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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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見得?”文光不服氣。
“你和爹爹劃清界限,沒劃到底;去黑龍江建設邊疆,也沒建到底。”
“那時太幼稚,現在成了。”端麗還是搖頭。
“你等著看。”文光說。
端麗等了不少子,見他並無什麼動靜,每天上下班,不高興了就請半天病假,躺在上捧著一大堆雜誌看小說。如今文學刊物如雨後筍,層出不窮,任他怎麼看也看不完的。那開西餐館的念頭也許已自生自滅了。或許,這正是他成的標誌?端麗心中暗暗好笑,但在內心對他倒有了一點好,覺得這些年他畢竟有過一些思考,因此也有了一些長進,儘管只停留在口頭。她想起了小姑,她這十年的長進,不過是從從小姐脾氣發展成了老小姐脾氣,越發難。看到多多和她的男朋友走進走出,都要說幾句閒話。多多完全能意識到自己的優越,索不理小娘娘,不屑於和她拌嘴。她覺得自己遲早要離開家,有一種臨時觀點,經常遲到,早退,曠工。端麗看不過去,有時說她:“你不去也要請個假。病假還是事假,總要有個說法。我在路上碰到你同事都不好意思說話了。”多多噎媽媽:“你自己不也不去上班?讓他們把我開除好了。”端麗氣得說不出話來,發現多多的脾氣和十年前一樣的壞了,嬌縱,任,愛打扮。她忽然十分想念“文化大革命”中的那個下鄉回來,皮膚黑黝黝,叫她“親愛的媽媽”的多多。她嘆了一口氣,心想,這十年家裡苦雖苦,情上卻還是有所得的。熬出頭來了,該取一些什麼經驗教訓吧!生活難道就只是完完全全地恢復?
生活在恢復,連更早一點的誼舞會都恢復了。雖然沒有舞廳,可是大學裡,工廠裡,機關裡,甚至自己家裡,都開起了舞會。文耀常常帶著端麗和孩子去朋友家跳舞,有時在自己家裡開。來來的複習考到了最緊張關鍵的階段,他從不參加。咪咪只是坐在旁邊看,土裡土氣地傻笑。她真土,居然還扎著兩牛角辮,穿著黑布鞋。新衣服,皮鞋,她總不穿,好好地收著。多多警告她:“再不穿,式樣就要過時了,想穿也穿不出去了。”她仍不穿,有點鄉下人的派頭,小家子氣。
多多很快就學會了跳舞,但總有一些變異,肩膀、,隨著節奏扭著,並覺得古典的誼舞已經滿足不了,年輕人都去學新式的扭擺舞。端麗這一輩人是不欣賞的。端麗的舞姿是最最古典、最最標準的,含蓄、優雅,有點懶懶的,卻又是輕盈的。當她隨著圓舞曲旋轉時,會忘了自己四十多歲的年齡,她以為回到了大學生的舞會上,她和文耀這一對,總是舞會中心的漩渦。
每一個舞會,都是罷不能,直到深夜、凌晨才結束。人的興奮有著慣,當這慣終於消失,隨之即來的卻是寂寥,這寂寥使人疲倦,疲倦得煩躁。端麗懼怕這種寂寥,因此總不願舞會結束,而拖延得越久,則越到寂寥,疲倦也越發強烈。到後來,她簡直怕人家邀請她參加舞會了。她既抵不住舞會的引力,又抵不住跳畢之後的寂寥和倦怠。真不知如何是好。
自從有了舞會以後,端麗養成了晚睡晚起的習慣,準確地說應該是恢復了這習慣,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她都是這麼著的。十點鐘才起,喝一杯咖啡,兩片夾心餅乾當早餐。也不換衣服,只穿著睡衣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最怕這時候來客人了,於是到房間不夠用,就去找婆婆商量。
“姆媽,‘四人幫’打倒有兩年了,我們再去催催房管處,把樓下的房間要回來,可以做客餐廳。現在,爹爹、文耀的朋友都來往起來了,沒個客餐廳不方便啊!”
