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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秦水歷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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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川從小旅館出來後的第一件事,是給景科長打電話。此前他一直把手機關著,生怕什麼人把電話打進來,讓單成功聽見了自己的底細。

景科長已有二十幾個小時聯繫不上劉川,已經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據負責蹲守的便衣報告,昨天夜裡美麗屋突遭當地警方的治安臨檢,帶走了芸姐和一大幫“雞鴨”但始終沒見劉川出來,也沒見單成功的蹤影動靜。景科長連夜與北京警方取得聯繫,才知道劉川已與單成功越牆脫逃。脫逃後去向何方,那些治安民警當然無從知曉。景科長急得一夜未閤眼睛,他給協助他們工作的北京市局某處打電話請求支援,他說如果到中午十二點再撥不通劉川的電話,估計就是出了問題,希望市局刑警能夠採取行動,進行全市搜尋。

幸好,劉川幾乎是在中午十二點整終於把電話打進來了,這讓景科長從裡往外鬆了口大氣,這個電話說明劉川至少還安全地活在人世。而劉川關於昨‮夜午‬狂奔的驚人敘述,更是讓景科長們大喜過望。沒想到劉川不僅完成了與單成功的巧妙“邂逅”而且還極其自然地再次扮演了救星的角,並由此深得單成功信任,甚至認為螟蛉。從效果上看,治安民警對夜總會的那場臨檢雖然純屬意外,但這場意外歪打正著,成全了一幕彷彿是心策劃的好戲。

景科長叫劉川馬上到市公安局招待所來。

劉川在市公安局招待所一直呆到下午三點,詳細彙報昨夜與今天發生的一切。一切過程,每個細節。景科長對單成功那句鄭重的諾言極為重視,甚至欣喜若狂——單成功說他一定會讓劉川和他的親生女兒,都過上一輩子吃穿不愁的子,這已經把他肯定知道一千二百萬元鉅款下落的底細,暴無遺。同樣值得重視的是:這個案子又牽出了一個新的人物,就是秦水市的那個“老範”下午三點以後,劉川走出市局招待所那幢小樓,急匆匆地趕往醫院。到醫院後看到還睡著未醒,他就在前坐了一會兒,向公司派來陪伴的阿姨和小保姆問了問情況,又去找醫生了解下一步治療的方案。主管的醫生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從她的口氣中能聽出她對劉川的極度不滿:老太太現在不就你這麼一個親人了嗎,她病得這麼重你得上點兒心了。女大夫說:我知道你們年輕人現在呆不住,可老太太住了好幾天醫院了你才來照過幾面?我們這兒的人都有點兒看不過去了。連好多病人都問我們,那老太太兒子孫子怎麼一個都不來呀。

劉川低頭聽著,沒有解釋,沒有出聲。

從醫生的辦公室裡出來,劉川還是離開了醫院,作為萬和公司的現任總裁,作為萬和事業繼往開來的劉家後代,他此時還得趕往公司,瞭解這一天一夜之中,公司到底變成什麼樣了,是一切井然,還是天下大亂;是生機漸顯,還是已經壞得難以救藥…

進了萬和城的大門他發現表面上一切正常,一至四樓的餐廳酒吧桑拿健身等等營業場所都在正常運轉,但每個面而來的職工臉上,神情似乎多了些異樣。到了頂樓的公司總部,他發現雖然已到下班時間,但堅持辦公的人員並未比平時減少,他的辦公桌上,文件堆積如山…見他終於面,財務經理、人事經理、辦公室主任等一干人馬,又紛紛拿著一些文件過來請示,都是火燒眉急不能等的事情。他處理了幾件,頭腦便漸漸發麻,便讓他們都把東西放下,容他看看再說。經理們怏怏退下,他馬上撥了王律師的電話,王律師在電話裡的口氣和女大夫幾乎一樣,也是一通抱怨指責,恨鐵不成鋼的那種。他說劉川你這幾天都幹嗎去了,定好開會的時間你不來,法院和對方債權人提了好幾個處理方案需要你表態可就是找不到你。聽說你跟你女朋友鬧意見了你找她去了是嗎?劉川你爸爸起這麼個公司多少年辛苦,萬和公司能有今天多麼不容易呀!我說一句難聽的話你別不樂意聽,你爸爸現在屍骨未寒,萬和公司要敗也別敗得這麼快吧。你現在是個大人了,是公司的總裁,是兩千號人的主心骨,兒女情長宵苦短的事你能不能暫時放一放?萬和公司現在生死存亡,你得身而出拯救它,讓它活過來,活下去,啊!

