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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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在的三人房此時已被煙霧籠罩著,另外兩個副書記的司機正在騰雲駕霧中下著象棋。他們年紀都不大,二十多歲,平常很少在辦公室見到他們的身影。聽老白說,因為紀委小車有限,專職常委們出門有時候要用副書記的坐騎給自己撐臉。上紀委一個多月來,我好像還是第一次近距離地跟兩位小師傅接觸。
見我進來,他倆問我要不要殺一盤,賭注是:一盤一盒硬中華。
我的象棋水平很臭,在市府小車班裡只有老杯屬於高手,經常拉上像我這樣的臭手任他當棋子宰割。但從沒有為輸贏下賭注,力大都保存到麻臺上了。
彼此不太悉,又因為自己剛收穫的兩條煙已如數退給了餘秘書,實在是拿不出賭資了。
我將口袋裡的半盒玉溪扔到他們棋盤上,自嘲道:"你們的賭局是給大亨專供的,咱這個小賭徒只能玩一把老虎機過癮了,晚上咱摸幾圈吧?"兩人一聽,幾乎是異口同聲:"三缺一呀?"我手指牆壁說:"隔壁那位賈記者啊,叫過來不就湊成了?"其中一個遞給我香菸問:"人家大記者會跟咱司機同合汙嗎?最好把老白叫來。"另外一個搖頭說:"白主任可是來開會的,吳書記新官上任以來第一次開大會,誰敢娛樂啊?可惜老陳不在,小莊又不愛這一手,大胖和小孫倒是兩把好手,打的卻是五元錢的小麻將。"老陳正是陳書記以前的司機,現在還坐著冷板凳;小莊是女副局長的司機,屬於小強那類司機,比較清澀純潔;大胖和小孫都是給業務室開"麵包"的,不嗜好麻臺也是正常現象,畢竟跟小車司機有著等級區劃。
話題從賭局岔開了,焦點落到了老陳身上,其中一個問:"現在不是有輛供常委機動使用的桑塔納嗎?怎麼沒安排老陳開?牛常委經常自己開車也不用老陳,是不是要把老陳解僱啊?"一個領導司機再得意,也時常能從老車伕寂寥的影子裡看到自己的結局:領導的任期是有限的,汽油能源也是有限的,都不能重複利用,包括司機本身,當領導引身而退後,車伕就是尾氣了。
"餘哥你是好命啊,公務員編制,不愁沒車開的,開著小車等退休。不像咱弟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醒來喝涼水啦,小和尚撞鐘,混一天是一天。"給我遞煙的司機沒興趣跟對手殺下去了,掃興地將棋盤掀翻,躺倒在上。
22會址放在縣劇院,劇院從外面看上去比較陳舊了,但裡面裝修一新,現在此類劇場一年到頭基本處於停業狀態,充當了公務會場,一年"兩會"期間才是最熱鬧的場所。
今天下午的場面雖趕不上人代會規模,但也將近有百來號人馬湧入,只不過滿停車場的大小車輛上,沒貼有"人代會"特有的徽標而已。街道兩旁行走的人不時駐足朝這邊瞅上幾眼,沒有彩旗,沒有標語,也沒有大紅條幅,一切都是素面朝天。
這次會議從上到下,從裡到外,都顯得神秘而凝重。
既然是大會,承辦方就要設立很多工作小組,會務組在將所有參會人員登記完畢後,大門一關,接下來就該是接待組上場了。公務場合裡,有多少小車就有多少領導司機,總不能讓"書記"大人們繼續坐在駕駛室悶煙吧。劇院旁邊還有一個三層高的側樓,從構架及裝潢上看一定是後來添加的,用於會前臨時休息場所,總不能讓領導坐在主席臺上等下面的幹部坐齊不是?慣例是參會者翹首企盼時,領導從主席臺側門按照固有的排位魚貫而入。既然裡面合的掌聲已響起,那外頭的"書記"們就成了主席臺上燈光反出的影子,進入領導級休息場所,也就自然而然了。
與市劇院不同的是,那邊無須側樓相襯,裡面的設施一應俱全,領導休息室就差分清黨政軍字號了。比較之下,這邊顯得很寒磣,也符合農業大縣的地方特,好比是放映廳,這裡仍處於原始初級階段,一張幕,一臺機,再加上觀眾就齊全了,而不是豪華包廂及多功能設備。
在接待人員引領下,大家陸續上了側樓,大都被安置在下面兩層,茶几上擱上煙茶,隨便吹水吧。我們一正兩副"書記"被請上了三樓,我順手拉上了小莊,這年輕人跟市府小車班的"彩王"很相似,也不菸,將那包硬中華悄悄進了我的口袋。同住一房的那兩位司機一進休息室就抱怨這半天該怎麼熬過去,然後譏笑小莊不玩麻將,未婚就提前患上了嚴重的"管炎"。
小莊笑著說:"就算會玩,你們敢在這裡修-長城-嗎?鬥地主倒是可以的。"旁邊的工作人員早準備好撲克牌,到小莊手上說有事隨時招呼一聲,然後就出去了。
除了麻將,我其他項目都是弱項,幾輪下來都是我挨鬥,正窮極無聊時,來了信息,打開一看,是餘秘書的,說是蕭書記正在招待所等我,要我過去一下。這次可是100%的紀委內部會議,包括東道主縣委書記也沒被邀請上主席臺。老蕭這時候找我該不會嘲笑我連兩條煙也覺燙手了,失去昔"書記"本了吧?
