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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秦水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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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駛出百里地後他的心情稍定,估計王律師季文竹們已經起,或已經睡醒,他看著窗外一閃即逝的風景,開始打電話推掉今天所有的約定。他打了四個電話——公司、王律師、醫院、季文竹,向他們說明自己有急事要外出幾天,很快就會返回北京。在電話中他無法做出詳細解釋,因此能聽出每一個人對他的不辭而別都到萬分驚訝,對他的一再失約都到非常無奈,非常不滿…

第二天傍晚,六時三十分,二二八次列車準點開進了陰雨綿綿的秦水車站。

劉川走出車站的第一件事,是在車站對面嘈雜的夜市裡,買了一把摺疊傘。他撐了這把黑的小傘,在摩肩接踵的人中,在似有似無的細雨裡,在泥濘骯髒的小街上,一路打聽著方向,向這個城市的邊緣蹣跚。

他在走過兩條短巷以後,搭上了一輛載人的三輪摩托,嘟嘟嘟地顛簸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單成功給他的那個地址。那是一條半城半鄉的偏僻小街,一排低矮的民居錯落相銜,街的盡頭被一扇巨大的鐵門極不協調地突然收束,鐵門緊閉的院子靜無聲息,門上斑駁的漆鏽讓人隱隱好奇。

劉川一看到這扇巨大的鐵門,即按約定和景科長通了最後一次電話,用暗語表示他已找到了地方。景科長也用暗語做了回答,告訴他有兩位便衣就跟在他的身後。劉川回頭張望一眼,整條小街人跡寥寥,看不到公安便衣的任何蹤影,不知他們此時正躲在哪個牆角門

他按原定的要求,關閉了手機的電源,然後向那扇鐵門邁步走去。揹負著身後暗黃的路燈,劉川能看到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歪歪斜斜地張貼在鐵門正中。那身影舉起一隻長長的手臂,鐵門旋即發出了糙而又殘破的響聲。

劉川擊門良久,院內無人應聲。

他離開鐵門,走到相鄰不遠的一家店鋪,借問前邊那院子的主人是姓範嗎?店主悶聲不答,只是點頭。劉川又問,他家沒人嗎?店主又連連搖頭表示不知。

劉川只好走出店鋪,站在雨後冷清的路旁,目光穿透整條寒酸的街巷,除了少數簡陋的門窗洩出零星的燈火,整條小街暗淡無光。

劉川用手機給北京豐臺的旅館打了電話,電話打到了單成功的房間。單成功正守在電話機前,從時間上他可以推算劉川已經到達秦水,此時應有消息過來。劉川在電話裡告訴單成功他已找到老範的住處,但老範不在,家中無人。他問單成功老範還有其他住處嗎,他會不會這一段本不在秦水?單成功說那你去“大富豪”找找他吧“大富豪”那邊有好多餐廳酒吧,那一帶都是老範的地盤。

那一帶都是老範的地盤?

單成功最初對劉川說起老範,只說他是個開煤窯的。秦水是個煤城,這些年國礦漸衰微,私礦恣行無忌,幾人十幾人承包的小煤窯更是遍地開花。但從單成功後來的言談話語中,劉川漸漸聽明白了,老範在秦水,在秦水的城南一帶,是個“老大”!那一帶的歌廳酒吧夜總會,有不少是向老範保護費的。其中這家名叫“大富豪”的夜總會,就是因為不起保護費而讓老範強買強賣盤過去的。

打聽“大富豪”的地址比打聽老範的住處要容易多了。和劉川意料的一樣“大富豪”離大鐵門不算太遠,不過間隔兩條街衢。而出乎劉川意料的是,那家名為“大富豪”的夜總會竟會破舊得如此名不副實。它的規模雖然不算太小,除包房外,光散座大廳就放得下三十餘張臺子,但裡裡外外的裝潢陳設卻和這座城市一樣,簡陋得與富豪二字風馬牛不相及。

夜總會雖然簡陋得像攤牛屎,但牛屎上依然滿朵朵“鮮花”劉川一進去就能覺得到,在那些燈光曖昧的角落,閃動著無數貪婪的目光,在這裡招蜂惹蝶的小姐,穿得比大城市的同類還要暴,臉上塗抹得還要誇張。也許因為這裡少狼多,生意並不太好,所以劉川剛一落座,就有四五個小姐一起上來和他親熱,透過厚厚的脂粉可以看出,她們有的幾乎尚未成年,有的則已徐娘半老。劉川懶得與她們糾纏,出手大方地為她們每人要了一杯飲料,然後開口打聽老範的下落。

老範名叫範本才,對這位範本才的來龍去脈,那幾個小姐你問我我問她誰也說不太清,叫來一旁的服務生問問,也同樣一臉茫然。劉川不由心中納悶,範本才既是這一帶的老大,這些做皮生意的女人怎會一無所知?

