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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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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試圖收心,牢牢抓住我的愛情。然而,我要平靜的幸福何用呢?瑪絲琳給我的並由她體現的幸福,猶如向不累的人提供的休憩。不過,我到她多麼疲倦,多麼需要我的愛,因而對她百般撫愛,情意纏綿,並佯裝這是出自我的需要。我受不了她的痛苦,是為了治癒她的苦痛才愛她的。

啊!親親熱熱的體貼、兩情繾綣的良宵!正如有的人以過分的行為來強調他們的信念那樣,我也張大我的愛情。告訴你們,瑪絲琳立即重新燃起希望。她身上還充滿青活力,以為我也大有指望。我們逃離巴黎,彷彿又是新婚燕爾。可是,旅行的頭一天,她就開始到身體很不好;一到納沙泰爾,我們不得不停歇。

我多麼喜愛這海綠的湖畔!這裡毫無阿爾卑斯山區的特,湖水有如沼澤之水,同土壤長期混合,在蘆葦之間動。我在一家很舒適的旅館給瑪絲琳要了一間向湖的房間,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邊。

她的身體狀況很不妙,次我就讓人從洛桑請來一位大夫。他非要打聽我是否知道我子家有無結核病史,實在沒有必要。我回答說有,其實並不知道,卻不願意吐我本人因患結核病而險些喪命,而瑪絲琳在護理我之前從未生過病。我把病因全歸咎於栓,可是大夫認為那只是偶然因素,他明確對我說病已潛伏很久。他極力勸我們到阿爾卑斯高山上,說那裡空氣清新,瑪絲琳就會痊癒;這正中下懷,我就是渴望整個冬季在恩迦丁度過。一俟瑪絲琳病體好些,得住旅途的顛簸,我們就重新啟程了。

旅途中的種種受,如同重大事件一般記憶猶新。天氣澄淨而寒冷;我們穿上了最保暖的皮襖。到了庫瓦爾,旅館裡通宵喧鬧,我們幾乎未閤眼。我倒無所謂,一夜失眠也不會覺得睏乏,可是瑪絲琳…這種喧鬧固然令我氣惱,然而,瑪絲琳不能鬧中求靜,以便成眠,尤其令我氣惱。她多麼需要好好睡一黨啊!次拂曉前,我們就重新上路;我們預訂了庫瓦爾驛車的包廂座,各中途站若是安排得好,一天工夫就能到達聖莫里茨。

蒂芬加斯坦·勒朱利、薩馬丹…一小時接著一小時,一切我都記得,記得空氣的清新和寒峭,記得叮噹的馬鈴聲,記得我飢腸轆轆,中午在旅館門前打尖,我把生雞蛋打在湯裡,記得黑麵包和冰涼的酸酒。這些糙的食品,瑪絲琳難以下嚥,僅僅吃了幾塊餅乾;幸虧我帶了些餅乾以備旅途食用。眼前又浮現落的景象:陰影迅速爬上森林覆蓋的山坡;繼而又是一次暫歇。空氣越來越凜冽而剛硬。驛車到站時,已是夜半三更,寂靜得通透;通透…用別的詞不合適。在這奇異的透明世界中,細微之聲都能顯示純正的音質與完足的音響。又連夜上路了。瑪絲琳咳嗽…難道她的咳聲就止不住嗎?我想起乘蘇驛車的情景,覺得我那時咳嗽比她好些,她太費勁了…她顯得多麼虛弱,變化多大啊!坐在昏暗的車中,我幾乎認不出她來了。她的神態多麼倦怠啊!她那鼻孔的兩個黑,叫人怎麼忍心看呢?——她咳嗽得幾乎上不來氣。這是她護理我的一目瞭然的結果。我憎惡同情;所有傳染都隱匿在同情中;只應當跟健壯的人同氣相求。——噢!她真的支持不住了!我們不能很快到達嗎?

她做什麼呢?

她拿起手帕,捂到嘴上,扭過頭去…真可怕!難道她也要咯血?——我猛地從她手中奪過手帕,藉著半明半暗的車燈瞧了瞧…什麼也沒有。然而,我的惶恐神情太明顯了,瑪絲琳勉強悽然一笑,低聲說道:“沒有,還沒有呢。”終於到達了。趕緊,眼看她支撐不住了。我對給我們安排的房間不滿意,先住一夜,明天再換。多好的客房我也覺得不夠好,多貴的客房我也不嫌貴。由於還沒到冬季,這座龐大的旅館幾乎空蕩蕩的,房間可以任我挑選。我要了兩個寬敞明亮而陳設又簡單的房間,一間大客廳與之相連,外端鑲著寬大的凸窗戶,對面便是一片藍的難看的湖水,以及我不知名的突兀的山峰;那些山坡不是林太密,就是巖太禿。我們就在窗前用餐。客房價錢奇貴,但這又有何妨!我固然不授課了,可是在拍賣莫里尼埃爾莊園。走一步看一步吧。再說,我要錢幹什麼呢?我要這一切幹什麼呢?現在我變得強壯了。我想財產狀況的徹底變化,和身體狀況的徹底變化會有同樣教益。瑪絲琳倒需要優裕的生活,她很虛弱。啊!為了她,花多少錢我也不吝惜,只要…而我對這種奢侈生活既厭惡又喜歡。我的情慾洗濯沐浴其中,但又渴望漫遊。

