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十回痴公子情闖北王府賢德妃夢斷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且說寶玉與鳳姐兩個作成賈芸、小紅婚事,十分暢快悅意,因向鳳姐笑道:“到底是鳳姐姐會調教人,那小紅在我屋裡那些年都不能顯山水,才到姐姐屋裡幾天,就出脫得美人兒一樣,連芸兒那樣機靈的人,也相中了。”鳳姐笑道:“我聽你哥哥說,你從前認過芸兒做乾兒子,可有這話沒有?”寶玉不好意思笑道:“都是小時候的營生了,提他幹什麼?”鳳姐笑道:“你可知道小紅的娘是我乾女兒?你做成了他們這宗親事,從此須得叫我做嬸子了。”說得旁邊侍候的人都笑起來,寶玉更加不好意思。鳳姐又道:“論起這小紅,還與你林妹妹有個巧處。”寶玉忙問何巧之有,鳳姐便笑著說了小紅原名林紅玉,只為重了寶玉、黛玉二人的諱,故而改了小紅,因道:“這回出了園子,又眼瞅著要嫁人,自然便要回復從前的正名兒,一個叫林黛玉,一個叫林紅玉,何不是巧?”寶玉笑道:“果然巧得很,聽去卻像是一對親姐妹的名字,黛為青,一青一紅,又相襯,又相應,再巧沒有。其實我那裡叫作怡紅院,又叫絳芸軒,絳也是紅,倒伏了芸兒和小紅兩人的名字。可見天緣巧合,早有預兆的。”說著心中卻又起一念,想著賈芸同自己一樣,也是排行第二,如今卻與紅玉成此佳偶;既然廊下二爺與林紅玉終成眷屬,焉知不是預示著自己與林黛玉的婚事在即呢?因此搖頭晃腦,喜不自

鳳姐見他喜動於,也就約略有些猜著,因道:“我沒你們讀書做詩的人想得多,隨便一個名字也有這些說道。只是我白提醒你一句,這裡說說就算了,等下見了你林妹妹,可別混說,她聽你把她同丫頭放在一起混比,又該置氣了。”正說著,玉釧走來相請,說太太找鳳姐說話。

寶玉就便辭了出來,先去外書房找著賈芸,將事情告訴了,笑道:“林大娘已經得信,千恩萬謝地去了,如今你拿什麼來謝我?”賈芸笑道:“金山銀山搬來,寶叔未必希罕。倒是踏踏實實地替寶叔辦幾件事,盡點孝心,再者尋著稀有花草送幾盆來,或者寶叔看著還高興些。”忽然焙茗急匆匆跑來告訴,說方才看見賈雨村的轎子進門,只怕等下還要指名兒求見二爺呢。寶玉蹙眉道:“我生平最厭這些人,偏偏走到哪裡都見到他,前兒在北靜王府祝壽,也看到他同一班官員在那裡吃席。”又向焙茗道“若老爺找我,只說北靜王府請我去吃酒了。”焙茗苦著臉道:“罷喲,這要被老爺知道,是要打死的。況且二爺不在府裡,我怎麼倒閒在這裡晾乾兒呢?”賈芸笑道:“猴兒崽子這會子又裝沒耽待了,當在水月庵裡何等威風來?”焙茗便笑起來,一時豪氣干雲,拍脯道:“為二爺的事,焙茗火裡火裡來,水裡水裡去,拼著被老爺亂打死,只說沒看見二爺便是。”寶玉笑著,別過賈芸重新進園子來。因怕丫環來找,便且不回房,只往蓼汀花漵一帶行走,賞玩那光爛熳,杏紅柳綠。忽見柳遮杏鬧處忽地飛起一人,倒嚇了一跳,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正詫異間,忽然又飛蕩過來,又聽到樹後有女子語笑聲,才知道是有人在打鞦韆,細聽那聲音,似探又似湘雲,及看那人,只見她大紅裙子揚起在風中,直如飛仙一般,悠來蕩去,卻辨不清臉面。

因一路分花拂柳走近來,只見探和侍書在一旁拿著衣裳、環佩等物,翠縷正推送一人盪鞦韆,方知是湘雲,笑道:“你們倒玩得高興,怎不叫我來推?”又說“雲妹妹抓緊了,小心掉下來。”一時湘雲停了鞦韆下來,鴉鬢微斜,粉臉生津,拭著汗笑道:“你這會子幹什麼來了?”寶玉只笑不答,卻問探:“三妹妹要不要打,我來送你。”探便也脫了外面大衣裳,出粉白對襟琵琶小襖,下邊繫著杏紅百襉繡花緞的唐裙,又束一束帶,便蹬在畫板之上,兩手握了彩繩,道:“行了。”寶玉便推送起來,起初不敢用力,只微微蕩起,湘雲笑道:“打鞦韆一定要到高處才有好風景看,只管這樣悠著,倒不如坐下來了。”寶玉這才微微用力,探還叫再高些。

