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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痴公子情闖北王府賢德妃夢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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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睡去,忽聽窗欞上剝啄一聲,有個人兒悄聲笑道:“襲人姐姐,出來看,二爺回來了。”襲人恍恍惚惚,翻身坐起,隨便披了件衣裳便往戶外來。開了門,一陣涼風兜頭襲來,穿牆而去,只見一彎明月,滿圃落花,卻是靜悄悄人影兒也不見一個。

襲人吃了一驚,這才真正醒過來,不心中慄慄,暗道:都說晴雯雖死,魂兒只守著怡紅院不肯去,她從前在的時候,也常說死也不出這個門兒,難道竟是真的?太太下了令說要明搬出園子,莫非晴雯不願寶玉出去,所以又來顯魂?如果一味倔犟,只怕不祥。這樣一想,便將些外鬼祟招入膏肓中來,病勢愈重,而不自知。

到了次一早,王夫人打發人進來傳話,吩咐園中諸人迴避,就有婆子帶人進來搬動的。襲人強撐著爬起,自出園子來,風鬟霧鬢地跪在王夫人跟前苦求,道:“太太要二爺搬出來,是為二爺好,然而二爺如今尚在那府裡未歸,雖然聽說老太太已經打發人接去了,料想就回的。但這兩來在那邊吃那邊睡,想必不盡如心意,好容易回得家來,又見人去樓空,能不驚心傷神,二爺又是個最重情義的,少不得胡思亂想,堵氣事小,傷身事大。太太請細想,從前原是我勸著太太要把二爺搬出來的,豈有反願意他在園中不去之理?只是近家中事情接二連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二爺才為了林姑娘的事尋死覓活,如今再挪個生地方兒,一時住不慣,反和太太慪氣,傷了母子情份倒不好。我想了兩才敢拼著一死來與太太商議,太太若嫌我多嘴,便把我打死也無怨的。”王夫人聽了,如夢初醒,親手扶起襲人道:“好孩子,你果然替他想得周到。若不虧你提醒,我顯些誤了大事。既這樣,就叫那些人回來,過兩天再搬罷。如今倒是備些定神丹,安心丸,好歹叫他先壓壓驚才好。”未知寶玉此歸也未歸,且看下回。

賈母早已打發了人去北靜王府裡聽候動靜,賈璉不放心,隨後又帶了小廝親自騎馬去接。王夫人、李紈等都聚在前堂裡等候,鳳姐不得閒,理一回家事,又過賈母這邊來張一眼,說兩句寬心話兒,復往園裡走一遭,看著發放了月錢,身出來,親往二門上等候消息。

小廝們見了,都唬得垂手低頭而立,眾婆子便擁著鳳姐往角門抱廈裡來,周瑞家的得了信兒,一陣風兒地走來,著鳳姐沒口子說道:“今兒怎麼親自出來?也不叫個奴才通傳一聲,好叫咱們準備。看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髒了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說哪裡話?這抱廈天天有專人打掃的,預備著主子坐息,從不放閒人進來。”周瑞家的只做沒聽見,親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扶著鳳姐坐下,又往外面去傳茶。

一時,賈璉的小廝興兒先回來了,鳳姐忙傳進來,問他:“二爺怎樣?”興兒一愣,向上看著鳳姐只眨眼兒不言語。鳳姐燥起來:“問你話呢,聾了還是啞了?”興兒嚇得忙磕了個頭,才敢說:“不知問的是哪位二爺?”倒逗得鳳姐笑起來,方想起原是自己說得不明白,遂問:“寶二爺如今怎樣?”興兒回道:“已經接著了,就到家的。”鳳姐放下心來,復問:“璉二爺呢?”興兒道:“陪著寶二爺一道回來了。”鳳姐罵道:“既是兩位二爺都回來了,有什麼不明白答不得的?就說二爺回來了,不就得了?夯口笨舌的蠢東西。”既得了準信兒,便不耽擱,趕緊往賈母處來報訊,使賈母放心。

又過了一盞茶工夫,賈璉方陪著寶玉回來了。寶玉便急著要回園裡去。門上早有七八個小廝上來,搶著報:“老太太、太太都在堂上等著呢,說二爺回來,立刻去見。”賈璉忙將寶玉一把拉住,勸道:“好兄弟,憑你有一千張嘴一萬件要緊的事,也先隨我見了老太太、太太再說。”拉著往賈母處來。

