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沒人要猜的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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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敬服。”
“我們剛剛談了一些關於實境的歷史,它的地理與宇宙本身的本質。但是沒有人知道宇宙真正的髓是什麼,至少不在我們森林裡的最後一棵樹上,宇宙的距離並不只是巨大而已,它們本就是難以想象。問題是,如果我們的大腦,這麼說好了,如果它能夠大個十分之一,或是增加十五個百分點的有效運用,我們是否能夠了解得更清楚——從最深刻的層面去了解這個世界是什麼。你認為呢?你相信我們已經用盡全力調適自己,無論我們的大腦如何,不管它的大小怎樣?因為有些事情無疑是指向這個事實:原則上,眼前所知已近極限,我們不可能瞭解太多。假如實情真是如此,我們的大腦卻正好足夠去了解像相對論、量子物理與人類基因組,這本身就是個小小的奇蹟。在這些領域裡,確實沒有很多漏失的環節。我懷疑,即使是最進步的黑猩猩,它們能對大爆炸有絲毫瞭解嗎?能知道最靠近的星系要多少光年的距離嗎?或是,簡單一點,看得到地球是圓的嗎?這裡有個有趣的問題,如果人腦能夠大一點,它就會止女人直立行走。現在,我得加速指出,人類如果無法直立行走,大腦就不可能發育到今天的大小。我想表現的是一個很妙的平衡狀態,所以,我用另一種說法好了;對於這個我們飄浮其中的謎,我們對它的瞭解有多少,或許要看女人的骨盆大小。整個宇宙的智慧,竟要被侷限在這麼平凡無奇的解剖學限制上,這令人難以置信。不過這個體的方程式卻似乎頗為合理,豈非奇怪?看起來這個方程式的x或許正好是全部的量子,因此這個宇宙的所有量子就目前看來,就是意識本身。人類的骨盆大小正好足夠讓我們瞭解何謂光年,距離最遠的星系有多少光年,以及,例如:在實驗室裡與在大爆炸之後的前幾秒鐘,最小的粒子如何運作。”
“但是在外太空的某處,為什麼就不能有個比較大的腦袋?”高登嘴道。
我忍住不笑。
“這當然很有可能,如果我看到有個大腦可以,比方說,背下整部大英百科全書,我也可以接受。我甚至不難想象有個單一的腦袋可以入人類從古至今的整體智慧。我懷疑的是,就理論上來說,人類對宇宙秘密的瞭解,是否還能比眼前的所知豐富許多。因此,我所提出的每一個問題,都可以簡化到宇宙本身是否還有更多的秘密可供揭。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找到一塊隕石,就可以開始計算它的重量、它的比重,以及最重要的,它的化學成分。但是當這一切都已完成,就無法再從這石塊上榨出更多的秘密。作完這些分析,它只會維持原貌,以及它向來的模樣。因此你只能將它擱在一邊,或許放到博物館裡去聚集塵埃。而我們並沒有變得更聰明。因為,石頭究竟是什麼呢?”我已經可以開始再走長長的路回到馬拉福,但正當我在仔細盤算時間與距離之際,一輛黑吉普車開到紀念碑,安娜與荷西一躍而出。我覺得我的脈搏跳動速度又快了起來。
安娜溫柔地向我問好。手上拿著照相機,她說:“麗比說我們也許可以在這裡看到你。”我如墜五里霧中,然後我想起來自維耶佛村莊的仙女。
安娜更仔細地作了解釋。
“我們到村裡走了一趟。我們聽說了你的遭遇,心想你也許會希望有人送你一程。”我看起來一定是滿臉疑惑,但還是謝她願意送我回去,因為我高估了自己的腿雙走在這條泥土路上的能耐。而離晚餐時間只剩兩個鐘頭了。
安娜又開始按起照相機的快門,對著紀念碑、吉普車、荷西和我。
荷西解釋道,他們正在評估島上的情況,要簽訂合約,做最後的安排,好準備在那年稍後回來拍一個有關跨越千禧年的重要紀錄片。他們在製作一系列的節目,關於新的千禧年將至,人類所面臨的挑戰。
安娜指指該島的地圖。
“這是我們所在的地點,”她說“同時它是第三個千禧年要開始的地方,‘唯一一個你可以不用穿著雪鞋,就可以從今天走到明天的地方。’”我聽過這句口號。除了斐濟群島的幾個小島之外,子午線穿過的地方只有南極圈和西伯利亞北部。
“那類紀錄片很有趣嗎?”我詢問道。
荷西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
“是的,太有趣了。”我稍稍抬起頭,他附帶了一句:“我們會提出警告。”
“關於什麼?”
