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碎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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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犯罪現場附近,警方控制了幾個疑似嫌疑人,大多是表現比較反常的圍觀者。林鳳衝正在樹林外對他們在發案前後的行動做逐一的盤問,並留下他們的電話、住址等相關訊息。劉思緲、郭小芬和蕾蓉勘察完現場出來,站在一邊默默地觀看。最後一個疑似嫌疑人怯生生地走過來,一隻手拿著本書,另一隻手不斷摩撫自己纖細的肩膀,扭捏得像在課堂上被老師突然提問的小學女生。郭小芬卻吃了一驚:“這不是華文大學學生會主席白天羽嗎?”劉思緲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個在吳佳辦公室門外偷聽他們談話的“不男不女的妖怪”華文大學離這裡不遠,不過即便如此,大晚上的他在這裡出現也太巧合了一些。何況,劉思緲在白天羽的眼神中發現了一絲由緊張和恐懼結合起來的東西。
“這麼晚了,你到這裡來做什麼?”林鳳衝問。
“我表弟是高三學生,我給他買了本英語高考用的書,今晚約好了在這裡給他。”白天羽說。林鳳衝把他手裡的那本書要過來,一面翻閱一面說:“你們約的是幾點見面?”
“9點整。”白天羽說“但他臨時遇到了點急事,打電話給我,沒有過來。”林鳳衝把書還給他,然後要來他表弟家的電話,打過去核實,確有此事。他的表弟是因為家裡自來水管突然爆裂,只好留在家,找工人搶修,現在還沒有修完。
“既然知道你表弟過不來了,為什麼還不回學校?”
“…”白天羽本來就塗了厚厚一層胭脂,這一羞答答的,臉上頓時變成了猴股的顏。
“說話!”林鳳衝吼了一嗓子,聲音大得把自己都嚇了一跳。刑警成天和犯罪分子打道,個個都是鐵與血鑄就的真漢子,最反的倒未必是那些窮兇極惡的歹徒,而是白天羽這種沒男人氣的傢伙。白天羽一害怕,倒把真話說出來了:“遺址公園小廣場那裡有許多女孩子,我想看看她們最新的妝扮,多逗留了一會兒,聽說這邊發生了命案,就過來看熱鬧…”
“行了!”林鳳衝越聽越膩歪,一揮手打斷他的話“你在現場附近有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人?”
“沒…沒有。”白天羽有點結巴。
“好了,你可以走了…”林鳳衝的話還沒有說完,後面就傳來一個聲音:“等一下!”劉思緲走了過來,白天羽頓時瞪圓了眼睛:冷若冰霜的瓜子臉上,浮動著一層晶瑩如雪的光芒,在這暗夜的樹林中突然走來,宛如仙子一般。劉思緲總覺得白天羽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是一件非常蹊蹺的事情。她知道自己的眼神比李莫愁的冰魄銀針還陰冷,所以如果白天羽真的做了什麼虧心事,應該閃避她的盯視,卻沒想到白天羽如此好,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看,心裡不又好氣又好笑。
“麻煩你跟我來一趟。”劉思緲說“看一下你是不是認識死者。”
“哎呀呀,這可不行!太可怕了,我心臟一直不好。”白天羽一隻手搖晃著,一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劉思緲目光一凜,把白天羽嚇了一大跳,他嚅囁道:“要不…我跟你去就是。”認屍程序彷彿一出鬧劇,白天羽一看屍體就怪叫一聲,翻著白眼往後面倒,見沒人扶他,才趔趄了幾步站穩當。劉思緲以為他認出死者是誰了,誰知一問之下,白天羽一面自己的心口一面嚶嚶地說:“可嚇死我了,我怎麼會認識她?”劉思緲揮揮手,讓他走人。現場證物提取得也差不多了。勘驗人員用單獨的袋子分別套在屍體的頭、腳和手上,用膠帶鬆散地固定之後,再用黑的裹屍袋把屍體裝進抬走。思緲和郭小芬、蕾蓉也慢慢地往樹林外走,圍觀的人群彷彿看到熒屏打出“謝謝觀賞”後的觀眾,漸漸散去。到底是當記者的眼尖,郭小芬突然叫了一聲:“吳老師,這麼巧,您也在這裡啊!”果然是陳丹的班主任吳佳,也夾雜在人群之中。他穿著一身雪白的休閒裝,左手拿著羽球拍,右手把玩著一個雪白的羽球,滿面紅光的臉上直冒熱氣,額頭上全都是汗水,扶著眼鏡腿道:“哦,原來是你們在這裡辦案啊,我鍛鍊完身體經過這裡,聽說有個女孩子被人殺死了,是真的嗎?”郭小芬點點頭,問:“您每天晚上都來這裡打羽球?”