賈母、王夫人早已出門來,看見寶玉,一把摟在懷裡,兒一聲一聲地哭起來,數落道:“你個不爭氣的孽障啊,如何竟敢做出這不要命的事來?倘若你有個好歹,叫我和你娘活是不活?”王夫人哭得幾乎背過氣去,李紈緊緊攙扶著,也自垂淚。

一時賈政得了信走來,李紈忙迴避了去,寶玉忙過來跪著磕頭,給父親陪罪,道辛苦。賈政老淚縱橫,罵道:“逆子,那北靜王府是何等的去處,龍潭虎一般,焉能容你這大逆不道的孽畜撒野?倘若惹怒王爺,這一家子都要被你毀了。到時,卻有何臉面見祖宗於地下?”寶玉道:“並不敢胡鬧亂闖,原是登門負荊請罪,王爺只說不知者不罪,反設席相邀,留我在府上住了幾,每聽戲觀花,十分禮遇。臨行還贈了這把扇子。”說罷向袖中取出,雙手奉與父親。賈政接過來,見是一柄四十四骨櫻桃紅木、青綠兩面夾紗的高麗貢扇,正面是一幅山水真跡,背面題著水溶親筆抄錄的石榴皮題壁句:“白酒釀來因好客,黃金散盡為收書”看罷,不嘆了兩聲。

賈母便向賈政斥道:“他在那府裡拘了這幾,好不容易得了命逃生回來,一口茶還沒喝,你就又來震唬了。等明兒閒了,有多少可罵的罵不了,非要在我面前教訓兒子。他剛回來,魂兒還沒定,再被你唬病了,我是不依的。”賈政只得權且忍耐,自回書房中長吁短嘆。

賈母便又問些在北靜王府裡起居飲食諸節,聽說不曾為難,放下心來,嘆道:“且往後走著瞧吧。”王夫人還說話,寶玉推說騎馬累了,只要回房去歇。賈母便道:“他從生下來也沒經過多少事兒,這幾夠他受的,叫他且回自己屋裡睡一覺兒,回過魂兒來再說吧。”王夫人見他神思恍惚,面帶憔悴,雖有滿腹的話要說,也只得權且擱下,放他去了。

麝月、秋紋早在園門口接著,寶玉隨手脫了大衣裳在她們手中,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在前頭。麝月見不是往怡紅院去的路,不愣了一愣,忙婉轉勸道:“二爺好不容易回來,總得先回房裡換件衣裳,喝杯茶,勻了氣兒再去看林姑娘。哪有出門兩三天,不回家先串門子的理呢?況且襲人姐姐病得正重,只為二爺擔心,兩三天裡飯也不曾吃過一口,才是我強按著方答應不出來候,這會兒正伸著脖子苦等呢,二爺好忍心教咱們空等?”寶玉道:“既這樣,你就先回去說一聲兒,說我到瀟湘館裡略坐坐就來的。”說著話,腳下更不停留,麝月同秋紋抱著衣裳,眼睜睜看他一路腳不沾地地去了,倒望著背影兒嘆了兩聲,無奈何,只得回房來說與襲人。襲人愣了半晌,嘆道:“我倒只擔心他累了餓了,只怕他心裡再不會為自己算計,就只有他林妹妹。”原還躺在上只望寶玉回來安兩句的,此時便也無心再睡,掙扎著起來,重新洗臉勻面,不肯教病容落在他眼裡。

且說寶玉一徑來至瀟湘館。紫鵑一天幾次地往怡紅院裡打聽著,也已知道寶玉回來了,早已報與黛玉,打量著下午必來的,誰料他這會兒便來了,看身上的衣裳未換,便知是剛進園子,遂問:“從哪裡來?”寶玉道:“從老太太處來。”說著,便隨身坐在黛玉榻前,問她“身上覺得怎麼樣?大夫來過沒有?可吃過藥不曾?晚上睡得好不好?”黛玉眼中早滾下淚來,哽咽道:“你別隻顧著問我,這兩,在那府裡住得怎樣?你怎麼這樣大膽,竟然…”說著又咳起來。