“在千禧年界的時刻,整個星球都會受到各式各樣的影響,而且每一個人都想象在那個時刻,自己有權來到這裡。但是對南太平洋上這個脆弱的小島來說,如果全世界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這個地方,便可能會造成極大的傷害。期變更線最好是穿越倫敦或巴黎。不過在殖民時代,它當然最好是在某處的叢林裡。如果你瞭解我的意思…”我太瞭解了。當有人在模仿你時,你當然會很容易瞭解此人的意思。然而,我再度警覺有人在讀著我的思想。這讓我說起話來更直言不諱,因為如果我們真的可以讀懂別人的想法,或許就不會再四處製造混亂。
“這是沒有用的,”我說“因為每家電視公司,除了採訪事件本身之外,還是決定來做點自己的偉大紀錄片,好準地認識文化與環境是如何地在被糟蹋。這當然也可能有點娛樂效果,不是嗎?”我覺得自己可能有點造次,因此附上一句:“到底有什麼玩意兒是不具娛樂效果的?”說這句話時,我帶了一點認命的微笑。安娜笑了,荷西也不莞爾。我覺得我們是處於某種同樣高頻率的波長。
安娜衝到吉普車上,帶回來一架小型攝影機。她舉起攝影機對著我,宣稱:“這是挪威生物學家法蘭克?安德森先生,他最近在研究大洋洲不同小島上的生態環境。請問您有什麼話要對西班牙的觀眾說?”我太過震驚,摸不著頭腦,愣在當地說不出話來。她怎麼知道我是挪威人?她又如何發現我姓什麼?她可能瞥了一眼馬拉福的觀光客登記簿嗎?或者她記得以前我們在哪裡碰過面?
她看起來毫不做作,充滿了赤子之心,因此我壓沒想要讓自己脫離她的這場遊戲。我想我大概發表了六七分鐘的演說,換句話說,實在太長了,但是我大致把該說的話都說了一遍,其中談到大洋洲的環境所遭到的破壞,它的生物種類多麼豐富,以及人類的權利與人類責任云云。
我的演說結束,安娜放下攝影機拍起手來。
“好極了!”她大叫著。
“真是太了!”背景聲音裡,我聽到荷西的評論:“這就是我所謂的提出警告。”我再度覺得自己受到那對黑眼睛的誘惑。
“你錄了嗎?”我問。
她調皮地點點頭。我從來沒想到,像這樣一具毫不起眼的攝影機,會和浮誇的電視紀錄片有什麼關係。整體來說,有些事物讓我無法認真看待電視事業。我一開始就說自己是在這裡進行研究工作,然後他們就試著要表現自己也同樣有興趣。或者他們也可能不相信我;是的,就是這樣,他們或許會假設我是在吹牛。一個男人會形單影隻地在太平洋上晃盪,大家應該就可以合理地覺,他除了要在陽光下度假外,應該還有個比較好的理由。
是還有別的。這對西班牙夫婦真的是碰巧經過我的小茅屋,閒扯一點深奧的道理,說上帝的存在和亞當不會大驚小怪?他們突然在期變更線上冒了出來,這也是純屬偶然嗎?或者他們在和我玩著什麼遊戲?
他們顯然是帶著遊戲意味的。安娜假裝自己是個記者,被派到太平洋來,我還跟他們玩在一起,那是因為我還是無法不覺得他們是在度月。
“但我們依然同在…”如果他們知道我懂得他們在說什麼,我就會覺得手足無措,而這種覺必然是互相的。
荷西走到海邊。他站在那兒背對著我們,用西班牙文說了些話。這段唱詩般的言語算是一種總結,同樣地,他喃喃念出的話,若不是已經唸了很多次,就是已經背下來的文字:“有個世界存在。以幾率算來,幾乎不可能。即使有意外,也不應有任何事物存在。如此一來,起碼沒人來問,何以一片空無。”我試著記下他說的每一個字,但是並不容易,因為安娜從頭到尾都盯著我看,有如要看我對荷西轉身開始說西班牙文之後的反應如何。我無疑是聽見他了,但是我聽得懂嗎?如果不懂,我會不會問他說些什麼?
