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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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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說過,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回美國去,與原諒不原諒你是兩回事!”

“怎麼兩回事?你既然已經原諒我了,為什麼不肯留下?”

“愛情。”她輕聲的、痛苦的吐出這兩個字來。

“愛情,你懂嗎?”

“愛情?”他咬牙。

“什麼意思?”

“為了愛情,我必須回去!”他的手指更用力了。

“你的意思不是說,你愛那個…”他再咬牙。

“那個見鬼的亞力吧!”

“正是。”她說,了口氣,痛得咧了咧嘴。

“正是這意思!”

“你撒謊!”他惡狠狠的說,臉由白而紅,他用力的摔開了她,跳起來,他走向桌子前面,在桌子上重重的捶了一拳,咆哮著說:“你撒謊!撒謊!撒謊!”在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他用兩隻手緊緊的抱住了頭,痛苦的把臉埋在桌面上。

“含煙,你撒謊,你不該撒這樣的謊!你承認吧,你是撒謊,是嗎?是嗎?”他的聲音由暴怒而轉為哀求。

“是嗎?”

“不是。”方絲縈閉上了眼睛,把頭轉向了一邊,她不敢再看他。

“很抱歉,我說的是真的,你不可能希望十年間什麼都不改變,尤其是愛情。”他的頭抬了起來,一下子,他衝回到她的身邊,蹲下身子,他握住了她的雙手,把一張被熱血所充滿的面龐對著她,他的聲音裡夾帶著苦惱的熱情,急促的說:“想想看!含煙,回憶回憶我們新婚時的子!你還記得那支歌嗎?含煙?你最愛唱的那一支歌?我倆在一起,誓死不分離,花間相依偎,水畔兩相攜…記得嗎?含煙,想想看!我雖不好,我們也曾有過一些甜的時光,是嗎?含煙?想想看,想想看…”

“哦,”她站了起來,擺脫開他,一直走到窗子前面。

“這是沒有用的,霈文,我抱歉!”他追到窗前來,輕輕的攬住她的肩。

“不要馬上走。”他在她的耳畔說,他的下巴緊貼在她的鬢邊,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十分的溫柔,在溫柔之餘,還有份動人心魄的摯情。

“再給我一段時間,我請求你。含煙,不要馬上走。或者你會再愛上我。”

“哦,不行,霈文,我將在下星期天走。”她說,痛苦的嚥了一口口水。

“我可以打電話去退掉飛機票。”

“沒有用的,霈文,沒有用。”她猛烈的搖著頭。

“你的意思是,你再也不可能愛上我?”方絲縈閉了一下眼睛,她覺得好一陣暈眩。

“是的!”她狠著心說。

他攬著她的肩頭的手捏緊了她,他的呼停頓了一下。

“為什麼?”他的聲音仍然溫柔,溫柔得讓人心碎。

她用力的搖頭。

“不為什麼,不為什麼,只是…只是愛情已經消逝了,如此而已!”

“愛情還可以重新培養。”

“不行,霈文,不行。我抱歉,真的。我要走了,只希望…”她的聲音有些兒哽咽。

“在我走後,你和愛琳,好好的照顧亭亭,多愛她一些,霈文,那是個十分脆弱又十分的孩子。”

“你留下來,我們一起照顧她。”他震顫的說。

“不行,我必須走!”

“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我抱歉,霈文。”他的手捏緊了她的肩膀,他的嘴裡的熱氣吹在她的耳際,他的聲音裡有著風暴來臨前的窒息與戰慄:“別再說抱歉,給我一個理由!什麼原因你不能接納我的愛?我不要你愛我,我不敢再作這種苛求,我只求你留下,讓我奉獻,讓我愛你,你懂嗎?留下來!含煙,留下來!”

“不,哦,不!”她掙扎著,在他的懷抱中掙扎,在自己的情中掙扎。

“我必須走,因為我已經不再愛你!不再愛你了!”

“我知道,”他屏著氣說:“因為我是一個瞎子!是嗎?是嗎?”方絲縈咬緊了牙,故意不回答。她知道這種沉默是最最殘忍的,是最最冷酷的,是最最無情的。但是,讓他死了這條心吧!她閉緊了嘴,一句話也不說。

“我說中了重點,是不是?”他的聲音喑啞而淒厲。她的沉默果然收到了預期的效果,他受到了一份最沉重、致命的打擊。

“我不再是你夢裡的王子,我只是個瞎了眼睛的醜八怪!你另有英俊的男友,你不再看得起我!對不對?”他用力捏住她的肩膀,他的聲音狂暴而愴惻:“你老實說吧!就是這原因!你不要一個殘廢!對不對?對不對?對不對?你說!你說!”