寶玉忙道:“妹妹放寬心,如今可大好了。我已向北靜王爺明明白白說了心裡的話,王爺已親口允了我,說原不知我有這個心,所以才求人下禮,如今既知道了,君子不奪人所愛,再不會教人來提親了。臨我去時,還贈了我許多禮物,且許我將來成親之,還要親來向妹妹道賀賠罪呢。”黛玉聽了,滿面通紅,急道:“你說你自家的事,別扯上我。”寶玉嘆道:“妹妹惱我,我也要說的。平素都是因為寶玉一味小心,不敢明白說出心裡的話,才惹得妹妹疑心,眾人又金一句玉一句地混說混比,拉扯旁人,倒惹妹妹煩惱。這回我索打破了這個悶葫蘆,把我的心思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剖白個通透,便是死了,也不屈。”黛玉先還愣愣地聽著,及到最後一句,正碰在心坎兒上,不哭得哽咽難言,便要責他大膽妄言,也是無力。紫鵑也覺傷,連勸也忘了,只在一旁拿著絹子垂淚。

寶玉不也哭了,益發說道:“好妹妹,我的腸子都碎了,你還只是哭。我早說過我這個心裡除了妹妹再無第二個人,妹妹只不信,到底出這些陰差陽錯來。前兒我已與老太太、太太說明,若要我舍妹妹而娶別人,除非是死了,拿屍首去成婚;這回索都鬧得明白,看誰還敢來羅嗦妹妹。”黛玉自聽了賈母說已將自己聘與北靜王為妃的話,心裡萬念俱灰,已死了大半,只想著再見寶玉一面,其餘竟別無所求。如今聽寶玉說尚有轉寰之機,遂重新喚起求生之意,心思清,便又想起一事,哭道:“你又何苦來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又替我打算什麼?不如讓我乾乾淨淨一口氣上不來死了,好讓你清清做成好姻緣去。”寶玉道:“你到今兒還不信我,還來慪我,除了妹妹,我又有什麼好姻緣?”黛玉道:“娘娘已經賜婚,閤府裡都知道了,金玉良緣,你還只瞞著我。”寶玉這幾只為北靜王求聘黛玉的事煎心,竟沒想到自己身上,及聽黛玉提醒,方想起還有這一宗公案,愣了半晌,方道:“我只不答應,難道他們牛不喝水強按頭麼?便是大姐姐也不能強人所難的。何況賜婚只是傳聞,並未真格有旨意下來。老太太早許了我,等娘娘回京,親自進宮去代你我二人求情的。我連北靜王府都闖了,還怕別的麼?別說是大姐姐,就算皇上賜婚,我也敢鬧上金鑾殿去,倒看看誰還挑著頭兒混說什麼金玉良緣不說了。”黛玉聽了這話,反不好意思起來,啐道:“誰許你到處混說…”說到一半,卻又咽住,滿面脹紅,成一氣大嗽起來。

寶玉情急,便上前攙扶,恰麝月、秋紋已收拾了衣裳來接他回房,寶玉雖不捨,然而見黛玉抖得風中桃花一般,卻還勉力抬頭望他,衝他擺手兒,那眼裡的意思分明只要他去,生怕自己待著不去更惹她著急,且紫鵑也在一旁勸道:“二爺的話,姑娘已盡明白了,如今且回房去歇著吧,來方長呢。”只得去了。

這裡黛玉思前想後,起初也信了寶玉的話,只道暫且無事;轉念一想,那北靜王府何許人也,焉肯出爾反爾,如此輕易放棄?元妃賜婚更是勢成定局,又豈是寶玉三言兩語可以逆轉的?想來二人竟是萬無遂心如願之理,不可哀;又想著寶玉為了自己的事鬧上北府,何等大膽莽撞?論其情,著實可可佩;論其辭,則未免逾禮,可懼可慮;況且女孩兒傢俬情原是閨閣中萬死不赦之過,自己與寶玉雖然持之以禮,並無失檢點處,然而這回寶玉為著自己大吵大鬧,想必闔府皆知,未必不有閒言碎語,則又可愧;因此思來想去,沒個了局,那眼淚只如斷線珠子一般,成串滴落,不能休止。