這期間,瑪絲琳的病情好轉,我夜守護見了成效。由於她吃得很少,我就叫美味可口的菜餚,以便引起她的食慾;我們喝最好的酒。我們每天品嚐的那些外國特產葡萄酒,我十分喜愛,相信瑪絲琳也會喝上癮:有萊茵的酸葡萄酒、香味沁我心脾的託凱甜葡萄酒。記得還有一種特味酒,叫巴爾巴一格里斯卡,當時只剩下一瓶,因而我無從知曉別的酒是否會有這種怪味。

我們每天出去遊覽,起初乘車,下雪之後便乘雪撬,但是身體捂得嚴嚴的。每次回來,我的臉火辣辣的,食慾大振,睡眠也特別好。不過,我並沒有完全放棄學術研究,每天用一個多小時來思考我覺應當講的話。歷史問題自然談不上了。我對歷史研究的興趣,早已是僅僅當作心理探索的一種方法。前面講過,當我看到歷史有驚人相似之處的時候,我是如何重新上過去的;當時我居然要凌古人,從他們的遺墨中得到某種對生活的秘密指示。現在,年輕的阿塔拉里克要同我談,就可以從墓裡站起來;我不再傾聽陳跡了。古代的一種答案,怎麼能解決我的新問題呢!人還能夠做什麼?這正是我企盼了解的。迄今為止,人所講的,難道是他們所能講的全部嗎?難道人對自己就毫無惘之點嗎?難道人只能重彈舊調嗎?

我模糊地意識到文化、禮儀和道德所遮蓋、掩藏和遏制的完好的財富,而這種模糊的意識在我身上益增強。

於是我覺得,我生來的使命就為了某種前所未有的發現;我分外熱衷於這種探幽索隱,並知道探索者為此必須從自身擯棄排除文化、禮儀和道德。

後來,我在別人身上竟然只賞識野的表現,但又嘆惋這種表現受到些微限制便會窒息。在所謂的誠實中,我幾乎只看到拘謹。世俗和果怯。如果能把誠實當成一種難能可貴的品質來珍視,我何樂而不為呢;然而,我們的習俗卻把它變成了一種契約關係的平庸形式。在瑞士,它是安逸的組成部分。我明白瑪絲琳有此需要,但是並不向她隱瞞我的思想的新路子。在納沙泰爾,聽她讚揚這種誠實,說它從那裡的牆壁和人的面孔中滲出來,我就接上說道:“有我自己的誠實就足矣,我憎惡那些誠實的人。即使對他們無需擔心,從他們那兒也無可領教。況且,他們本沒有東西可講…誠實的瑞士人!身體健康,對他們毫無意義。沒有罪惡,沒有歷史,沒有文學,沒有藝術,不過是一株既無花又無刺的壯的玫瑰。”我討厭這個誠實的國家,這是我早就料到的,可是兩個月之後,討厭的情緒進而為深惡痛絕,我一心想離開了。

適值一月中旬。瑪絲琳的身體好轉,大有起:慢慢折磨她的持續的低燒退了,臉開始紅潤,不再像從前那樣始終疲憊不堪,又喜歡出去走走了,儘管還走不遠。我對她說,高山空氣的滋補作用在她的身上已經完全發揮出來,現在最好下山去意大利,那裡光融融,有助於她的痊癒。我沒有用多少音就說服了她,我本人更不在話下,因為我對這些高山實在厭倦了。

然而,趁我此時閒賦,被憎惡的往事又捲土重來,尤其是這些記憶煩擾著我:雪撬的疾駛、朔風痛快的打、食慾;霧中漫步、奇特的回聲、突現的景物;在十分保暖的客廳裡看書、戶外景,冰雪景;苦苦盼雪、外界的隱沒、愜意的靜思…啊,還有,同她單獨在環繞落葉松的偏僻純淨的小湖上滑冰,傍晚同她一道返回…