又打一會兒,探已領悟得其中訣竅,也不必寶玉推送,只自己間暗暗用力,‮腿雙‬繃得直直的微微一蹬一踏,畫板已起在半天雲裡,杏紅裙子舞得一面旗似,出底下松花綠的綁腿褲兒,軟底薄靴,直飛到九重霄去。正是:畫屧踏殘紅杏雨,絳裙拂散綠楊煙。

寶玉見用不著自己,遂退在一旁觀看。翠縷服侍著湘雲穿上大衣裳,又將金麒麟、荷包等物一一系回。寶玉因見金麒麟仍是湘雲從前戴的那隻,問道:“怎麼不戴我送你的那隻?”湘雲臉上微微一紅,笑道:“那隻又大又重,沉甸甸的墜死人,還是這家常戴慣了的倒不覺得。”寶玉也不理會,忽見探秋千慢下來,似停住,忙上前幫忙摟住彩繩。探下來說道:“剛才遠遠看見玉釧兒過來,東張西望的,不知找誰?”說著,玉釧已到跟前,看到寶玉,猛地一拍手道:“叫我好找,原來卻在這裡。太太要見你呢。”寶玉一時不解,只當仍是為著賈雨村之故,笑道:“你說清楚些,是老爺找我還是太太找我。”玉釧兒嗔道:“老爺找你,卻與我們什麼相干?自然是太太要找你,才命我來傳。襲人說你一早出去不見回來,焙茗又撒謊吊猴兒說沒看見。我想著剛才明明見你在二屋裡說話,怎會眨眼就飛了不成?所以進園子來,若不是看見三姑娘盪鞦韆,還找不到這裡來。”探笑道:“我以為自己在鞦韆上可以看得高遠,原來她在地面上看我,卻也看得真切。”眾人都笑起來。

寶玉因隨玉釧兒來至王夫人房中,見王夫人正坐著翻黃曆本子,見他來了,且不理他,只望著鳳姐說道:“幾次說要讓寶玉搬出來,總因這忙那忙,誤到如今。難得這些子天氣晴朗,正好把這件事趕緊辦起來。所以我今天找你來,特地說給你知道,從今天起寶玉就不住在園裡了,一概用度開銷當減則減,除了跟出來隨身服侍的這幾個丫頭外,怡紅院只留兩個守夜嬤嬤負責打掃,其餘小丫頭隨你分給別的姐妹使吧。”鳳姐兒只得答應了。寶玉恰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雖然早知道有今,寧可捱一是一的,因此涎著臉求道:“太太何苦急在這幾天?自從二姐姐死了,寶姐姐又遷出園子,如今那裡好不冷清,我再要搬出來,越發沒人氣了。好歹讓我送了琴妹妹、雲妹妹出嫁,再搬出來吧。”王夫人冷著臉道:“正是為園中姊妹多半已經有了人家,你也眼瞅著要成家的人,若再像從前那般只管在園裡住著,姐妹堆裡廝混,一時有個不妨頭,亂說話,傳出些什麼不好聽的來,倒把大事耽誤了。所以不如儘早搬出,省得我夜懸心。”寶玉聽到“成家”一句,卻打了一個突,因問:“誰要成家?同誰成家?”王夫人笑道:“你還做夢呢。早在二月裡你大姐姐圍前,就叫宮裡太監傳下話來,說寶姑娘德溫良,舉止沉重,宜室宜家,總之品貌學問都是第一等的,因此替你做主,要擇替你們完婚。你們從小和睦,如今親上做親,正是天大的喜事,你可喜歡麼?”寶玉不驚反笑道:“太太哄我呢。便要賜婚,也該是給我和林妹妹賜婚才是,怎麼倒是寶姐姐?可是太太錯了?或者大姐姐錯了也未可知。等大姐姐回來,我必要在她面前分爭明白的。”王夫人斥道:“真是孩子話。婚姻大事,怎麼會錯?我親耳聽跟娘娘的抱琴說,那娘娘省親,叫你們姊妹每人做一首詩出來。你一個人獨做四首,在那裡為難。寶姑娘走來提醒了你一句什麼‘怡紅快綠’,說是‘娘娘不喜歡的你偏要寫,不如改了’;那林姑娘卻自恃聰明,替你做了一首教你打小抄兒,只當別人都是傻子。豈不知太監宮女站了一屋子,難道都是木偶擺設,聾子瞎子?他們在宮裡,什麼不知,什麼不解,生平最會的就是察言觀,哪容你們在娘娘眼皮子底下搗鬼?”寶玉辯道:“娘娘當時還誇了林妹妹做得好,說四首詩裡以此為最,怎麼倒責怪起來?我不信。”王夫人冷笑道:“娘娘當時並不知道你們的把戲,所以誇獎;及後來回宮聽人說了,才知道竟被你們合謀矇在鼓裡,焉得不怒?說句重話,這便是欺君之罪。你還指望她顧惜你林妹妹不成?所以我說她輕狂,不知輕重,真要幫你,就該像寶姑娘那樣,細心體上,揣摩著娘娘的心思眼行事,這樣才是識大體、知輕重的千金閨秀,這樣才是真心為你好。這樣的賢德之,哪裡再找第二個去?所以你姐姐那時便取中了她。要不,後來賞賜眾人,為什麼獨她的那份和你一樣呢?”寶玉聽了這話,又似有理,不由得不信。卻終難平服,知道與母親強辯無益,只道:“我找老太太說去。”王夫人厲喝道:“打量老太太便會幫你,容你胡來麼?別說娘娘已經給你賜婚‘金玉良緣’,就是沒有賜婚,林姑娘也已經是有了人家的,何容你再存什麼別的想頭?”寶玉聽了,三魂轟去,七魄不全,大驚道:“林妹妹有了人家?這是哪裡的話?”王夫人冷笑道:“你還不信呢。就是今兒早上,北靜王府裡請了從前教過林姑娘的先生賈雨村問名說媒,不幾就要下茶換盅。你不信,只管問老太太去。”王熙鳳聽到“賈雨村”三字,便想到娘娘所賜“假畫”不由心中一動。不及深思,卻見寶玉聽了這話,臉也青了,眼也直了,一跳三丈高,顧不得禮數,大叫一聲“我找老太太去”轉身便跑,不提防絆在門檻上,一跤跌倒,連頭皮也擦破了。彩雲、玉釧兒忙過來攙扶,王夫人見寶玉額頭上一縷血痕直下來,幾乎了眼睛,驚慌起來,一迭聲地叫人拿藥水來搽。寶玉卻一聲不響,推開眾人,牽起衣裳仍然只管向外跑。任由王夫人、鳳姐在身後直著脖子叫喚,只不理會。