且說黛玉所思慮的,賈母自然更加慮到了,明知北靜王必定另有文章,只恨猜不透,找人商議,想著賈赦、邢夫人是事不幹己不勞心的,賈政為人梗直不會轉彎,王夫人又愚鈍沒主意,惟有賈璉、熙鳳夫尚可議事,因此命鴛鴦請了他二人來,又想了想,到底不好瞞過王夫人,便命也一同請來,遂將自己一番擔憂說了。

鳳姐先就回道:“老祖宗慮得極是。想那北靜王爺為這事惦記了不止一二年,又叫少妃來親自探看,又叫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又跟咱們老爺幾次遞話兒,又特特地請了林妹妹的從業老師賈雨村說媒,就是尋常王府裡結親也不過如此,哪裡是王爺納妃,直與皇上選娘娘差不多。他既品度了這二三年才正式下聘,分明志在必得,焉肯為寶兄弟幾句話就打了退堂鼓?不過是想留個好名兒,不肯讓人說他強搶豪奪,所以才說了那些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兒先穩住咱們,回頭必定還要想個什麼法兒,得咱們府上主動去攀,倒反趕著他去結親。想來我們若不肯結這頭親,他必定還有什麼新招兒埋伏在後頭。”賈母嘆道:“我何嘗不是擔憂這個?想來他藉口講談學問扣留寶玉在府上,還只是第一計,後頭不定還有些什麼千奇百怪的厲害法寶呢。這次寶玉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不過是個提醒,敲鑼聽音兒,下次未必便能這麼容易。”賈璉見賈母既已明說了,便也稟道:“我聽裡頭的公公說,皇上不在京的這段子,四位王爺共同監國,凡有奏章,都是四位王爺合議,忠順王與北靜王多半政見不同,正是水火不兩立;東安郡王和南安郡王又一味和稀泥,兩頭不肯得罪,所以許多大事都耽誤下來,裁議不決。比如藩邦之亂,北靜王主戰,忠順王主和,一個說要發兵去打,直叫兵部擬定出徵名單,凡是世襲武職的人家都要逢二一,充軍作戰;一個說該以和親懷柔,前時叫各府裡適齡女子都畫像造冊,便是為了備選。”賈母這些子一直為了探、惜備選的事憂心,卻並不知還有徵丁一事,聞言不一愣,問道:“這樣說來,北靜與忠順王府竟是鬥個平手?老爺不是說造冊備選是為了聯絡那些海外王儲麼?怎麼又變成議和了?”賈璉嘆道:“朝廷裡的事,哪裡說得準呢。同海國聯姻是北靜王提的,為的是好教那些島國幫咱們發兵;跟藩邦議和卻是忠順王提的,總之都拿著這些造冊備選的女孩兒們說事。孫子還聽說,東安、南安兩位郡王因年邁多病,如今都不大理事了,所以朝中大臣都推北靜與忠順兩府馬首是瞻,各立山頭,鬥得你死我活一般。想咱們府上向與忠順府不大投契,再把北靜王得罪了,將來若有一時急難投倚處,東、南兩位王爺未必得力。何況不論徵丁出戰還是郡主和藩,咱們兩府裡可都在冊,說不定著什麼籤,要生要死,都攥在兩位王爺的手心兒裡呢。因此以孫子淺見,北靜府萬萬不可得罪。”王夫人也道:“便是沒有北靜王爺提親這件事,娘娘也是有意要賜婚的,哪裡由得寶玉呢?倘若北靜王做主把寶玉充軍打仗,他哪裡吃得了那種苦?並不是我不疼愛外甥女兒,她嫁人,奈何世上並沒有順心如意兩全其美的事,說不得,也只有舍卒保車了。”賈母自然知道王夫人話中所指哪個是卒,哪個是車,並不入耳,只得道:“娘娘的旨還沒下呢,哪裡就說到後邊的事了。如今只說北王這頭,他既說不議親,一兩間總不好意思又來為難的吧?”鳳姐見賈母面不豫,忙道:“正是呢。上吊還要口氣,不信他一個王爺,說出來的話竟好意思收回去,總得做兩天表面文章,假裝寬慈。就有什麼招數,也會等些子再施展。咱們如今不如就來個將計就計,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橫豎拖幾等娘娘回來,還有得商議。”賈母這方點頭,說道:“也只得這樣。”一時從賈母處出來,王夫人便埋怨鳳姐:“好容易已經說得老太太心動,答應把你林妹妹許給北府了,你女婿也說了一大篇話,勸老太太結這門親,偏你又來提什麼三全其美的話,只顧哄老太太高興,就不想想,那北靜王府是何等威勢,難道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得罪的?”鳳姐辯道:“我何嘗不是和太太一樣的心思?只是老太太心裡不願意,與其一意逆著說,惹得老太太不高興,倒不如暫且將些寬心話兒穩住,一切只等娘娘回來再拿主意。反正北靜王府裡三五天內總不會再有動靜,咱們樂得消停幾不好?”王夫人並不相信,卻也無話可回說,又隨便問了幾句家事,便打發她去了。誰知趙姨娘早在隔壁聽見,情知王夫人不滿意鳳姐,便要再點上一把火,遂掀簾子湊近來說:“寶玉的婚事,太太可得著緊上心,我前兒聽說…”說著,故意左右看。