“我…啊,請放手!”她勉強的扭動著身子,淚在臉上爬著。

“我抱歉!”他猛力的把她一把推開,那樣用力,以至於她差點摔倒,她蹌踉的收住步子,扶住桌子站在那兒,息的,她望向他,他蒼白的臉上遍佈著絕望的、殘暴的表情,那咬牙切齒的模樣是讓人害怕的,讓人心驚膽戰的。他像一個瀕臨絕境的野獸,陷在一份最悽慘的、垂死的掙扎中。站在那兒,他哮著,頭髮散亂,呼急促,他發出一大串驚人的、撕裂般的吼叫:“你給我滾出去!賓出去!賓出去!你要走!馬上走!離開我遠遠的!別再讓我聽到你的聲音!走吧!走吧!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聽到了嗎?”他停住,然後,集中了全身的力量,他大叫:“走!”方絲縈被嚇住了,她從沒有看過他這種樣子,一層痛苦的包裹住了她。在這一剎那,她有一個強烈的衝動,她想衝上前去,抱住這個痛苦的、狂叫著的野獸,撫平那滿頭的亂髮,吻去那邊的暴戾,安撫下那顆狂怒的心和絕望的靈魂。但是,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用手握住了自己的嘴,壓制住那即將迸裂出來的啜泣,然後,她逃出了那間房間,一直衝回自己的臥房裡。直到中午,亭亭和愛琳回來了,方絲縈才從她的房裡走出來。亭亭穿著一件簇新的小紅大衣,快樂得像個小天使,看到方絲縈,她撲上來,用胳膊抱著方絲縈的脖子,不住口的叫著:“老師!你看我!老師!你看我!”她旋轉著,讓大衣的下襬飛了起來。然後,她又直衝到柏霈文的房門口,叫著說:“爸爸!我買了件新大衣!你摸摸看!”一面喊著,她一面推開了門,立即,她怔在那兒,詫異的說:“爸爸呢?”方絲縈這才發現,柏霈文本不在屋裡,她和愛琳換了一個眼光。走下樓來,亞珠才說:“先生出去了。一個人走出去的。”

“沒穿雨衣嗎?”愛琳問:“雨下得不小呢!”

“沒有。”愛琳看了看方絲縈,低聲的問:“你告訴他了?”

“是的。”她祈求的看了愛琳一眼:“你去找他好嗎?”

“你認為他會在什麼地方?”方絲縈輕咬了一下嘴

“含煙山莊。”她低低的說。那山莊自從雨季開始,就暫時停工了,現在,只豎起了一個鋼筋的架子,和幾堵砌了一半的矮牆。愛琳沉了片刻,她的眼中飄過了一抹難過的、困擾的表情,然後,她嘆了口氣:“好吧!我去!”披了一件雨衣。她去了。一小時之後,她獨自折了回來,雨珠在她雨衣上閃爍。她帶著滿臉怒氣的,滿眼的暴躁和煩惱,氣呼呼的把雨衣脫下來,摔在沙發上,灑了一地的水珠。她那暴躁易怒的本又發作了,對著方絲縈,她大聲的叫著說:“讓他去死吧!”

“他在嗎?”方絲縈擔心的問。

“是的,像個傻子一樣坐在一堵牆下面,淋得像個落湯雞,我叫他回家,你猜他對我說什麼?他大聲的叫我滾!叫我不要管他!說我們都是千金貴體,要他這個瞎子幹什麼?他像只野獸,他瘋了!我告訴你!他已經瘋了!讓他去死吧!那個不知好歹的渾球!我再也不要管他的事!永遠也不要管他的事!他那個沒良心的混蛋!”瞪著方絲縈,她了一口氣:“我沒有辦法叫他回來,所以我把他好好的大罵了一頓!”

“你罵他什麼?”方絲縈的心臟提升到了喉嚨口。

“我罵他是個瞎了眼睛的怪物!我告訴他誰也不在乎他!那個瞎子!那個殘廢!所以我叫他去死,趕緊去死!”呵!不!方絲縈腦中轟然一響,頓時覺得天旋地轉。呵!不!這太殘忍了,太殘忍了!一個人已經夠了,怎能再加一個!愛琳,你才是渾球!你才是傻瓜!啊,不!這太殘忍!抓起了沙發上那件雨衣,她對門外衝了出去。跳進了花園內的汽車,她對老尤說:“快!去含煙山莊!”老尤發動了車子,風馳電掣的,他們到了山莊前面的大路上,跳下了車子,方絲縈對老尤說:“你也來,老尤,我們把柏先生回家去!”老尤跟著方絲縈向山莊內走,可是,才走了幾步,柏霈文已經從裡面跌跌沖沖的,大踏步的邁了出來,他的衣服撕破了,他渾身都是雨水和汙泥,他的頭髮滴著水,臉上有著擦傷的血痕,顯然他曾摔了跤,他看來是狼狽而悽慘的。他的面青白而可怖,有股可怕的蠻橫,那呆滯的眸子直勾勾的瞪著,他是瘋了!他看來像是真的瘋了!方絲縈奔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她心如刀絞。含著淚,她戰慄的喊:“霈文!”

“滾開!”他大聲說,一把推開了她,他用力那樣大,而下過雨的地又溼又滑,她站不住,摔倒在地下,老尤慌忙過來攙扶她。同時,柏霈文已掠過了他們的身邊,一直往前衝去,他筆直的撞在汽車上,撞了好大的一個蹌踉,他站起身來。於是,方絲縈看到他打開車門,她尖叫著說:“老尤,別管我,去拉住柏先生,快!”老尤衝了過去,可是,來不及了,柏霈文已經鑽進了駕駛座,立即,他純的發動了車子。方絲縈從地上爬了起來,奮力的追了過來,哭著大喊:“霈文!不要!霈文,聽我說…霈文!”車子“呼”的一聲向前衝出去了,方絲縈尖聲大叫,老尤追著車子直奔。方絲縈一面哭著,一面跑著,一面叫著,然後,她呆立在那兒,透過那茫茫的雨霧,看著那車子直撞向路邊的一棵大樹,再急速的左轉彎,衝向山坡上的一塊巨石,然後轟然一聲巨響,車子整個傾覆在路邊的茶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