一徑跑至賈母房中。賈母正坐在椅上,滿面淚痕,看見寶玉頭破血的進來,一把摟進懷裡,哭道:“你林妹妹要嫁人了,你知道麼?”寶玉只覺憑空打了個焦雷,砸得天昏地暗,站立不穩,從懷裡掙開問道:“怎麼老祖宗也來哄我?”賈母道:“哪裡哄你?北靜王爺已經再三再四致意,今天又請了那什麼雨村過來,催著府裡送庚貼兒過去,說是一兩天內,就要抬聘禮來呢。”又回身叫人絞巾來給寶玉擦臉。鴛鴦早已拿了止血藥水來,卻在琥珀手中。琥珀便上前替他搽著。

寶玉頭昏目眩,如在夢中一般,藥水搽在頭上也不知疼,恍恍惚惚擋開琥珀手道:“從前老祖宗親口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的話,難道竟白說了?我的心老太太橫豎都是知道的,可知從小到大,我心裡眼裡就只有林妹妹一個人,老太太也說林妹妹好,怎麼竟捨得把她送給別家?那是要了孫兒的命了。老祖宗疼我,再不肯這樣對我的。”賈母哭道:“我的兒,何嘗是我想把你林妹妹配人?實是北靜王府權高勢貴,他們三番四次託人來問,咱們只裝聾作啞不理會,實指望拖到你大姐姐回京,再想法回應,這都為的是誰?偏是你這個惹禍的孽障,鬼使神差的,又拿鐵架子把那隻缸打碎,連魚也死了,如今北王知道,雖不肯問罪,焉知心裡不存疑?我們再扣著你妹妹不肯允他婚事,眼見就要大禍臨頭了。”寶玉聽了,心裡約略有些明白過來,才知自己方是始作俑者,更加大哭起來,說:“缸是我砸的,有罪我去領,這便去北府裡分說明白,憑殺憑剮,都隨他們,有我活著一天,決不叫林妹妹去。”又說“若領不下,寧可與妹妹一同死了,想妹妹也是願意的。”說著,王夫人已經扶著丫環,同鳳姐兩個吁吁地過來,聽了寶玉這話,喝道:“又胡說了,好好的尋死覓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說到忌諱上頭?你妹妹去那府裡,是做王妃,並非尋常妾侍,北靜王爺愛才慕賢,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不肯託請尋常官媒,卻求賈雨村來下帖,可見至誠。何況從前北靜太妃也曾親口對老太太許可的,說進門就要封誥,所有禮遇用度,都與正妃一樣。正是光耀門楣的喜事,你該替你妹妹高興才是,如何只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叫你老子聽見,皮不剝了你的。”寶玉不管不顧,只大哭道:“太太不知道我們的事。豈知我們是不怕死的,就只怕活著不能在一處好好地活。妹妹的心事我自然知道,如果連我也不能體諒,妹妹也白那些眼淚了,寶玉也白活這許多年。我早已有話寄在妹妹那裡:要活,一同長命百歲;要死,一同化煙化灰。我決不至拋下妹妹,妹妹也決不會負我,任他是王爺還是皇上,妹妹何曾是攀龍附鳳之人,都看作庸豬俗狗罷了。”眾人聽他說得大膽,都忙上前勸,用話遮掩。