彩雲知機,故意道:“今天是太太吃齋的子,我去廚房看看,可備了素菜沒有。”說著去了。餘人見彩雲如此,便也不等王夫人說話,都藉故避了出去。

王夫人見那趙姨娘蠍蠍螫螫的,本不待聽她舌,然而關心則亂,不由問道:“有什麼話,只管說吧。”趙姨娘便壓低了聲音做張做勢地道:“我前去林姑娘處瞧她病,正聽見她與丫頭長一句短一句,計議著要同寶玉兩個私奔呢。”王夫人嚇了一跳,忙問:“你聽得可真?”趙姨娘賭咒發誓地道:“決不敢欺瞞太太。難道我不知道這是要命的大事?所以一直壓在心裡不敢說。為是寶玉的事,才不敢隱瞞,想了幾,還是要冒死稟告太太,好有個妨備。她們果真連法子都想在了那裡,說是林姑娘撿個子跟老太太稟報說要回南邊老家去祭父母,叫寶玉陪著,兩個人捲了細軟搭船走,人不知鬼不覺,把闔府矇在鼓裡,連子都定了呢,可惜我沒聽清楚時候兒。”王夫人聽了,雖不肯信,然而想起寶玉前在老太太跟前說的那些大膽狂言,也不由心驚意動,口裡只道:“林姑娘是名門千金,怎麼會連廉恥禮義也不顧?必是你聽錯了。快別混說了。”因打發她去了,心裡卻是半信半疑,想著總是有幾分影兒,趙姨娘才會說出這些話來,倘若他們果真存了這個心,可不害苦我也?因此更厭黛玉,且暗暗佈置耳目,提防寶玉有所異動,一心只等元妃回京,好早早請準懿旨,了卻這番心頭大事。

只說是夜三更,王夫人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忽見一陣風吹起門簾兒,那元竟做從前在家時打扮,懷裡抱著個孩兒,搖搖擺擺地走了進來,便在前跪下,意磕頭。王夫人吃了一驚,忙攔道:“我兒,你如今貴為娘娘,君臣有別,怎麼反倒給我磕起頭來?”元眼中含淚,口內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兒一朝選在君王側,乃是尊貴光榮之事,豈知宮闈之內,風起雲湧,縱然百般小心,也是暗箭難防。女兒為了保住這貴妃之位,含辛忍辱,耽竭慮,反而巧成拙,求全反毀,如今一死萬事休,縱然醒悟,也是遲了。只為懸心爹孃不下,才不顧這路遠山高,一夜萬里,趕來最後見爹孃一面,還有一句話要提醒爹孃。”王夫人聽了不懂,只恍恍惚惚地道:“是什麼話?”又問“你這抱的是誰家的孩子?”元道:“女兒離京前已經身懷有孕,自以為眼前就要有大富貴,大榮華,一心要好,百般防範,瞞住消息跟隨皇上出京。不料心強命不強,如今反累了這個孩兒,可憐他沒見天就要隨女兒命入黃泉了。女兒死得其實委屈,箇中因由,便說給爹孃知道也是有害無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孃以女兒為誡,別再一味攀高求全,從此倒要退步身,看開一些,還可保得數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禍臨頭了。倘若兒身還在時,還可設法為爹孃籌措轉寰,趨吉避凶,如今天倫永隔,幽明異路,再不能略盡孝心了,爹孃自己保重啊。”王夫人更加不懂,卻忽然聽得賈政的聲音道:“娘娘垂訓得是。”清清楚楚,響在耳邊,不由一驚醒了,才知是夢。而賈政猶自囈語道:“娘娘且慢。”說罷,卻也醒了,怔怔地瞅著王夫人發愣。