小姐們的飲料很快喝完,個個自行其是地喊服務生又添一杯,服務生除添飲料之外,又自行其是地給他們上了一個果盤。劉川問不到老範,坐著無聊,便喊服務生過來結賬。服務生也沒拿賬單,只拿了一張手記的小票,過來上下嘴一碰,居然嚇了劉川一跳。

“八千三。”

“八千三?”劉川說“你搞錯了吧?”

“沒錯,就是八千三。”服務生很平靜地給他看那張小票,上面的數字龍飛鳳舞,劉川倉促中僅僅看清了果盤的價格,那個沒點自送的果盤竟然要價四千元整,這也是小票中最為醒目的一個數字。劉川還未看清其他飲料的價格,身邊已經圍上了四五條壯漢,其中一個拍拍劉川的肩膀,一臉冰冷橫眉喝問:“咳,這位朋友,想賴賬嗎?”劉川說:“我沒想賴賬,他這賬單不對,我想對一對…”那漢子不容劉川說完便問服務生:“多少錢?八千三?”他接過小票往劉川手上一拍:“價錢都寫著哪,很清楚!你看好了趕快錢,別嗦!”這架勢讓劉川看清楚了,這是一家宰人的黑店。在這種地方,對價格的一切異議都註定無效,一切爭執也就變得毫無必要。他想了幾秒後重新坐下,板起臉對服務生說:“叫你們經理過來,你告訴你們經理,我是範本才的朋友,專門到這兒找他來的!範本才,你們認識嗎?”服務生不知所答,轉臉去看為首的壯漢。壯漢愣了一下,聲氣略減,反問劉川:“你是範老闆什麼人?”劉川說:“朋友!”

“朋友?”壯漢打量劉川的樣子,從外形上看劉川剛剛長大成人,眉宇神態稚氣未消,壯漢顯然不信地問道:“你跟範老闆怎麼認識的?”

“你別管我怎麼認識的,”劉川說“就是範老闆讓我到這兒來找他的。你們叫範老闆來,他叫我付多少錢,我付!”壯漢抬頭,命令一個瘦骨靈的傢伙:“小蟲,你去叫小康來,他在後面打牌呢。”那個叫小蟲的瘦子應聲走了,壯漢也帶人散去,容劉川一個人坐著。小姐們也都躲遠了,遠遠地看他,頭接耳地議論。

沒過多久那幫壯漢去而復來,這回他們簇擁著一個高大魁梧的冷麵青年,那青年二十七八歲年齡,相貌威猛,一臉殺氣,走到劉川面前,眼睛上下一掃,打量得極不客氣。

身後的壯漢說了句:“就是他。”青年冷冷看了劉川一眼,只一眼,便移步轉身,口中淡淡吐出兩個字來:“騙子。”這兩個字如同一道命令,劉川立即被壯漢們圍住,提著衣領從椅子上拉了起來。

壯漢惡聲相問:“錢嗎?沒錢我跟你去取。你是從哪裡來的,沒錢你還敢找這麼多小姐陪你!”劉川剛剛喊了一聲:“放手!”臉上便捱了重重一拳,那一拳打得很正,讓劉川反仰著趔趄了一下,一股坐在了地上,還沒容他掙扎爬起,就又被拎住衣領,拖離了地面,前後左右七嘴八舌,說不清多少嗓門在厲聲喝問:“錢嗎,嗯?”這回劉川沒等他們第二次出手,似乎僅僅憑了本能的衝動,沒有細想任何後果,就一拳擊出,正中對方面門。劉川看上去不壯,但有些乾巴勁兒的,而且他在公大練過搏擊格鬥,而且他還是公大籃球隊的最佳板凳,而且那一拳出其不意,對方被打得身體失衡,竟一下撞到身後的一張桌子上,桌子上的杯子和蠟燭霎時跌翻,地上立刻碎聲一片。

周圍的打手全都擁上來了,拳腳相加。劉川又踢桌子又掄椅子,雖然力量懸殊,但也人仰馬翻地打了一陣,終因寡不敵眾,被不知多少雙手按在了地上。被按倒的那一刻他心裡說不清有沒有恐懼,也許因為他總覺得景科長他們肯定就在不遠,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死於非命。