劉川一言不發地聽著,等王律師的苦口婆心告一段落,他才悶悶地說了一句:“我現在就在公司呢。”王律師說:“今天上午你沒來,會沒開成。我建議你明天上午還是得把這個會開了,讓大家的心都定一定,各司其職幹好工作。明天上午我也來,法院這邊有一些建議,我需要跟你商量,還有一些授權文件也需要由你簽署,否則我有些事也實在沒法辦下去了。”劉川說:“好吧,我明天一定來,一定把會開了。王叔叔你放心,我爸這個公司,我一定會把它辦好。”王律師這才心平氣和了一些,兩人約了明天開會的時間,才把電話掛了。掛了王律師的電話,劉川立即叫來總辦主任,讓他通知各單位各部門的頭頭,明天上午再來公司開會。主任喏喏連聲地領命走了,劉川看著桌上那幾堆沒看的文件,翻開上面一份,看了兩行忽又想起什麼,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他本來是想給在醫院的那位阿姨打個電話問問醒了沒有,但撥號前忽然轉念,不知怎麼一下先撥了季文竹的手機。

他說:“文竹。”電話那邊,半天沒聲。

他又說:“文竹,我是劉川。”季文竹又沉默了幾秒,才問:“有事嗎?”他說:“你還生氣呀。”季文竹說:“我生什麼氣呀,我才不生氣呢。”他說:“你就是生氣了。能告訴我你是怎麼知道我在美麗屋夜總會上班的嗎?”季文竹說:“我憑什麼告訴你呀?”劉川也沉默了,好半天才說:“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所以我怕你,我怕你誤會我了。我想知道是誰在你面前說我。”季文竹沉默片刻,反問:“你不是有錢的嗎,幹嗎還要到那種地方去做那種下賤的工作?要的就是那份刺,對嗎?你這人是不是心理上有什麼病?”劉川說:“咱們見面談好嗎,見了面我會跟你解釋清楚。你現在在哪兒,你現在有空嗎?”季文竹說:“我現在沒空。”他說:“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去找你。”季文竹說:“我今天一天拍戲,晚上也有戲。”

“那明天呢?”季文竹那邊冷了半晌,終於有了回應:“明天,明天什麼時候啊?”

“明天下午行嗎?明天下午什麼時候都行。”季文竹想了一下,說:“明天下午我要去航天橋拿我原來放在那裡的東西,你明天下午三點,三點半吧,到航天橋我原來住的那個衚衕口接我吧。然後你拉我去一趟燕莎,我們這個戲的投資商張老闆下個月三號過生,我想給他買個生禮物。燕莎商場有賣大衛杜夫牌的雪茄專用打火機,大概一千多塊錢吧,我想買一個,那個張老闆愛雪茄。”劉川馬上答應:“行,下午三點半,我來接你,不見不散。”掛了電話,劉川心裡輕鬆了許多,從季文竹後面兩句話的語氣中可以聽出,她差不多已經原諒他了。他想,要是明天見了面他再把他去美麗屋的來龍去脈跟季文竹一說,她肯定就徹底原諒他了,不僅徹底原諒,而且還會驚訝,還會讚賞,這是肯定的!反正季文竹也不可能和搶劫銀行的人有什麼瓜葛,這個任務對她不是秘密,向她洩點密諒無大礙。只是季文竹是怎麼跑到美麗屋找他來的,劉川怎麼分析也沒理出線索。

其實,這層窗戶紙就是:劉川並不知道在季文竹找他之前,小珂已經到美麗屋來過。如果知道,他一定很快就能得出結論,能把這事捅出去的,只有小珂。一旦小珂把這事在天監的同事中當做一段奇聞加以描述,龐建東會不知道嗎?這種事一旦被龐建東知道,他會壓著不跟季文竹說?

好在季文竹仍然讓劉川開車去航天橋接她,說明一切雖已發生,但一切都將過去,無論過程如何,結局還不致太糟。劉川就是懷著這樣輕鬆的心情,又撥通了身邊那個阿姨的電話。那個阿姨告訴他已經醒了,神智清醒,還問他來沒來呢。阿姨還說:明天醫院請了幾個專家過來會診,醫生讓我問你明天能不能來。劉川說當然來,明天上午我在公司開完會立刻就來,現在幾點了,要不我現在就來?阿姨說,現在太晚了,醫院已經不讓進人了。於是劉川讓阿姨把手機,他和在電話裡聊了一陣。一直以為他這幾天都在處理公司的危機,所以對他不常過來非常理解。她告訴劉川,公司事大,事業要緊,你如果太忙就不必過來,反正我現在覺很好,大概很快就能出院了。