“只要沒有特殊的情況,我都會找朋友打上一兩個小時。”吳佳笑著說“現在的大學教師,教學負擔越來越重,要是再不注意鍛鍊身體,真怕哪天也要像報紙上說的那樣‘過勞死’呢!”郭小芬看著他那健美的身材,尤其是兩條一樣壯得像小檁條般的胳膊,笑道:“怎麼會?您這體格可真結實得像運動員啊!”又閒聊了幾句,吳佳告辭了。蕾蓉說:“思緲,你覺得這起案子和陳丹案件能否併案?”劉思緲想了想說:“從割的做法來看,是相仿的,但是其他地方——比如殺死受害人、姦汙、在現場留下大量的指紋和足跡甚至兇器,既顯示出兇手的殘忍,又或多或少地暴了他的無知,缺乏陳丹案件中那種‘理的瘋狂’,所以又似乎不是一個人所為。尤其是沒有找到火柴盒,更令我不解,如果是同一個兇手,為什麼這一次他沒有給警方留下挑釁或提示的信息呢?”蕾蓉說:“現在的當務之急,不是找到兇手,而是確認死者的身份。”死者的身份在第二天一早就得到了確認。她的名字叫柳杉,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發案當天的晚上,她由於和男朋友吵架,兼之最近一次試考成績不太好的緣故,心情煩悶,跟家裡人打了個招呼,說是到外面散散步,誰知就此踏上了不歸之路。柳杉的父母自然是悲痛絕,但她的男朋友——也是她的同班同學,只是在聽到噩耗的一瞬間象徵地怪叫了兩聲,就再無其他,以至於林鳳沖懷疑他就是犯罪嫌疑人。但調查之下,才知道他沒有做案時間,柳杉被殺的時候,他正和同班的另外一位女生在小旅館裡做著上運動。望著他對柳杉之死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林鳳衝真想削他兩個大耳光!
“現在的年輕人,怎麼都他媽的像冷血動物一樣!”林鳳衝忿忿然說“死人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也如此麻木不仁!”其實,當死亡接二連三地發生,兇殺變成了一件習以為常的事情的時候,麻木不仁——也就不見得比死亡本身更加了不起。但是對於享久了太平盛世,聞慣了窗頭一縷槐花香的市民而言,對這一系列異常恐怖的兇殺案表現出麻木不仁,還是很久以後的事。柳杉案件發生的時間是6月21,在此後的6月23,6月25,又相繼發生了兩起先殺後,受害人被割掉右的命案。受害人的年齡都在16歲到18歲之間,案發地點分別位於學苑橋附近的學苑公園和智新橋以北的一座非常偏僻的、正在準備拆遷的居民小區內。按照事先達成的默契,郭小芬對這兩起案件的報道都篇幅短小、下筆謹慎,卻被總編輯李恆如認為“火力不夠”派張偉重新採寫。經過張偉筆下一番添油加醋,案情被渲染得異常血腥和恐怖。稿子在《法制時報》上連續刊登之後,該報的銷量大增,超過了其他都市報的總和——圍繞這數起案件的各種言不脛而走,一些市民像地震前的老鼠一樣惶恐不安起來,有人在這天中午經過一個停車吃飯的路邊攤時,清楚地聽見一個把臭腳丫子搭在車窗外晾著的出租車司機給老婆打電話:“吃完飯讓她老實在家學習!要是再到外面野去,不用別人,我先把她給宰了!”在這兩起命案的現場,同樣沒有發現火柴盒。因此,在市局刑偵總隊內部,圍繞是否與陳丹案件併案的問題展開了烈的爭論。當有人提出應該讓林香茗馬上介入案件的偵破工作中的時候,杜建平頓時火冒三丈,堅決反對,揮動手臂叫嚷著“我們有決心有能力迅速偵破這起案子”但是有決心有能力,並不等於一定會破案。劉思緲的現場勘驗不可謂不細緻,蕾蓉的法醫工作也認真之至,林鳳衝帶著手下一干兵強將,在分局、案發地派出所幹警的配合下,展開拉網式的排查,對與命案受害者有關的關係人,都圍繞是否有不在場證明和做案動機進行了口乾舌燥的訊問,嫌疑人名單拉得越來越長…但是這所有的努力,都一無所獲。為了預防新的犯罪發生,各個分局派出了不少便衣,沒沒夜地在案發現場一帶巡查。儘管如此,6月28晚上,又一起血案在獨秀公園發生了。這一回與前面幾起案件的唯一區別是,罪犯在殺死受害者時,刀子扎得太深,將那姑娘的腸子帶了出來,纏繞在她雪白的小腹上,血模糊的一團,致使罪犯沒有實施姦汙,只把她的rx房割走了。屍體在第二天早晨被一位遛早的老人發現,由於現場過於慘烈,這位老人登時就被嚇得昏死過去,醒來後高高揚著兩隻枯乾的手臂,一面狂奔一面大叫著,聲音悽慘得像裂了一樣,警方趕到時,才發現——他已經完全被嚇瘋了!劉思緲和蕾蓉趕到後,依舊一個勘驗現場,一個驗屍,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左右才結束。坐上警車往回返時,蕾蓉發現思緲的小臉蠟黃蠟黃的,嘴乾裂,才想起她一天都沒有吃喝,連忙打開一瓶礦泉水遞給她,思緲接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下。