很難正視安娜的黑眼珠而不洩自己其實懂得荷西的訓辭,我正同時竭盡所能地設法去理解這些話。雖然我的腦海已經暗洶湧,卻還是無法讓眼睛離開安娜的凝眸。
在這場對峙之下,我想我是勝利了,因為下一刻安娜拾起攝影機,將它放進車子的前座。有片刻時間,她站在那兒靠著車,像覺得頭暈一般。她的臉是否也失去血了呢?這種情形只持續了幾秒鐘,然後她站直了身子,忘記我的存在,跑了幾步去荷西身邊,用左手牽起他的右手。他們在熱帶午後的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猶如丘比特與賽姬的雕像。然後賽姬用西班牙文說了些話,像是已經預演過地回應丘比特,內容是,這裡有個世界,雖然沒有這個世界的幾率其實比較大。她說:“我們生自並生出自己一無所悉的靈魂。當謎團以兩腿站立擎起自己,而未獲解答,就該輪到我們上場。當夢的畫面掐住自己的雙臂而未醒,那就是我們。因為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我們是失足於自己形象的童話故事。我們不斷前進,卻未有覺悟…”他們還站在那兒背對著我,我拿出小筆記本,試著草草寫下他們如此輕鬆而地互相吐的話語,卻又像是如此武斷的教義。
“我們不斷前進,卻未有覺悟…”他們是背了一些西班牙的詩文,因而當他們在散步的此刻,在忙著互朗誦?然而他們在背誦這些奇趣的警句良言時,總是帶著一種幾近儀式進行的神態,讓我覺得他們所說的話除了他們自己之外並沒有其他的作者,也沒有別的聽眾。
我們驅車返回馬拉福時,談到各式各樣的話題,包括我的研究。太陽已經低垂,受到白無情的力,被牽引著沉重地落入西邊的大海。我知道只要再過一個小時,天就會全然暗下來。在刺眼的金陽光中,我們看到女人從洗衣的岸邊收起衣服,孩子們還在河裡沖涼,男孩設法要贏得他們的橄欖球手錶。
“因為我們是沒人要猜的謎語…”我向來對這個世界,以及對我自己在這星球上的渺小生命,都持還原主義者的看法,而此刻卻對於自己的惑到錯愕。安娜與荷西喚醒了一種沉睡的覺,我覺到生命是怎樣的一場探險,並不只是在南太平洋的這座天堂,而是在地球上的生命,我們在大城市裡的生活,雖然我們讓自己淹沒在各種活動裡,讓自己的心神分散各處,讓官沉醉於歡娛之中,而終至無法看清人類世界竟是如此充滿神奇。
我們的車子穿過梭摩梭摩村莊時,荷西轉向安娜,指著浸信教會教堂外的一小群人。他再度說著西班牙語,這回幾乎是在配合著我自己坐在後座時的想,每一回車子掉進路上的坑,我的頭都要撞到車頂。
“小靈總是比神智清醒的人充滿朝氣,比實在的人奇妙,比自己小小的理解更神秘。彷彿令人昏昏睡的八月午後,暈眩的大黃蜂在花間喧鬧,季節的小靈固守著自己在天堂裡的文雅居所。唯有小丑能夠讓自己自由…”
“季節的小靈…”這個奇異的形容詞讓我驚聲坐起。我甚至得拿手捂著嘴巴,才不致在車裡大聲複誦一遍。或許你會懷疑我為何不乾脆這麼做?為何我無法和安娜與荷西正面鋒?如果我問他們在說些什麼,他們無疑會給我來一段英文翻譯,或許還會加贈一份更令人滿意的詮釋。像“季節的小靈”這樣的名詞就可以解釋一番。
這個問題我問過自己很多次,卻無法確定是否找到可能的答案,但是當我想到安娜與荷西奇特的溝通模式,就覺得它是將他們兩人環抱成為一對的元素。他們是一對,薇拉,也許這是我想要讓你瞭解的,他們很像一對,纏繞糾結在一起,兩人的神共存共榮。我認為他們那特異的語言接觸,最主要是為了表達兩個愛人之間的深刻默契,而你如果沒有好理由,是不能去讀別人的情書的,至少不能在他們面前。如果我截至目前為止必須承認我可以瞭解他們的語言,那麼就得冒著不能繼續聽下去的危險。