但是當他被從地上拉起來以後他發覺自己可能錯估了形勢,景科長始終沒有出現。在他的部腹部甚至頭部被連續重拳擊打的時候,無人搭救。打他的人先是被他打的那個壯漢,接著換上了那個名叫小康的青年,他的身體並不比壯漢更壯,但下手卻更加兇殘。劉川的兩條胳膊被人架著,掙扎了片刻便力氣用盡,他能覺到自己麻木的臉上開始溼,他看到小康隨即用桌上的紙巾擦手,從紙巾上看他知道自己已經血滿面,紙巾上的血終於讓劉川心頭早該到來的恐懼驀然浮現。

小康一邊擦手一邊低聲罵道:“媽的!”隨後又扔了一句:“跟他要錢!”便拉著始終在一旁觀戰的一個女孩向外走去。劉川雙眼模糊,但他看見了那個女孩。顯然,她不是酒吧的小姐,從衣著扮相上一看便可區別。那女孩與小康相偕向門口走了幾步,突然甩脫小康轉身回來,對還在揮拳過癮的壯漢說了一句:“別打了,放了他吧。”劉川沒想到壯漢馬上住了手,用請示的目光去看小康。看來小康很樂意討那女孩歡心,隨即發令:“放了吧。”抓住劉川的幾隻手同時鬆開,劉川失去支撐,‮腿雙‬一軟就地坐下。

女孩走到劉川跟前,問他:“你從哪來呀?”劉川滿嘴灌血,聲音含混:“…北京。”女孩問:“北京?到這兒幹嗎來了?”劉川:“找我朋友來了。”

“找你女朋友?”

“不是,男朋友。”旁邊的壯漢替他說:“他說範老闆是他朋友。”這句話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也許,在這些人眼中,以劉川的樣子和年齡,和範老闆彼此呼朋喚友,確實有點搞笑。

女孩環顧眾人:“那你們帶他去吧,看看是不是真的。”大家又笑,笑過之後,聽出女孩語氣認真,於是那個被稱做小蟲的傢伙走了上來,生硬地扶起劉川,說:“走,我帶你去!”劉川讓他扶著走了兩步,又回身拿了自己打架時甩在地上的揹包,那揹包在他捱打時已被人搜過,裡面的錢財肯定搜刮一空。

小蟲拉著劉川出門,沒走兩步,順手一推,說:“快滾吧!以後記著,出門在外,到什麼地方先打聽碼頭,省得自找麻煩,聽見沒有!”劉川被推了一個跟頭,擦著滿嘴凝血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走去。他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手機,手機外蓋在打架時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他心懷僥倖地撥了景科長的號碼,撥到一半發現手機還沒打開。他使勁按動開關,按了半天屏幕還是黑的。他狠狠將手機摔在街邊的牆上,嘴裡同時罵了一句髒話,說不清是罵手機還是罵那幫打手,還是罵始終見不著人影的景科長他們。

大前天早上劉川從家裡出來時在揹包裡了三千塊錢,剛剛被那幫打手盡行搜去。他摸摸褲兜,心情稍定,昨晚景科長給的錢還在褲兜裡原封未動。隨著踉蹌的腳步,劉川的口和兩肋都在劇烈疼痛,嘴也能覺出腫得老高。走出這條街又拐了一個彎,他看到馬路對面有個小小的旅社,進去花五十元錢便可開個單間。旅社的營業員驚愕地看著他臉上的血汙,看著他撕破的上衣和脖子上的青腫,沒敢多問就把房間開給他了。他在旅社公用的水房裡用冷水洗了洗臉,冷水把整個臉孔刺得疼痛鑽心。他想起自己到現在還沒吃晚飯,但腹中並無半點飢餓。他從水房走到旅社櫃檯,用櫃檯上的電話撥了景科長的手機,景科長的手機不是本地號碼,櫃檯的電話又接不通長途,問營業員哪裡可以打長途電話,營業員說附近沒有,最近的郵局要到三公里外,不過現在恐怕早已關門。這時劉川全身每個骨節都酸脹難耐,他步履蹣跚一步一搖地回到房間,倒在上就再也不想動了,大概只過了不到一分鐘的光景,他就不知不覺沉入到黑暗的夢中。

他醒來時天仍然黑著,但窗戶上已經依稀有了些清晨的薄霧,他明知自己醒了但全身仍被夢魘鎮壓,無論怎樣用力也無法活動。恍惚中他看到一個高大寬闊的人影,陰陰沉沉立於頭,他斷定這不是做夢但又不敢斷定,他掙扎良久覺喉嚨開始動,他聽到自己艱難地發出細小而又驚恐的呼聲:“…誰?”黑影的聲音也有些朦朧,但劉川的聽覺已漸漸清醒,他聽到那個朦朧的聲音在緩緩應答,平靜中甚至帶著一絲不動聲的冰冷:“你找我嗎?”

“…你是誰?”

“我姓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