的通話尚未結束,劉川的手機就不停地有新的電話打進,嘀嘀嘀地響個沒完。等掛了的電話,看看來電顯示,發現是景科長的號碼。劉川猶豫了幾秒鐘,還是打了過去,和他預料的一樣,景科長找他果然有事。他讓劉川馬上過去一趟,沒說事由。劉川下午和景科長分手時景科長就反覆囑咐他一定要開著手機,以便他們隨時都能找他。何況劉川也早就想到他們今晚還會派他再去一趟豐臺,回到單成功藏身的那間小旅館去,說不定他們今晚就要對單成功採取措施。

事情其實比劉川預料的還要麻煩,這天晚上景科長和他手下的幾個便衣一直在焦急地等待劉川,劉川趕到他們住的市局招待所後,他們每人的臉上立即掛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立即向劉川佈置任務——一切都已向上請示,方案已經大致成形,這個方案不僅要求劉川今晚必須回到單成功的身邊,而且,明天一早,必須依單成功所託,乘火車趕往千里之外的秦水。

在佈置任務之前,景科長和手下的便衣先拉著劉川出門上車。因為時間已是晚上九點,劉川中午彙報時說過,他答應過單成功今天再晚也會回去。景科長從劉川一到就一直抱怨,說劉川的手機從晚上七點開始,就始終佔線。

他們開車載著他,向豐臺的方向開去。利用路上的時間才開始向劉川待一切,告訴他見到單成功之後具體說些什麼,以及明天早上出發的車次安排。並且把去秦水的二二八次列車的一張臥鋪車票給劉川,還給了他一千五百元錢作為任務經費。還給了他一兜蘋果和一兜方便麵。景科長說劉川我們知道你很有錢,但公是公私是私,這錢你拿好。一千塊錢你帶著到秦水用,蘋果是給你路上吃的,五百塊錢你留給單成功。方便麵也留給單成功,就說是專門給他買的。

從景科長一說要去秦水,劉川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從他們的表情動作上劉川看出,事情緊急,一切既定,毫無商量餘地…一路上他們始終叨叨不停地向他待注意事項,聽得劉川懵懵懂懂,在景科長把錢遞過來的時候他甚至還傻乎乎地問道:“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抓單成功啊,給他留五百塊錢他夠花嗎?”景科長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就留這麼多吧,留多了他會懷疑你這麼有錢幹嗎還去當鴨。這話劉川聽得頗不順耳,不由抬頭朝景科長白眼,但景科長一臉事務的嚴肅,表情上並無半點調侃。劉川這時突然清醒過來,才想起他明天上午約了公司開會,中午約了會診,下午約了和季文竹見面,明天他是無論如何也走不了的。於是他也用一臉嚴肅的表情,把他生病的情況,把他家公司快要破產的情況,向景科長做了陳述,委婉而又堅決地表示他明天去秦水確有困難。景科長意外地說:喲,你住院啦,要緊不要緊?劉川說住三天了,當然要緊了。景科長問哪個醫院啊,我們明天看看去。你們家公司我們也可以找找法院,請他們一定依法處理。劉川也看出來了,現在和他們說什麼都沒用了,一切都已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除非他現在就喊停車然後和這幾個警察翻臉。

車子開到豐臺,在那家小旅館附近,他們放他下來,讓他自己步行往衚衕裡走。劉川剛剛移步,沒等回頭,麵包車就開動起來,一眨眼就開得沒影沒蹤。劉川只好一步一步往衚衕裡走去,走到一半,他拿出手機,把電話打到了老鍾家裡。

老鍾正巧在家,劉川跟他說了自己的情況,希望老鍾代表組織,找景科長他們談談,希望他們考慮到他家的情況,別讓他再參加這個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的案子了。老鍾在電話裡想了一下,說:你那裡,我們可以組織人去輪照顧,你放心好了。你們家公司恐怕也不會因為你走了幾天就垮了吧。劉川說怎麼不會,現在是關鍵時期,我們家公司要真垮了他們東照公安局管不管呀,我們家公司要垮了他們就是把那一千多萬追回來全賠給我也救不回來!