“這幾天,你公公也在叨咕這件事,不曉得能不能要回來呢,下面人家不知足得很,條件提得越來越高。也不想想過去住的是草棚棚。”
“去催總比不催好吧!”公公又去催了幾次,房管處迫不得已,加緊與樓下兩家談判,又過了一個月,總算談妥,樓下人家要搬了。
端麗想起阿娘對自己的種種好處,倒有點過意不去,買了一隻蛋糕,表示恭賀喬遷之喜。阿娘不接蛋糕,眼睛望著別處,冷冷地說:“還是老闆有錢,住洋房,工人窮得響叮噹啊!”端麗不知說什麼才好,站了一會兒,把蛋糕放在已搬上卡車的一張小桌子上,上樓了。她站在三樓窗前,默默地看著一筐筐煤餅、劈柴,一件件破爛的傢什搬上卡車。最後,卡車“嘟”的一聲,走了。
她走下樓,推進門去。房間很乾淨,地板拖得發白了,牆壁用石灰刷得慘白,牆上還留著一張新崛起的電影明星的畫片。他們儘自己所能保護這房子,裝飾這房子。她想起阿娘說過:他們從沒住過這麼好的房子。她又想起,當咪咪聽說他們原先住草棚子,老氣橫秋地說:“作孽!”這時,心中升起一絲歉意,她想,現在他們搬到哪兒去了?但願不再是棚戶區。
不幾天,房管處來人將兩間房間打通,恢復原樣。牆壁糊了貼牆布,地板上打了蠟。沙發買來了,三人的,雙人的,單人的,茶几買來了,寬的、窄的、長條的;立燈、窗幔…都買來了。客餐廳重新建設起來了。
現在“文化大革命”以前的一切,都恢復了。
當端麗重新習慣了這一切的時候,她的新生卻慢慢兒消失盡了。她不再到重新開始生活的幸福。這一切都給了她一種陳舊,有時她恍惚覺得她退回了十幾年,可鏡子裡的自己卻分明老了許多。於是,她惆悵,她憂鬱,這是一種十分奇怪的覺,她自己都沒有意識清楚,也不知這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覺著百無聊賴:宴會,吃膩了;舞,跳累了;逛馬路,夠了;買東西,煩了。她想幹點什麼,卻沒什麼可乾的。這會兒,她倒開始羨慕文光。文光看小說看入了,居然學著動手作起小說來。他將他沒有勇氣實踐的一切都給小說中的東西去完成。這些東西居然發表了一二篇,還收到幾個傻里傻氣的中學生的來信。他越起勁了,請了長假在家裡寫作。多少年來苦惱著他的問題解決了,經過這麼些折騰,他總算為自己找到了一點事情做,這是一樁非常適合他的事情。他不再到空虛,不再悲哀了。開始,認為他是迴避,可後來也服氣了,他畢竟還能想出來,並能寫下來,這也是不容易的。她讀過他的小說,那只是一片透明的幻想,倒也給人一種安。端麗也很想找點事來做做,她太無聊了。
在這煩悶的子裡,來來的大學錄取通知來了,是全國第一的重點大學。來來捧著通知的手直顫抖,半晌也沒平靜下來。其他人的高興都很適當,不過分。張家並不缺少大學生,只要沒有意外事故,每個人基本上都能受到大學程度的教育。到了八月底,來來要報到住校,端麗為他收拾行李。買蚊帳、買單,買箱子,買臥式的錄音機,一眨眼,三百元錢就出手了。她不由想起在那動亂的子裡,為文光、文影整理的兩份行裝。那時真難啊!多多把一分一分從嘴裡挖出來的錢都奉獻了。想起這些,端麗疲倦地地坐了下來。光是想想,也吃力,也後怕。當時自己是多麼能幹,多麼有力量。那個能幹的女人這會兒跑到哪兒去了呢?而且,究竟那個能幹的女人是不是自己呢?她恍恍惚惚的,心裡充滿了一種失的覺。她象一個負重的人突然從肩上卸下了負荷,輕鬆極了,輕鬆得能飄起來,輕鬆得失重了。
人生輕鬆過了頭反會沉重起來,生活容易過了頭又會艱難起來。
來來歡天喜地地去了學校,多多歡天喜地地出了嫁,家裡更加冷清了。文耀見端麗悶悶不樂,以為家裡客人多,送往來的太累了,便提議趁國慶三天假去杭州玩玩。端麗也以為自己是累了,想出去散散心,或許情緒能好轉。她同意了,並建議帶咪咪一起去。
“人都說咪咪小家子氣重得很,怪我們不帶她出去見世面。”
“這孩子命苦,一生下來不久就趕上‘文化大革命’,該讓她多享點福。”文耀也說。
可是咪咪不願意:“我不去,我要複習功課。這次測驗,代數只得了八十分。”咪咪學習很巴結,可是也許學習方式有問題,成績總是平平。端麗可憐她,認為她大可不必費那麼大勁讀書。
“功課回來也有時間複習的。你不是還沒去過杭州?”
“回來又要上新課了。今年升高中要考,代數沒把握考一百分,就沒希望進重點中學高中。”
“進不了就不進,我們不和人家爭。現在家裡好了,不會讓你吃苦的。”端麗說的是真心話,她覺得咪咪和來來不同,她不是個讀書的料,讀起來吃力不討好,何苦拼命呢!她憐惜地撫摸著咪咪的頭髮“你跟著爸爸媽媽吃了不少苦,現在有條件了,好好玩玩吧!”咪咪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媽媽:“媽媽,我們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有錢了?”
“爺爺落實政策了嘛!”
“那全都是爺爺的錢?”
“爺爺的錢,就是爸爸的錢…”端麗支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