寶玉哪肯理會,只跪在賈母身前,蔥也似磕下頭去,口口聲聲只叫“老祖宗救我”賈母見他這樣,越發哭得涕淚橫,拍叫道:“我哪世裡造下孽來,有了這兩個玉兒,竟不是孫子孫女兒,竟是前世裡冤家,可可地要我的命來了。”鳳姐見不是事,勸了賈母又拉寶玉,因道:“娘娘尚未回京,這件事或者還有迴旋餘地,咱們倒不必自亂陣腳。橫豎吉定在六月,子還早,慢慢地想法兒,三個臭皮匠還抵出一個諸葛亮來呢,大家不用慌,事到臨頭,我自有主張。如今還有一句話說:這件事還得先瞞著林妹妹才是,不然,她那病身子只怕敵不住。不知老太太、太太以為如何?”王夫人怪道:“這是她的大喜事,聽見了自然高興,豈有不樂反病之理?”鳳姐見王夫人一味愚鈍,只得忍氣聲,笑道:“太太說得自然是大道理。只是林妹妹自小在府里長大,忽然說要出嫁,怎麼不驚心傷呢?她的心事又重,身子又單薄,況且我聽說她這些子本來不好,倒是遲些子等她安健了,再慢慢兒地說給她不遲。”賈母道:“這說得是。且吩咐下去,不可洩一個字。”王夫人見賈母這樣,便不再說話了。賈母又垂了一回淚,年老之人,不得傷勞,歪在榻上朦朧睡。鴛鴦忙上來侍候。王夫人遂與鳳姐一起辭出,且命寶玉跟著,又說了些明兒如何搬遷,如何分配房間,如何安置丫頭的閒話。

那寶玉心如刀絞,六神無主,只恨不能速死,任由王夫人與鳳姐議論,竟像與己無關一般,呆呆地毫無反應。王夫人見他這樣,十分煩惱,說他幾句,又怕教訓重了慪出病來,只得忍氣命人好好地送他回去,又叫收拾東西,預備明兒遷出。

卻說賈母因神倦體乏,午飯也未大吃,只略用了些薄荷梗米粥便睡了。一覺醒來,只覺悶胃脹,遂傳了大夫來診脈,一邊又打發人去看寶玉怎樣了。卻見襲人滿面病容,慌慌張張地跑來報說寶玉方才出門去北府了。

賈母吃了一驚,罵道:“這樣大事,如何不攔著?”襲人跪著哭道:“何嘗不攔著,無奈二爺瘋了一樣,拳打腳踢,只是要走,力氣竟大得怕人,因此攔不住。”賈母嘆道:“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忙打發小子去探問,過一會回來說,在北府裡吃酒坐席呢,王爺款待得好不親熱。賈母這才略略放心。又伸著脖子一直等到暮時分,仍不見回來,便又打發賈璉帶了人去接。

直等到入夜時分,方見賈璉仍是獨自回來,說王爺因近外邦諸王及藩郡世子多在府裡盤桓,見到賈府公子好個人材,都覺仰慕,力勸王爺留下寶玉多住幾,彼此談講學問,演習弓箭云云,反要家裡收拾些用替換衣裳送過去。

賈母淚道:“不知寶玉前去說了些什麼驚天動地的傻話,教他們使出這招玉石俱焚的計來,料想我們若不送了那個玉兒去,這個玉兒只怕換不回來了。”遂放聲大哭起來。王夫人、鳳姐也都慌張起來,又連夜打點寶玉所用之物託人送去。

一夜無眠。次一早賈母又叫了王夫人、鳳姐來房中商議,又叫請賈政、賈璉來,又命鳳姐:“都這時候了,也別隻管避諱,且顧不上那些。”鳳姐只得答應了。反是賈政因熙鳳是王夫人內侄女兒,又是自己侄兒媳婦,遂一直側身而立,不肯正面相對。