“你注意點身體。”蕾蓉說“這段時間你太累了,這樣下去很快就會病倒的。”
“你還不是一樣。”劉思緲漠然地說。
“我不一樣。”蕾蓉說“我至少還在正常時間吃喝,坐在車上就打個盹兒,可你,除了工作就是思考,眼圈都黑黑的…”
“我不想再有新的受害人…”思緲沉默了片刻說“對了,香茗是不是要到警官大學去講座,講座之後,他能不能…”言又止。蕾蓉聽得出,她的意思是想問林香茗能不能參與到偵破工作中來,但又要強,不願意說得太直接,於是笑笑說:“他最近確實是要到警官大學講座,給他的老師johndouglas來中國講學打前站,先給學生們講一講基礎的犯罪行為剖繪理論,至於之後他能不能介入,還要看局裡領導的意思。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連續發生這樣的惡案件,我估計部裡很快就要下達督辦令了。”她停了一停,接著說:“我還想起一個人來,也許有用,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香茗的高中同學,一向管我叫姐姐…”話還沒有說完,警用呼叫器響了!剛一接聽,裡面傳來了林鳳衝急促的聲音:“思緲,你和蕾蓉馬上到四匯建材批發市場這邊來!通匯河的北岸,快!發現了一樁分屍案!”一剎那間,思緲突然想起了“萬劫不復”這個詞。她看了看窗外灰濛濛的天空,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苦役犯,殺人者的行為像拴在她脖子上的繩索,牽著她一路踉蹌,苦不堪言。蕾蓉看出,劉思緲已經疲憊得就在病倒的邊緣,於是拿過呼叫器:“我們太累了,能不能讓分局的同志先初步勘察一下現場?”呼叫器那邊,林鳳衝的聲音頓時平緩了許多:“好吧,你們先回去休息一下吧,都太辛苦了,主要是在分屍現場發現了火柴盒,所以我才想叫你們…”劉思緲一把奪過呼叫器大聲說:“林科長,我們馬上就到!你千萬組織警力保護好現場,任何人不得擅入!”如果把位於城東的興旺路和興旺橋比喻成一個十字,那麼,在十字劃開的格子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在這個十字格的東北角是赫赫有名的華茂中心,儘管名字叫得響亮,但青白的、略嫌方正的樓宇透出掩蓋不住的寒酸氣,彷彿是一塊塊灑了蔥花的豆腐;西北角的宏洋公寓通體暗紅,如同豬血豆腐一般;西南角那高高矮矮,上下起伏而又通體相連的soso中心,白得發汙,又令人不想起這是一份只灑了醬油卻忘了放皮蛋的皮蛋豆腐…
但是,東南角,就是另一般光景了。沒有豆腐,沒有蔥花,沒有醬油,沒有皮蛋…總之,那些為了掩飾醜陋、虛弱的本質而故玄虛的設計造型裝飾美化,在這個十字格的東南角統統沒有。存在於此的,僅僅是質樸的真相,比如覆蓋上了一層柏油般黏黏湧動的通匯河水,比如市城建道路工程有限公司外皮開裂的樓房,比如路口混亂不堪的塔吊和形狀古怪的地基,還有從這個格子興起,並瀰漫於整個十字格的塵埃,一遍遍地提醒著人們:這裡的所有浮華無不基於腐爛和骯髒,並且早晚還要歸結於腐爛和骯髒。警車由西向東行駛到興旺橋,向南拐去,河水那腐臭的氣息立刻湧進半開的車窗,東郊水果花卉批發市場外面的小販還嫌味道不夠濃重,把小爐子上的雞蛋翻了又翻,令人有天翻地覆的作嘔。而就在這熏天的臭氣中,動著無數灰敗的人:坐在馬紮上、腳下踩著印有麻衣神相的黃破布的算命老頭;售賣的物什不一,但面目大多猥瑣的各類小販;像廚房裡覓食的蟑螂一般在行人和機動車間狡猾地鑽來鑽去的三輪車伕…所有人臉都是黃裡透黑,肝炎未愈似的,神情中透出對環境、對周圍的人——甚至對自己的極度厭倦和厭惡,但仔細看去,這厭倦和厭惡中,又多少有那麼一點慵懶的舒適。一個穿著花衣服的小女孩,站在由塌陷路面構造成的水坑裡,拖著長長的濁鼻涕,神情呆板,像是出殯時的紙人,很快就要被燒掉…“你說…”劉思緲想要說什麼,又沒有說下去。
“什麼?”蕾蓉問。
“你說…”劉思緲看著車窗外那一張張不同而又相同的面孔,茫然地說“你說他們活得有意思嗎?”