南下意大利,對我來說,猶如降落一般眩暈。天氣晴朗。我們漸漸深入更加溫煦濃凝的大氣中,高山上的蒼鬱的樹木落葉松與冷杉,也逐步讓位給秀美輕盈的繁茂草木。我彷彿離開了象思維,回到生活;儘管是冬季,我卻想像到處飄香。噢!我們只衝影子笑的時間太久啦!清心寡慾的生活令我陶醉,而我醉於渴,正如別人醉於酒。我生命的節儉十分可觀,一踏上這塊寬容並給人希望的土地,我的所有慾望一齊爆發。愛的巨大積蓄把我脹大,它從我體的深處衝上頭腦,使我的思緒也輕狂起來。

這種天的幻象須臾即逝。由於海拔高度的突然降低,我一時誤了;可是,我們一旦離開小住數的貝拉喬、科莫的以山為屏的湖畔,便逢上了冬季和雨。恩迦丁地處高山,雖然寒冷,但是天氣乾躁清朗,我們還得住;不料現在來到溼陰晦的地方,我們的子就開始不好過了。瑪絲琳又咳嗽起來。於是,為了逃避溼冷,我們繼續南下,從米蘭到佛羅倫薩,從佛歲倫薩到歲馬,冉從羅馬到那不勒斯;而冬雨中的那不勒斯,卻是我見到的最悽慘的城市。無奈,我們又返回羅馬,尋覓不到溫暖的天氣,至少也圖個表面的舒適。我們在賓丘山上租了一套房間;房間特別寬敞,位置又好。到佛羅倫薩時,我們看不上旅館,就已經在科裡大道租了一座美的別墅,租期為三個月。換個人,準會願意在那裡永久居住下去,而我們僅僅呆了二十天。即便如此,每到一站,我總是心地安排好一切,就好像我們不再離開了。一個更強大的魔鬼在驅趕我。不僅如此,我們攜帶的箱子少說也有八隻,其中有一隻裝的全是書;可是在整個旅行過程中,我卻一次也沒有打開。

我不讓瑪絲琳過問甚而試圖縮減我們的花費。我們的開銷高得過分,維持不了多久,這我心裡清楚。我已經不再指望莫里尼埃爾莊園的款項了;那座莊園一點收益也沒有了,博加來信說找不到買主。然而,我瞻念前景,乾脆更加大手大腳地花錢。哼!平生僅此一次,我要那麼多錢何用?我這樣想道,同時,我懷著惶惶不安與期待的心情觀察到,瑪絲琳的衰弱的生命比我的財產消耗得還要快。

儘管事事由我料理,她不必勞神,可是幾次匆匆易地,未兔使她疲頓;然而,如今我完全敢於承認,更加使她疲頓的是害怕我的思想。

“我完全明白,”有一天她對我說“我理解你們的學說——現在的確成了學說。也許,這個學說很出。”她又低沉地、悽然地補了一句:“不過,它要消滅弱者。”

“理所當然。”我情不自地立即答道。

於是我覺得,這個脆弱的人聽了這句狠話,恐懼得蜷縮起來發抖。哦!也許你們以為我不愛瑪絲琳。我敢發誓我熱烈地愛著她。她從來沒有這麼美,在我的眼裡尤其如此。她有一種柔弱酥軟的病態美。我幾乎不再離開她,百般體貼照顧她,夜守護她,一刻也不鬆懈。無論她的睡眠氣息多麼輕,我自己習練得比她的還要輕:我看著她入睡,而且首先醒來。有時我想到田野或街上獨自走走,卻不知怎的柔情繫戀,怕她煩悶,心中忽忽若失,很快就回到她的身邊。有時我喚起自己的意志,抗禦這種控制,心下暗道:“冒牌偉人,你的價值不過如此啊!”於是,我強制自己在外面多逛一會兒,然而回去的時候就要帶著滿抱的鮮花:那是花園的早花或者暖室的花…是的,告訴你們,我深情地愛著她。可是,如何描述這種情呢?

隨著我的自重之心減弱,我更加敬重她了。人身上共存著多少敵對的情和思想,誰又說得清呢?

陰雨天氣早已過去;季節向前推移,杏花突然開放了。那是三月一,早晨我去西班牙廣場。農民已經把田野上的雪白杏花枝剪光,裝進了賣花籃裡。我一見喜出望外,立即買了許多,由三個人給我拿著。我把整個意帶回來了。花枝劃在門上,花瓣下雪般紛紛落在地毯上。瑪絲琳正好不在客廳;我到處擺放花瓶,上一束花,只見客廳一片雪白。我心裡喜滋滋的,以為瑪絲琳見了準高興。聽見她走來,到了。她打開房門。怎麼啦?

她身子搖晃起來…她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