賈母因向賈政等問計,賈政道:“我昨聽雨村說,北靜王爺對外甥女兒竟是志在必得,幾次託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後來馮紫英引薦了雨村去見北王,問明是外甥女的從業恩師,備加青睞,許他做成這宗親事,必定厚謝,脫罪復職都不在話下。雨村前些時因官運不濟,正四處謀求門路,如今既得了這個契機,如何不盡力?他為著從前與我有些情,因此一句也不瞞我,將前因後果表明,論起來,還是寶玉造的孽,他與園中姐妹結社,竟將閨閣文字寫在扇面上四處招搖,所以傳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從前說他是個惹事的禍胎,果然不錯。”賈母不樂道:“這裡商議著搭救他命,你只管說這些。要管兒子,救回來後,有多少管不了的?這會子只在我耳前兒數落他,難道為你憎惡他,就由他扣在那府裡不救了不成?”賈政見母親動怒,不敢再說;王夫人只顧低頭痛哭,一言半語也無;賈璉見長輩在前,亦不敢說話;鳳姐料著自己不出面,勢必無人開口,只得走至賈母身前,勸道:“我知道老祖宗不捨得林妹妹,只是第一件,外孫女兒雖親,親不過親孫子;何況那北靜王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不辱沒妹妹門楣人品,他既然千方百計問明瞭妹妹的出身來歷才要聘娶,自不肯視作尋常妾侍,又知道是五世列侯,書香門第,巡鹽御史的千金,怕不當菩薩供起?少不了珠冠鳳襖,穿金戴銀,只怕比在老祖宗跟前還風光榮耀;三則娘娘本來就有意賜婚‘金玉良緣’,沒有十成,也有九成,老太太便是等到娘娘回京,這件事也是難辦。倒不如快遣人將林妹妹的八字庚貼送去那府裡,應了這門親事,再同北靜王爺說,雖然寶玉能在府裡受教是難得之幸,無奈娘娘有旨,府里正趕著替寶兄弟辦喜事,料想他們便不好再扣著寶兄弟不放的。豈不兩全其美?”賈母到了這個地步,料無別法,只得應了。事已至此,再難隱瞞,遂由王夫人、鳳姐左右陪著,親自來瀟湘館裡說與黛玉知道。入得園來,只見落英繽紛,綠葉成蔭,卻不見有什麼人往來,想到從前諸孫女兒圍繞膝前、花團錦簇之樂,如今已死,湘雲將嫁,黛玉再出了門,這園裡益發無人了。不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淚來。好在瀟湘館不遠,早有小丫頭趕去告訴,幾個丫頭、婆子正在竹下乘涼,聞言忙出來請安。

紫鵑剛服侍著黛玉吃了藥,雪雁自在一旁做針線,忽聽小丫頭回報說老太太來了,都趕緊上前打起簾子。黛玉也忙起來了,嬌嬌怯怯地請了安,親自扶著老太太在窗前大花梨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鵑、雪雁搬椅子給王夫人、鳳姐。鳳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計來打量。