“你怎麼會這麼想?”蕾蓉驚訝地問。思緲卻再也不說話了。遠遠地看見一座長滿了野草和灌木的土丘下面圍滿了人,雖然已經掛上了黃白相間的隔離線,但是那些看客依然像膽小而又貪婪的鬣狗一樣,小心翼翼地往前蹭,警察們不時呵斥著,收效卻不大。
思緲她們剛一下車,林鳳衝就了上來:“屍體就埋在這個土丘上,上面覆蓋的草木相當蜇人,一般情況下人還真不會上去。”一個棕皮膚的小男孩正在泣著跟警察做筆錄:“我上去找球,看見地裡有個黑的角兒,一揪,是個袋子,我就撕拉開了…媽呀,嚇死我了!”幾個警察圍在孩子旁邊議論:“分屍案一般都是人做的”
“這孩子可給嚇得不輕啊”
“不知道今天這起案子能不能和最近的系列姦殺案併案”
“法醫和現場鑑定專家還沒有來,不知道屍體有沒有缺少rx房…”劉思緲快步走了上去:“你們幾個,在做什麼?!”警察們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是做什麼的,但她身後跟著的林鳳衝,大家可都知道來頭。
“現場勘驗的無語原則,你們知道不知道?”劉思緲生氣地說“嚴在有圍觀人群的現場附近議論案情!萬一犯罪嫌疑人就在人群中聽著,怎麼辦?你談足跡,他回去燒鞋;你談傷口,他回去毀兇器…咱們這案子還怎麼辦?”
“這裡離人群遠的啊,哪裡有什麼犯罪嫌疑人…”一個警察小聲嘀咕了一句。劉思緲一指那孩子:“萬一是他家裡人做的案呢?報案者中,30%都和案件有或深或淺的關係,這個你們難道也不知道?”她轉身對林鳳衝說:“這樣不行,我要求杜處授權,由我擔任指揮長!”林鳳衝點點頭,給杜建平打了個電話,然後鄭重地對她說:“杜處已經同意:由你擔任現場的指揮長,全權指揮現場勘驗的一切工作。”警察們都非常震驚,指揮長不啻於犯罪現場的欽差大臣,權力極大,一般都是由分局副局長以上級別的人物來擔任,現在卻讓這麼個年輕的冷麵美女來當,有些人在心裡嘀咕她是不是警界高層人物的“小秘”劉思緲果斷地下達命令:首先是擴大了現場保護區的範圍,把圍觀者都趕得遠遠的;然後是設立崗哨,止包括警察在內的任何人進入現場中心——土丘。
“上過土丘的,除了罪犯和報案的孩子,還有誰?”準備登上土丘的劉思緲一面往皮鞋的前掌上貼不乾膠,一面問林鳳衝。
“接案的一位警察,還有我,沒有別的人。”林鳳衝有些好奇“你往鞋底貼不乾膠做什麼?”劉思緲非常驚訝:“這個你都不知道?這樣可以把刑偵人員與罪犯的足跡區分開來啊…你把報案的孩子的足跡樣本給我一份——你的和那個接案警察的樣本也給我,你就不用再上土丘了,我和蕾蓉兩個人上去。”說著也遞給蕾蓉一塊不乾膠。林鳳衝尷尬地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