衚衕裡沒人,劉川邊說邊走,遠遠望見旅館門口的那片燈光了,遂壓低了動的聲音,並且不得不匆匆結束了尚未發完的牢騷。因為景科長告訴他,他們今天下午已請北京市局刑偵部門派人對單成功布置了監控,發現單成功在劉川中午離開旅館後,不知何時自己強撐傷腿也走出了旅館,在衚衕口對面的一個角落觀察到傍晚才回到房間。市局外線反映的情況,說明單成功雖然收納劉川為子,其實仍然心有疑慮,生怕劉川出門一去,轉身帶了警察回來,把他捂在這裡。所以他跛出門去,混跡街頭,觀察了幾個小時沒見動靜,才驚魂稍定,回去休息。

旅館就在前方,劉川按照景科長的一再囑咐,關掉了電話。他一腔煩悶,走進旅館,走進單成功住的房間。單成功正靠在上看電視呢,那樣子是在等他。劉川看到,單成功看他的眼神,不知是疑問還是焦急,那一臉刻意堆出的笑容,讓劉川心頭一陣發緊,臉上也難自然。單成功的語氣故作輕鬆,看著劉川淡淡相問:“沒出事吧,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清晨,六點,劉川和單成功一同起,在劉川收拾行囊之際,單成功為劉川泡好了一碗方便麵,還為他削了一個蘋果。劉川問他怎麼不吃,他說我不餓,你吃吧。劉川默默地吃了方便麵,吃了蘋果,吃完後他扛著一隻挎肩的揹包,站到門口,轉身告別的時候,單成功上來擁抱了他。

劉川也擁抱了單成功,他能受到單成功混亂的心跳,和腔裡隱隱或有的一絲嗚咽。

北京西客站鐘樓上的時鐘剛剛指向七點,站前廣場的大小筒道就擁擠起來。到車站給劉川送行的除了景科長和他手下的偵察員外,天河監獄遣送科的科長老鍾,也出人意料地來了。他們一行人著風站在事前約定的鐘樓下面,凝神望著劉川鑽出出租車,過街而來。他們頭上風動的黑髮和臉上凝重的莊嚴,讓劉川一瞬間突然動起來。

他們看著劉川走近,默默與他握手,景科長話不多言,只是簡短地告訴他站臺的位置,告訴他他會在另一個車廂裡,與他同往秦水。真正與劉川做臨行囑託的,倒是劉川的科長老鍾,他低聲說道:劉川,你家的事,我們盡力幫你處理,國家的事,咱們不能耽誤。你過去是公大的學生,現在是監獄的幹警,我今天來,也是代表監獄領導,代表組織,要求你務必站好最後一班崗,打好最後這一仗,希望你退役前能給組織一個圓滿的答卷。

老鐘的話雖然一腔說教,老生常談,但他語調慈祥,態度誠懇,他半啞的聲音,彷彿有一種天然的穿力,將劉川口的熱血,緩緩點燃。劉川畢竟年輕,受不住幾句慷慨昂的鼓舞,昨天憋了一肚子的牢騷不滿,此時已經無法說出。他握了老鍾寬厚溫暖的手掌,言又止的目光從他們每個人的臉上,草草掃過。他不知此時應該重複一下自己的現實困難,還是索發表幾句豪言壯語,想想無論述說困難還是壯言豪邁,場面恐怕都不自然。所以他什麼都不再說了,一言未發地離開他們,獨自走向車站大樓,走向大樓的入口。他知道他們的目光會一直尾隨他的背影,一直目睹他在人中消失。

早上八點,當火車開出北京,把都市的高樓大廈漸次拋在天際之外,劉川看到了一片遼闊的田野。田野使他的覺立即脫離了城市,脫離了昨天。昨天恍如隔世。他的頭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再次一件件地想起計劃中的今天,今天原本要做的一切。按照計劃的安排,他此時應該走進萬和公司的大門,公司各部門、下屬各單位的經理們已坐在會議室裡翹首以待,等待著萬和公司新一代掌門人安撫士氣,發佈命令;會後,他要簽署王律師帶來的一系列文件,授權王律師立即處理那些已經刻不容緩的法律爭端;然後,他將趕往醫院,趕到前,趕到醫生的辦公室裡,代表親屬聽取會診的意見。他希望能在醫院陪伴至少三個小時,然後在下午三點半之前,趕到航天橋那個衚衕口去,去接季文竹,然後,向她講清一切,然後,兩人重歸於好。然後他開車載著她前往燕莎商城,為那個要過生的製片商買下一個大衛杜夫牌的打火機。劉川原想,等身體康復,等公司化險為夷,等一切成為過往,他也要當一回製片商,投資幫季文竹拍一部電視劇,讓季文竹當主演,請陸毅陳坤佟大為之類最紅的小生和她搭檔,讓季文竹也和他們一樣,一夜成名,一飛沖天。

火車顯然早已駛出了北京的邊界,耳中的笛鳴,眼中的曠野,無不告訴劉川,他今天計劃中要見的這些人,誰也不會知道,他此時此刻,已獨身一人,端坐於西行列車的一個窗前,開始了一場崎嶇難料的探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