雪雁斟出茶來,黛玉將頭一盞親自奉與賈母,第二盞便與王夫人,紫鵑又捧一杯與鳳姐。賈母接過茶來聞了一聞,道:“這是雀舌,怎麼不沏前兒送來的明前龍井?”雪雁道:“因為薛姨太太說好喝,姑娘便將龍井都送與姨太太了。”賈母點點頭,又向鳳姐手裡張了一眼,問雪雁道:“上次那畫屏繡得怎樣了?且忙著做這些?”雪雁笑道:“自從老太太吩咐了,一不敢停工。只是繡幅太大,須用大繃,所以紫鵑姐姐特地收拾了那邊的屋子,單讓我做繡活兒。手裡這個,是為著琴姑娘的好事近了,所以先趕出來做賀禮的。”鳳姐見賈母一味閒話,知其難以開口,王夫人自然更不肯說話,只得先笑道:“不但琴妹妹好事近了,林妹妹的好事卻也在眼前了呢。林妹妹大喜,我今兒正是給妹妹道喜來了。”林黛玉早見賈母面不善,王夫人態度古怪,今又聽鳳姐出言蹊蹺,便知有緣故,一時間心裡頭早轉了十幾個念頭,笑道:“我有何喜?自然是老太太有喜事,咱們跟著同喜。”賈母招手兒叫黛玉坐在膝下,摩挲著臉兒嘆道:“好孩子,天可憐見,把你生得這般聰明可人意,所以才應了那句老話兒:一家有女百家求。如今連北靜王府也遣了從前教過你的先生賈雨村來求聘,要納你為妃。過去那邊,吃穿用度都與正妃一般,一樣冊寶封誥,且另建別院居住。咱們家原有個皇妃,如今又出了個王妃,可知天恩浩蕩。你爹孃的英靈兒在天上看見,想必也是願意的。”黛玉只聽得一句“北靜王府求聘”已經血往上湧,身子發沉,兩行淚直下來,餘下的話便再沒聽見,愣愣地望著賈母,卻連一句話也無。紫鵑、雪雁也都驚得呆了,忙撫背,連聲呼喚,半晌黛玉方回過氣來,咬著牙,只問得一句:“老太太答應了麼?”賈母見她這樣,不哭了,道:“我何嘗願意答應?只是昨兒寶玉一聽了這話,就發了呆病,大喊大鬧的要往北府裡找王爺理論,想是觸怒了王爺,如今尚被扣在那裡,也不知是死是活。好孩子,我也知道你心裡不願意,只是他家貴為王卿,說句話,只比聖旨略差一點兒,我們怎敢駁回呢?若不答應了你這頭親事,只怕寶玉再難回來。我知道你們兄妹自小和氣,倘若這會子他有個好歹,叫我怎麼得住,所以竟替你應下來,你要怨,就怨我這個不中用的老廢物吧。”黛玉聽此,反而收了淚,跪下說道:“老太太說哪裡話?黛玉自幼得外祖母撫養成人,若沒有外祖母疼愛,何能活至今。況且婚姻大事,自然由長輩做主。老太太最肯替我打算的,必不至害我。”賈母看她這樣,益發羞慚難當,抱著黛玉兒一聲一聲哭個不了,只說:“好孩子,你千萬體諒我的心,須知我不是存心如此,但有一點法兒可想,也不會容你出去。我何嘗不想你一輩子在我面前孝順,我活著一,且留你們做一的伴兒,等到死的那一天,若得你兩個在我面前磕個頭,也可咽得下這口氣。”鳳姐聽這話說得哀切,忙勸道:“老祖宗說哪裡話,如今寶兄弟與林妹妹各結良緣,一個是娘娘賜婚,一個是王爺求聘,正是雙喜臨門的好事,想來不上兩年,就都要開花結果,老祖宗兒孫滿堂,重孫子、重外孫子都來膝下承歡,正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如何便說到百年以後的事上頭去?”黛玉聽了這句,才知道除了北靜王府提親事外,尚有賜婚之說,原來寶玉亦有婚約,自然便是“金玉良緣”無疑了。這原是她心頭第一件大事,一旦證實,倒忽然平靜下來。明知無可奈何,反而風清雲淡,遂起身襝衣,向賈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顰兒終身既定,老太太也可從此了卻一件心事,後兩府裡安榮尊富,福澤綿延,老太太福健安康,諸事遂心,便是孩兒的孝心所望了。”賈母見她如此識大體,倒覺喜歡,扶起道:“能看著你喜喜歡地出嫁,我也就不枉活了這幾十年。”鬧這半晌,也覺疲憊,便起身去了。王夫人隨後跟著,笑道:“我說寶玉跟他林妹妹必不至有什麼私情,不過是打小一處長大,比別人略親厚些倒是有的。誰做了王妃會不喜歡呢?就是寶玉,能娶得寶姑娘這樣溫良賢惠的大家閨秀,自然也是喜歡的。”賈母並不肯說什麼,只叫鳳姐趕緊著人將黛玉生辰寫成泥金帖兒,用錦袋封了,送與北府合字,再打發轎子接寶玉回來,不提。

且說林黛玉一生心事,思茲念茲,疑茲信茲,無非“寶玉”二字。如今忽聽得晴天霹靂,大勢已去,萬千念頭俱化飛灰,只覺萬事無可留戀,眼怔怔地送賈母去了,因回身向紫鵑笑道:“這可好了,再不用懸心了。”說罷向帳內躺下,將手絹蒙著臉,一語不發。眾婆子丫頭都上前道喜,黛玉一動不動,也不理會。

紫鵑和雪雁兩個面面相覷,心內俱各驚疑不定,又不敢勸,且遣去眾人,坐在一旁發呆。半晌,看黛玉不見動靜,並不知她心內做何打算。紫鵑剛才聽了賈母與王夫人三言兩語,說黛玉婚事,又夾著寶玉的姻緣,且說什麼“寶玉回不來了”聽得雲山霧罩,十分不明,便想著去怡紅院找襲人等打聽。遂向雪雁耳語了幾句,要她好生看著姑娘,自己身往怡紅院來。

