿上喊冤去,咱們聽旨辦事,卻不管查案的。”薛姨媽還要再說,另一個差官模樣的人走來說:“原來你是薛家老太太,薛家也不乾淨,你們兩家既是至親,又住在一處,已經該抄,況且自己還有錯處。”一句未完,早見寶蟾人群裡竄出來,拉住薛姨媽道:“大爺被他們帶走了。”薛姨媽聽了,抖衣亂顫,忙問:“封了我們薛家的東西也就罷了,怎麼人也要帶走?難道住在這裡也有罪?”那差官笑道:“順天府打死人的,可是你家大兒子?殺人償命,你們躲在這府裡幾年,俗話兒說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今可不是到時候歸案了。”薛姨媽再想不到是這件事發,心知薛蟠此去凶多吉少,往時還有賈王兩家幫忙周旋遮庇,如今卻靠誰去?不哭天搶地,喊著薛蟠的名字哭道:“造孽的兒啊,你這一去,可教你娘死也閉不了眼啊。”又數落起馮淵、香菱來“我知道你們死得屈,可是初一、十五,清明、重陽,沒斷了給你們燒紙、誦經,如何陰魂不散,又來纏他?”寶釵惟恐人聽見笑話,忙拉住母親勸撫:“這都是哥哥宿積下的冤孽,應有之劫,媽媽這時候且別亂說話,叫人聽見,反落話柄。”又命人出去打轎子,送邢岫煙去邢大舅處。薛姨媽自知失態,又見邢岫煙在旁邊,更不好意思,要忍著淚叮囑幾句,哪裡忍得住。寶釵一顆心恨不得分作幾瓣,又惦著裡頭賈母等這會兒不知怎樣,又要安母親,又為哥哥難過,煩惱焦慮難以形容,礙於閨閣身份,又不好上前同人打話,只得問寶蟾:“可見著薛蝌兄弟?”寶蟾道:“二爺跟著大爺去了。”寶琴吃了一驚,忙問:“我哥犯了什麼罪?”寶蟾方知匆忙中答得不妥,忙道:“二爺沒罪,是他們帶大爺出去,二爺跟著出去打點了,就回來的。”寶琴這才略略放心,遂與岫煙道別,只說:“等我們安頓下來,再給姐姐送信去。”岫煙見薛家如此,心下也自暗驚,又不好多說的,況且對薛蟠、香菱的舊事雖有風聞,原不深知,此時更加不便說什麼,只得含淚安了薛姨媽幾句,登車而去。

好在不多一會兒,薛蝌進來,找見薛姨媽,說已經問準了薛蟠押往之處,容後再找門路疏通便是。方才已僱下一輛大車,就停在外面,此處雖然封了,幸喜城南猶有薛家自己的房產,雖不大住,卻長年派人看守打掃,如今便往那裡去好了。薛姨媽也無別法,只得應允,又亂著找人往裡邊報信,寶釵卻暗自打定主意,向母親稟道:“母親有琴妹妹與薛蝌兄弟照料,想必暫且無妨,倒是這裡除了探丫頭外,竟無一個正經主子留下,又都沒經過什麼事,未免大亂,不如我留下來幫她們料理幾。”薛姨媽訝道:“這又何苦來?他家成這樣,你留下,卻不是自己往坑裡跳?”寶釵道:“那也未必。我留下來,不過是親戚的情意,朝廷裡便有旨下來,也未必會難為女眷,縱有什麼事,少不得還要放我出去,總不見得將我一同治罪;這時候走了,顯得咱們薄情寡義似的,以後也難相見;況且咱們家現在也成這樣子,若說為怕株連便要躲開,終究也是躲不開的。”薛蝌和寶琴也都深知緣故,都道:“既這樣,姑媽倒不如成全姐姐的義氣,所謂‘患難見真情’,大家彼此也好互通聲氣,況且有咱們照顧姑媽,姐姐也放心的。”薛姨媽想了想,只得允了。於是哭哭啼啼地出來,一家人上了車,且往城南去了。

接著蘅蕪院、紫菱洲、藕香榭等處也都搜過了,不過是些字畫玩器,頭面衣物而已,二王遊興已盡,便命封了大觀園門,只留角門一處派人把守,預備另有用途。遂將寧榮二府一干人都先押往寧府西邊宗祠中暫時安頓,黑油柵欄外攔了老的繩索,派著幾個兵輪看守,等候御裁。

一時兩王去了,賈母悠悠醒來,神思漸定,見探與鴛鴦等正圍著哭泣,且不問搜檢之物,卻先向人群中撒目一週,因不見黛玉與鳳姐兩個,便向二人詢問。探哭得兩眼腫起,不敢告訴,鴛鴦知不能瞞,從實稟道:“二被那些人捆著,說要帶去什麼獄神廟監押候審;林姑娘方才於搜檢之前,已經氣絕昇天了。”賈母聽了,長嘆一聲:“她倒去得乾淨。”兩行老淚出,左右看看,又問其他人。探只得也都照實說了,賈母聽說岫煙、寶琴被薛姨媽帶出,點了點頭,又見寶釵守在身邊,嘆道:“你這丫頭痴心,怎麼不跟你娘出去,倒在這裡陪我老婆子受罪。”說到惜竟然就此易裝出走,又下淚來:“傻孩子,她打小兒就愛和小尼姑做伴兒,動不動就說要剪了頭髮做姑子去,這佛門是容易進的?可憐她身上一個錢也沒有,就這樣走出去,卻吃什麼?”寶釵強忍悲痛勸道:“古語說:一子出家,九祖昇天。今之難,是咱們家命中有此一劫也未可知,倒是四妹妹這一走,或者可以託帶著一家人都功德圓滿了,想來過不了多久,就會風平靜,雨過天晴的。”探、湘雲也都道:“寶姐姐最博學多識,說的一定不錯。”賈母嘆道:“但願如你說的就好了。”遂命探與鴛鴦扶她起身。

與鴛鴦原本擔心賈母風燭殘年,不得這樣驚動,又不能請大夫來診治,急得只是哭。及見賈母醒來後,略作休息,便已神清氣定,反安她們道:“你們平時也都是能經事拿主意的,如何經歷這一點子事,就這樣張惶起來?他們爺們兒不在,原該慶幸,好歹外面留些可以打點的人。這時候倒該想想,派個什麼人出去,通知爺們兒一聲,想些法子才是。”一言提醒了鴛鴦,拭淚回道:“寶姑娘方才進來前,已經拜託了她兄弟薛二爺,想來這會兒已經派人去通知老爺了。”因見賈母心志清明,知道一時不妨,略略放心,方慢慢鎮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