王夫人心下驚動,問道:“你做了什麼夢?只是說夢話。”賈政嘆道:“我剛才看見咱們娘娘來了,懷裡抱著個孩兒,一進門就給我跪著磕頭,又說了一大堆話,什麼‘伴君如伴虎’,什麼‘提防暗算’,‘求全反毀’,又是什麼‘退步身’,我正想問清楚,她便走了,苦留不住。”王夫人更加驚駭道:“我也剛做了一夢,卻和你說的一模一樣。莫不是娘娘有什麼事?”賈政心下慄慄,卻不肯相信,只勸道:“這都是你我思念女兒太甚,正所謂‘有所思,夜有所夢’。娘娘如今正與皇上在潢海圍獵,會有什麼不妥?既便是著了風寒,又或是遇些阻礙,隨行自有太醫、護衛,又何勞你我心?”王夫人卻只是掛懷不下,這一夜,翻來覆去,何曾安睡片刻。次一早,便又叫了賈璉來,讓去宮裡打聽消息。一時賈璉回來說,諸王為著邊疆戰事不穩,宇內又有亂黨起事,已經加派官兵前往鐵網上護駕,想來皇上不便要回京的。王夫人聽了,這才略略寬心。

如今且說自提親事後,黛玉之病一重似一,鳳姐因連勞,也染了一症,身下淋漓不止,太醫每來往診治,只不見效。王夫人自從夢見元後,坐臥行止,每每心神不寧,又不敢對別人講出,只在佛前告訴:若保得元平安,自願吃長齋,捐廟散經,回報佛祖。

恰有水月庵的姑子智通同著地藏庵的圓心來府裡請安,賈母剛吃了午飯,覺得心裡發悶,正想著尋什麼人說話,見她二人來了,倒也喜歡,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上道:“你們來得正好,我們二太太正說要從此敬佛,吃長齋,你們既來得巧,卻與我們講些因果來聽聽,也叫我們時常心中念著佛祖,積些緣法。”智通便先說道:“老太太、太太原是極通的,這些年來行善積德,禮經拜佛,那佛經掌故只怕比我們還知得多理得順呢。叫咱們可說些什麼好呢?”賈母笑道:“哪能呢?都說佛法無邊,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罷了。”智通道:“雖說如此,咱們修了一輩子佛,也終是俗人俗身,論緣法,卻未必通得過老太太。”賈母只道:“這說得過了,過了。你且隨意講幾個來聽聽。”智通道:“既然老太太如此虔誠,我就講個屍毗王割買鴿的故事吧。”賈母道:“這個卻是聽過了。”智通又道:“那便說個九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賈母道:“這個也聽過。”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說個摩訶薩太子捨身飼虎的故事。”賈母仍說聽過了。

智通又故意說了“五百強盜成佛”、“須者提太子割事親復國”、“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幾個淺顯容易記得的佛經故事,果然賈母都說聽過了,智通便嘆道:“我就說老太太普天下再沒有不知道的故事,尋常往別的人家講經說法,誰家不是聽一個贊一個?就只在老太太這裡,竟沒什麼新鮮的,可難為死我了,這哪裡是講佛法,分明是人家說的:關公面前賣大刀。”嘲笑一回,這方又說了一個佛圖澄聽鈴音辨吉凶的故事。