雪雁拿起繃子繡幾針,又回頭看看黛玉,見一點聲息也無,只當睡了,卻見那用來蒙面的絹子洇溼,並那枕巾也溼了好大一截,才知姑娘又在淚。她小孩兒家心實,見黛玉哭得這樣,便也哭了,走來推著黛玉道:“姑娘,你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便要哭,也敞敞快快的哭,千萬別慪在心裡,再慪出病來,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呢?”黛玉這方拉開絹子,幽幽嘆了一口氣道:“這個身子,還要它做什麼?”一語未了,嗆咳起來,欠起半身吐。雪雁忙過來扶住,黛玉便一口一口,將早晨吃的藥盡皆吐出,還只管乾嘔不止。

雪雁人小力薄,只覺抱持不住,一手攬住黛玉瘦肩,一手替她起散發,滿口裡亂嚷“紫鵑姐姐快來”纖與王嬤嬤在外面聽見,忙都進來了,見黛玉這樣,都吃驚叫道:“這是怎的了?剛才還好好的,轉眼不見,病成這樣?”雪雁哭著,哪裡回答得出。

那黛玉力竭聲嘶,嘔心瀝膽,直吐了有小半個時辰,方漸漸止住,已經氣微力盡,緊閉了眼,任雪雁哭泣呼叫,揩面抹臉,便連睜一下眼回一聲話的力氣也無。王嬤嬤看看不好,忙叫人去回鳳姐。

恰便有太醫來替賈母複診,剛把完脈出來與賈璉說話,賈璉順勢又請他往瀟湘館來。一時診過,因道“氣鬱傷肝,肝氣橫逆,勢必克脾犯胃,致氣血受阻,胃失和降而嘔吐。又因稟賦不足,後天失調,或飢飽失常,勞倦過度,以及久病正虛不復等,均為引至脾胃虛弱之源。如今胃痛只是表徵,理肝順脾才是本”遂開了藥方,又問常飲食,紫鵑隔簾子答應了,便又囑道:“吃的倒也罷了,茶須少飲,蜂倒是相宜的,隔水蒸了,每於食前空腹服下。不到一月,必定見效。”紫鵑用心記了。賈璉便送大夫出去,不提。

一時煎好了藥送來,黛玉看也不看,隨手打翻,仍將絹子蒙著臉,不語不動。紫鵑知勸無用,遂支出眾人去,索清心直腸,從實說道:“剛才我去怡紅院裡打聽二爺回來不曾,襲人、麝月幾個且抱著頭哭呢。原來老太太也是不願意讓姑娘出閣的,無奈那府裡三番四次地來人,還請了從前教過姑娘的賈先生做媒;偏偏寶玉前兒又錯手砸了王爺送的那隻魚缸,得盡人皆知,老爺更不好拿話去回王爺,所以只得允了;寶玉聽見老太太將姑娘許配他人,當即大哭大鬧,便要上那府裡找王爺理論,連頭也撞破了,可見待姑娘心實,姑娘倒不可錯疑了他,只當他存心要娶寶姑娘,其實哪裡能聽憑咱們呢?”說著也哭起來。

黛玉起初聽到賈母說將她許給北府,頓時急怒攻心,並未思慮得清楚,一心打定主意,只要求死;如今聽了紫鵑一番話,才有些明白過來,且將自憐自艾之心盡皆收起,反一心一計為寶玉慮起來,揭去絹子問道:“如今他回來了沒有?”紫鵑道:“王府扣著寶玉,是為姑娘不肯答應婚事,所以如此;如今老太太既然趕著叫人應媒送帖去了,可知不出兩天,必回來的。”黛玉想到自己從此竟許與北靜王為妃,與寶玉今生心事永難團圓,不長嘆一聲,兩淚橫,只道:“罷了,罷了,等他回來再見上一面,死也罷了。”紫鵑聽著,心裡只如油煎刀絞一般,哭道:“姑娘說什麼生死?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咱們先換了寶玉回來,再想法兒慢慢拖著,實在拖不過,還有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時候姑娘只說讓二爺陪著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覺,一走了之,不信北靜王府還能滿天下懸紅緝捕去。”黛玉聽了這話,臉上脹紅,斥道:“休胡說,這也是女孩兒家混說得的?被人聽見,要命不要?”誰知趙姨娘打聽得北靜王府求聘黛玉之事,便又生起一樣心思來,想著從前寶玉隔三岔五往北府裡走動,從不肯帶攜兄弟,果然將來黛玉嫁過去,兩府做了親,賈環再去拜訪便是天經地義之事,那時結王侯,出將入相,便都如囊中取物一般了。不如趁黛玉未嫁,早早巴結著些,以備將來探訪之由。