也好,我正愁無處可去被人"批鬥"哩,跟老蕭敘敘舊也不錯,順道探聽一下老頭子那邊的最高指示,是不是真的能像過去那樣,穩坐釣魚臺——"心裡有數"。
開車回到招待所,直接上了老蕭的"總統套房"。說是"總統套房"一點也不誇張,相比於吳同學的西洋式"咖啡屋",這裡是散發著皇家宮殿式的華貴,跟原先儲書記的壹號套房比較,儲書記就活在"貧民窟"了。一進門就是一間大候客廳,兩旁擺著嶄新的黑真皮長沙發,從質料和光澤度上看,屬於進口貨,至少也得是意大利的名牌,調陰冷,符合主人的陰沉秉,有待後那些等候宣召的官吏們,用蛋下的熱烈光陰烘烤主人的冷臉,換來馬後的燦爛坨屎,馬們的功夫足以消磨掉進口沙發耐磨的表皮,著染上國貨彩;令人蹊蹺的是,沙發質料一,可四周圍什麼擺設也沒有,連個茶几、盆景都沒擺上,空蕩蕩的,讓偌大的候客室顯得格外清冷,茶几和菸灰缸向來是搭配物,菸灰缸是附著體,沒了這些傢什,顯然是警言在先:止菸!但在面南牆壁上三個遒勁的筆草書的字匾給這裡增添了少許人氣,多少排擠出一屋子壓抑著的緊張氣氛,"和為貴"的墨寶一看就是主人一氣呵成的,筆鋒間沒有拖泥帶水,足見行草時筆桿子的分量,三個大字用紅木鑲在鏡框裡,在窗外投的陽光普照下熠熠生輝…冷中有熱,靜中有動,這是候客室的總體格調,與主人秉相吻合。
走過候客室向裡,有扇門連通著,就在我要推門而進時,門忽然打開了,出來之人差點跟我撞成滿懷,退步抬眼一看,正是餘秘書。我這才聽到裡面傳來說話聲,老蕭的嗓門還大,像是在呵斥下屬。可在餘秘書帶上門時,聲響即刻被隔離了,貌似這道門裡嵌入了隔音材料。
餘秘書賠著笑臉說:"餘哥來得真快,蕭書記還在談事,餘哥先委屈一下,坐在這裡等會兒。"我往沙發上一靠,掏出煙來點上,然後問:"你們蕭書記對下屬也太冷酷無情了,咋連個菸灰缸也沒有呢?這不是在故意折磨那些煙君子嗎?"餘秘書真夠遲鈍的,也難怪蕭大秘選擇這樣的貨在身旁,秘書越遲鈍那安全係數就越高,前提是主子本身不需要這樣的生態蜂給他嗡鳴採,而是用一隻機器當擺設,隨主子按動遙控。
餘秘書終於反應過來,推門進去倒了杯茶水,也捎帶出一個缸子來,放在沙發上,低聲說:"蕭書記談工作時是止菸的。"
"哈哈,也杜絕喝茶?"我笑出聲來。
餘秘書尷尬地搖搖頭說:"本來這裡是有茶几和飲水機的,可每天的來人實在太多,一桶飲水都不夠用,茶葉至少得準備兩袋子,後來蕭書記私下跟我說這樣太費了,我就擅自做主把茶水撤了。"
"你叫廣大幹部群眾乾坐在這裡聽候宣召,連茶几也不留下,蕭書記同意嗎?"我發現了在市裡向來鋪張費的蕭大秘一進這窮山溝,就徹底改造了自己的小資思想,懂得勤儉持家了,可股下的沙發以及牆壁上的紅木框架好似跟艱苦樸素的優良傳統顯得格格不入啊?