王夫人、鳳姐、李紈等也都坐在旁邊聽她講說。便聽那姑子說道:“原來深山裡有一座九級佛塔,塔鈴垂簷,隨風作響,有高僧佛圖澄善於聽鈴音而辨吉凶。某,趙太子石宣想要謀害親弟秦公韜,並弒父,因恐計不得逞,故意先去拜訪佛圖澄,又不便明說來意,因聽得塔上一鈴獨鳴,故意問佛圖澄道:‘大和尚素識鈴音,究竟主何預兆?’澄答道以‘鬍子洛度’四字。石宣不,問道:‘什麼叫作鬍子洛度?’說著,正值石宣之弟秦公韜徐步進來,佛圖澄便盯著韜的臉只管注目凝視。韜便問緣故,澄答:公身上何以有血臭味,恐近有不吉之事…”說到這裡,寶玉、探兩個走來請安,賈母拉著問了幾句話,又向姑子道:“這故事殺氣太重,倒還是說些平和通暢的來聽聽就好了。”智通只得又想了一想,方講了一個孔雀王的故事,因說:“從前有個孔雀王,有五百個子,可是他卻愛上了一隻青雀,把五百個子都拋棄了,就只想得到這青雀的歡心。因這青雀喜歡喝甘,吃果,孔雀王就每天早晨都親自到深山裡採果,回來奉養這青雀。”寶玉心裡一動,暗想:甘果,倒好像在哪裡聽過的一樣。不由脫口問道:“這孔雀王這般痴心,倒不知那青雀拿什麼來還他?”智通一愣,道:“這個佛經裡倒沒有說,想來那孔雀王這般戀青雀,自然是那青雀有其特別的好處,或者兩個有夙世因緣也說不定。”賈母道:“且別理這個,只往下說吧。”姑子遂道:“卻說這天,這國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藥不醫,是夜卻做了一個夢,夢見了孔雀王,醒來跟國王說:有仙人告訴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我的病就會好。於是國王懸賞以求,說誰抓到了孔雀王,不僅賞銀萬兩,還把公主許他為。有個農夫聽見了,他從前原得過孔雀王的施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採食果,便想了一個主意,把自己渾身塗了糖躺在地上裝死。孔雀王果然中計,循著味道走近來,就被農夫捉住了。孔雀王便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訴你一個地方,那裡有座金山。這農夫不信,說我放了你,金山又沒有怎麼辦?國王的賞賜可是寫得分明。遂把孔雀王獻給了國王。孔雀王便又謀之於王,說:你不要殺我,我只要對著一碗水唸咒,就可以讓王后康復。國王聽了,果然命人拿來一碗水,果然王后就好了,出脫得比病前更光彩奪目。孔雀王又說:我如果對著湖水唸咒,湖裡的水便有了仙氣藥,可醫百病。國王便真的把孔雀帶到了湖邊。孔雀跳到湖水中作了法,百姓飲了湖水,瞎的也看見光了,聾的也聽見聲了,都十分高興。孔雀王見災難已滿,便飛到枝頭對國王說:您可知道這世上有三個蠢人?”說到這裡,故意打住。

賈母正聽得起勁,忙問:“哪三個蠢人?”姑子笑道:“國王也這樣問孔雀。那孔雀王道:第一個是我自己。我有五百個子,卻只愛青雀一個,每天早早晚晚跑來跑去替它採果尋,就像差役一樣,還差點丟了命,自然是第一個蠢人;第二個是農夫,他捨棄我許他的金山不要,卻只貪圖萬兩黃金,也是蠢貨;第三個就是國王您了,我有如此法力,你怎麼能輕易把我放了呢?說罷,孔雀王拍拍翅膀,轉眼就不見了。”講畢,眾人都道好聽。賈母笑道:“這世上又貪婪又固執的人多了去了,依孔雀王說的,我們這屋子裡坐的,也都是幾個不知足的蠢貨罷了。”說得人都笑起來,姑子自然又是滿口奉承不已。

鳳姐笑道:“我雖不信這些報應因果,說不得,倒要替我們姐兒行行善,捐點香油,煩師父閒了也在觀音菩薩、彌勒佛、二郎神面前常替我們姐兒祝禱祝禱。”智通道:“若求平安,心中只默唸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可也,我可幫在佛前求一串佛珠,念一句撥一粒珠子,每天念三遍經,緣法自然生。倒不必拜二郎神、彌勒佛的。”鳳姐笑道:“都說到哪個山頭拜哪座廟,我卻不知道將來我們姐兒都要經過哪些山頭哪些廟,那些廟裡面又是哪些佛爺主事兒,依我說倒是早早送了禮,混個人情絡的好,橫豎禮多人不怪,有人情比沒人情好。免得真要求到的時候,‘臨時抱佛腳’,只怕不應急兒。”說得眾人都笑了。