想得停當,便擬好了一番說話往瀟湘館裡來。恰值雪雁等因紫鵑支她們出來,便自往後邊刺繡,纖兒往鳳姐處去取蜂未回,王嬤嬤勞動了一早上,這時睡了,院裡一時無人,便被她走至窗下,聽了個耳滿心滿,正再往下聽去,偏她的丫頭小鵲蹬在石頭上差點滑倒,咕咚一聲,將趙姨娘晃了個趔趄。趙姨娘嚇了一跳,罵道:“下作蹄子,站著也會打瞌睡,險不曾把我摔著。”紫鵑驚動了出來,訝道:“姨什麼時候兒來的?”趙姨娘沒好意思地,訕笑道:“剛進門兒,正要給姑娘賀喜。”說著自己起簾子進門,看到藥碗打翻在地,便大驚小怪地叫道:“這是怎麼的了?紫鵑,快拿笤帚來,滿屋子藥味兒,薰壞了姑娘可不好。姑娘眼瞅著要做王妃的,千金貴體,非從前可比,你們拿東拿西的可要小心了,再不能這樣笨手笨腳的。”黛玉聽到“王妃”二字,便覺刺耳剜心,不又是一陣嗆咳嗽,紫鵑忙上前拍著,又揚聲叫人。雪雁等忙從後邊來了,看見趙姨娘,俱是一愣,又見黛玉眼中淚光點點,臉上血全無,便猜到不知趙姨娘說了什麼不入耳的話,心裡有氣,卻又不便得罪,都乾笑道:“原來姨來了。姨且坐坐,待我們掃了屋子再倒茶。”拿笤帚的拿笤帚,拾簸箕的拾簸箕,並無人招呼趙姨娘。紫鵑又故意罵道:“沒眼的小蹄子,剛才都不知躲到哪裡乘涼去了,這會子姑娘身子不,倒又全擠到屋裡來,密不透風的做什麼?還不把窗子打開,放些空氣進來?”趙姨娘聽了,將臉促著,幾不曾擰下水來,氣歪歪地道:“既然姑娘鳳體欠安,不好叫姑娘招呼我的,倒勞神,等姑娘好了,改再來請安吧。”說著,只是不動身。

偏偏纖兒適從鳳姐處取了來,拿給黛玉瞧道:“這是二特地翻出來給姑娘的,說是不同於尋常蜂,乃是蜂后取食之極品。說是蜂兒採了花來,都把上尖兒的供給蜂后,其餘的且存著,便是通常所吃的了。這一瓶子,卻是單單供應給蜂王蜂后吃的。”紫鵑接過,見是小小一隻羊脂玉瓶,肚子圓兩頭細,十分巧細緻,瓶上且貼著印花金箋,寫著“楓菁秋”四個字,拔開子,只聞得一股幽香撲鼻,說是花香,又有草木清之氣,果然與尋常蜂不同。忙取碗來倒了半碗,叫小丫頭按大夫所說之法隔水蒸來。

趙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湊上前來,諂著臉道:“前些子環兒有些不好,大夫也說要他尋些吃,說給二,回了三四次,才給了些陳年槐花老來,顏不紅不黃,氣味不腥不甜,哪裡吃得?姑娘一時吃不完這些,便吃完了,橫豎再有的,不如分與我些,帶與環兒吃。”雪雁聽了,只覺匪夷所思,直拿眼睛瞪她。黛玉卻因聽見纖說那原是供給蜂王蜂后所食,不觸及“封王封后”之事,頓生厭惡,況且更無治病之心,哪裡在意一瓶子。見趙姨娘討要,索說:“我原也吃不慣蜂,姨娘要,就連瓶拿了去吧。”趙姨娘大喜過望,生怕紫鵑、雪雁不肯,忙親手從紫鵑手裡奪下來,翻覆看著說:“好緻瓶兒,真是人要衣裝,馬要鞍裝,一瓶子,單看盛的器物也知道身份不同。”這方心滿意足,笑嘻嘻扶著小鵲兒走了。

這裡紫鵑仍扶黛玉躺下,因出來擰手巾,雪雁悄悄兒地問道:“姓趙的不早不晚的,又來做什麼?賊不走空,次次來,總要順點兒什麼。”紫鵑道:“誰說不是,平白無故地走來,說了一車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話,姑娘還沒做王妃呢,她倒興頭的先成了太上皇了。”不說她二人議論,且說襲人自寶玉出去,也是兩兩夜水米未沾牙,一時想著不知寶玉在那府裡住得可好,一時又想起他走時那般死掙活脫,只管把自己踢打撕擄,一點情意也無,一時想著能娶寶姑娘做二固然大好,只是林姑娘自小與他情投意合,硬生生分開,這個呆爺若是十分不肯,只管這樣鬧下去,再犯起呆病來可如何是好?因此思來想去,輾轉反側,只是難眠。每聽得簷上鐵馬叮咚,便當是寶玉回來了拍門,又或風鼓得芭蕉葉子亂響,也只疑作腳步聲,每每爬起來側耳細聽,卻又不是。如是者幾回,天已漸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