餘秘書說到這裡,笑道:"茶几是蕭書記叫人搬走的,說那玩意兒擺在人面前更容易叫人口乾舌燥,浮想聯翩,一個不留來得更乾脆。"跟餘秘書碰面兩次,也就是剛才這話回答得有點秘書水準。你想啊,書記將茶几請出去,也就間接表揚了秘書,領會了領導意圖:節約資源,保護環境。
"當然了,進去後自然有茶水喝。"餘秘書這句補充讓我嗆了一口煙,將我剛才心裡給他樹起的秘書形象擊了個粉碎。
進去後還沒有茶水供應焦渴的嘴巴,咋有那麼多口水向書記彙報工作呀?
談工作就是在煙水中吐灑口水,澆灌跑官數字嘛!
餘秘書給我一包製裝"駱駝",說老闆怕你等久了坐不住,換個口味。
我說,你們老闆也真叫入鄉隨俗啊,這麼快就牽上"駱駝"進荒漠了,拋棄了"中華"秀美河山。小余你給我老餘分析分析,為啥這貧困的地方總習慣出"洋貨兒"?
餘秘書湊近我坐下,繞開了我的"?"號,小聲道:"餘哥,你退回來的兩條香菸叫小弟很難堪呀,老闆很生氣,讓我留著自己,分明是對我的工作很不滿意,我啊,還是給你提回來好差,不就是兩條煙嗎?吳書記不至於朝自己的小車裡挖掘腐敗材料吧?這算啥啊?假如斷了煙火就能反腐敗,那咱國家把全中國捲菸廠給關閉了事啦。至少得有好幾億菸民-舉槍-起義!遠的不說,咱就說說林則徐的虎門銷煙吧,那不光是燒給洋人看的,振我大清帝國天朝國威,也是清政府反腐敗的傑作啊,可謂一箭雙鵰,可結果咋樣?既得罪了洋商,也觸動了上層利益,鴉片戰爭肯定以失敗而告終啦,原因不是洋槍瞄得準,而是上層官僚想找回既得利益,這是我以前大學畢業論文上的觀點,老師評了個優秀!哈哈——"餘好似脫開了秘書官譜,兩袖清風地回到了講臺,正手舞教鞭,在白粉末裡衝下面的學生揮灑著口水。
我點上一"駱駝",在品位"洋槍"的硝煙裡,打開記憶的閘門,翻開了中學歷史課本里的那陳舊的書頁,好似是分析過"腐敗"是造成鴉片戰爭失敗的源,而不是洋鬼子炮堅艦固。
我呵呵一笑說:"小余同志,這話要是讓你們老闆聽到了,你肯定要挨板子的,別忘了老闆也是教書的出身。"
"豈敢,咱哥倆不是隨便閒聊嘛,不打官話兒。哎,兩條煙…"繞騰了半天,這死心眼兒非得問個究竟,我忍不住罵娘了:"的,真孃的廢話,反正我是送回去了,你把包裹擱在我車輪子下,老哥我還能軋過去呀,那不是糟踐糧食嗎?"
"瞧我這笨樣兒,餘哥別見笑,等會兒我就給你提過來。"餘秘書用手使勁敲打自己腦門,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可別當著你們老闆的面。"我有必要提醒這樣的蠢蛋,為了向老闆表示出完成了二次"點菸"運動,他完全有可能當著老蕭的面"出貨",好讓老闆驗明正身,那兩條煙他這個跟班的絕沒賊膽私。
這就是老馴養的小,針的尺度和刃度絕不能超越前輩。
正在說話之時,餘秘書的電話開始暢響開來,呼叫得十分猛烈,而餘的答覆都是針刺出去的,一針見血:咋呼啥?不知道老闆今天很忙嗎?改天啦!
我發現這餘小說話有個顯著特,常綴加一個副詞"很"字,從而突出自身的"狠"角:沒有我簽發通行證,就別想著進皇城上寶殿來進貢!
把守門檻的既是體力活,卻更多表現在腦力上,甭管啥樣的蜂,即使患有嚴重腦癱,也都懂得伏蟄一擊的威力,所有,在這點上,冷酷法典造就成的"小楊頭","豆腐塊"鉛字捏合成的蕭大秘,情種孕育出的"水桃"等老們,包括萌芽狀態下的胖妞和小余,手腕都一樣,藉助門手鎖定這扇門來樹立權威。同樣是一扇門,相對於車門來說,司機的手腕基本屬傷殘,在你停車之時,你手腕再長,也夠不著給領導開車門的。同樣是領導身邊的貼心人,秘書的手腕始終伸在司機的前頭,遊刃有餘。不過,咱並不嫉妒,因為手腕越長,給領導把守的門就越厚重,最終極有可能把持不住,牆倒門塌,給送進網牆鐵門裡,讓"大蓋帽"給他守門了,位置徹底顛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