好,此刻你在想著,我沒有必要承認自己聽得懂,但至少可以偶爾問問他們在說些什麼;而且,如果我聽過全場,卻對他們那超乎尋常的行為沒有任何反應,豈非顯得更加怪異?然而,對於兩個通常講英文的人而言,當他們遇到某個不懂得這個語言的人,有時候用自己習慣的語言說上幾句,也不是太過有違常理。這是所謂的隱私權,比較親密的空間,因此我到底還是不應該懂得他們在說些什麼。或許他們只是閒談到自己的胃痛或是覺得餓了,急著想吃晚餐等等。此外,我要繼續聽下去,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儘可能竊聽這些話。當你聽到和你同的人突然開始在說夢話,你不會急著將他們喚醒,雖然這麼做或許比較高尚一些,不,不會,相反地,你會試著一動不動地躺好,不要讓單沙沙作響,要儘量聽到夢囈者的夢話內容,一次聽完未曾挨剪的版本。
安娜靠向荷西,現在他用左手環抱著她的肩膀,右手則緊緊抓住方向盤。她兩眼發亮地向上望著他說:“而今小靈們在童話故事裡,卻茫然無知。假如童話故事能夠內視反聽,它還會是十足道地的童話故事?倘若生活自我彰顯竟無休止,它會是奇蹟依然?”我靠著後座的椅背,想到公路上那所有被壓扁了的蟾蜍,我在走向期變更線的途中,看到不下一百隻,它們實在像極了煎餅。但我現在想的不是蟾蜍。我在自問,我是否太過沉於自己研究的科學,而捐棄了自己真正看視的能力,看不到地球上那有如童話般神奇的每一刻。我發覺自然科學就是立意要解釋每一件事。這就有了一個明顯的危險,即你將無法看到解釋不通的一切。
當我們走過最後一個村莊,我們必須減緩速度到幾乎完全停止,因為路中央有一群女人與兒童正在緩緩通過。他們對我們揮手微笑,我們也同樣回敬他們。
“布拉!”他們隔著車窗喊道“布拉!”其中有一位婦人大概有了八九個月的身孕。
安娜從荷西的懷裡坐直身子,荷西再度將雙手放在方向盤上。她回頭看著那些婦女之時說:“在大腹便便的黑暗之中,總會有幾百萬個卵囊在游泳,帶著嶄新的世界意識。無助的小靈成之後,正要開始呼,便被擠壓出來。因為他們能吃的食物就是甜美的靈之,來自靈血的一對柔軟芽苞。”靈血,薇拉。我假設在這荷西安娜的宇宙裡,這些小靈就是我們,一般而言,就是地球上的人類。現在這裡就是明明白白談到斐濟人,這麼想似乎更不道德,不過想想他們的先人竟可以鎮靜如恆地,將這些靈之血與靈之送到肚子裡去。像這樣神仙一般的片不是更罕見的珍饈美食?
我們轉回到馬拉福。我回到茅屋之後,在陽臺上站了幾分鐘,看著太陽下山。我那險象環生的空中之旅竟可以如此美妙地結束,因此這一天應該值得這最後的表揚。那趟旅程是在太陽剛出來時的早晨。現在我的眼睛追隨著它那暈紅的光圈,直到它轉身落入海面。太陽不過是這個銀河幾千億顆恆星之一,它甚至還不算大。但它是我的太陽。
地球繞著銀河裡的太陽旋轉,還有多少次,我還能作為它的乘客?在我的身後,我已經繞了四十圈,繞著太陽飛了四十次。因此我的旅程至少已經走過一半。
我打開行李,衝了個澡,換上一件我在奧克蘭買的白襯衫。吃晚餐之前,我抿了一口隨身帶著的琴酒,然後將它擱在邊的桌上。我在旅行的時候,這是個永遠少不了的儀式。我知道當我到了預備就寢的時刻,就會再喝上一大口。我沒有其他幫助睡眠的招數。
我還記得悲苦地坐在那架小飛機裡,從納地飛來的途中,是多麼地想念那個瓶子。在戲劇化的幾分鐘之後我們遭到隔離,而那天早上航空公司對這個瓶子的照顧,勝過它的主人。
當我走進棕櫚叢中,關上身後的門,我聽見屋樑上有個東西匆匆逃逸。當下有種覺,我應該知道那是什麼,只不過未曾回頭仔細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