正要往下再講,忽然二門上小廝一疊聲報進來,說是內相夏公公來了,賈母吃了一驚,唬得抖衣亂顫,忙忙更衣出。賈赦、賈政、賈珍、賈璉等皆出儀門外等候。

只見那夏守忠坐著四人轎子,後邊羽林軍執纓槍列隊跟隨,一路喝道而來,賈赦等忙接上前請安,羽林軍在儀門外停住,夏太監仍不停轎,徑命抬進中堂來,方喊停下,扶了小太監的肩下來。賈赦等只得跟從進來,見那夏太監一身素服,面凝重,都不知發生何等大事,皆戰戰兢兢,且請入大廳上,不及看茶,且跪下聽旨。

夏太監卻又一手一個扶起赦、政二人,且道:“國丈爺請起,老奴非來傳旨,乃是報信來的:皇上鑾駕內便要回京,娘娘的棺槨也隨後就至,所以特來報與尊府知道,以便準備靈之儀。”賈政聽了,幾昏厥,只疑聽錯,渾身震顫,不能說話。賈赦施禮問道:“公公請說得明白些,什麼棺槨、靈,晚輩愚鈍,一時不能明白。”夏守忠嘆道:“我也是聽探子八百里傳報,原來娘娘在京時已經懷有龍種,只因時尚淺,未及診出。月前隨駕狩獵,不慎墮馬,竟然一病而歿。皇上傷心不已,因而提前結束圍獵回京。娘娘的棺槨且隨後回來。府上早做準備,免得屆時籌措不及。”因細細告訴,原來元妃起先並不知受孕之實,及到了鐵網山,連馬上顛簸,飲食不便,雖覺嘔心悶,百般不適,卻只當車馬勞頓所致,只勉力支持,既不肯宣太醫問診,亦不肯教聖上勞心。那隨駕出獵,皇上一箭中兔子,御前侍衛倒提了來報喜,元妃想是聞到血腥氣作嘔,忽然身子一偏墮下馬來,偏偏靴子踏在蹬上未能脫出,那馬受了驚,竟載著她一陣狂奔,侍衛們忙圍堵追截,好容易攔住,救下元妃來,已是氣微神散,下體更是淋血不止,及宣太醫來,才知竟然小產了,雖百般施藥,哪裡救得活。不到天明,便斷了氣。皇上因此無心狩獵,留下一隊人馬且與元妃裝殮入棺,自率親軍返駕回都。大約一兩就要升殿的。

賈政聽了,老淚縱橫,稽首痛哭,賈赦已經陪著夏太監走出好遠了,尚跪在地上不知起來。賈璉早飛報與內府,賈母聽了,大叫一聲“我家完了”往後便倒,兩眼倒上去,鳳姐、李紈忙一邊一個抱住了哭著叫喚,好容易叫得醒來,又聽彩雲哭道:“太太暈過去了。”鳳姐忙又來拍撫王夫人,命平兒拿鼻菸來嗅著,一時手忙腳亂,披頭散髮。幸得邢夫人、尤氏也都聞訊走來,幫著料理。

一時寧榮二府哭聲大作,縞素齊張,燈籠綵綢盡皆掩起,門楣樹木悉掛白幡,又因大觀園原為娘娘省親所建,更是著緊佈置,銀砌素裹,妝點得雪窟雲一般。便將大觀樓安作靈堂,旁邊含芳閣為坐息處,南邊三間小花廳仍收拾出來預備宮中,又從正門往大觀樓一帶皆以幃屏依著自然山勢遮擋使與園中分隔,另搭了五間大棚,請和尚道士唸誦《解冤》、《楞嚴》諸經,開西角門專備和尚道士出入。又有清虛觀訂了幾打醮,演水陸道場;鐵檻寺幾念往生咒,搭臺放戲;並水月庵、水仙庵等凡與賈府有瓜葛的寺廟庵宇都上門請送仙冕,來往絡繹不絕。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