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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孤單與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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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有寬恕我。”

“不是這個問題。也許我比你自己還想寬恕你。可你得告訴我,我與她們的區別是什麼?”

“我愛你,我才把這些都對你說。”

“是嗎,你愛我你才能對我說你其實也愛別人?那麼你與我做愛,你為什麼不能也與她們做愛呢?只是因為法律,你才不能,是嗎?”

“不不,那些不是愛。我只愛你一個,這不一樣。”

“什麼不一樣?我和她們什麼不一樣?不一樣的只是,你幻想與她們做愛,而你與我實現了做愛,因為法律只允許你實現一個,這一個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你把我看成了亂之徒。”

“可你說過,你懷疑自己是個蕩的人。你自己說的。”

“我不是那樣的人,我從來相信,只有愛了才會有那樣的慾望,只有對所愛的人才會有…那樣的慾望…”但要誠實。詩人,你崇尚誠實:真的是這樣嗎?

詩人信誓旦旦,卻忽然語到自己掉進了一個陷阱:要麼你確鑿就是一個亂之徒,要麼你就不單是愛一個,你可能愛很多個。證明其實簡單:你還沒有看見一個之時你已經看見了很多,你被她們的可愛驚擾、引,你才去尋找一個。你在尋找事先並不確定的一個,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選擇。在很多引和愛的可能中你只能實現一個,也許是因為法律,也許不僅是因為法律。總之是因為你心願之外的什麼,不是因為你的獨特和自由,是因為通行的規則和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邊,看心裡和心外的那個陷阱。這一次不是別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個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別人把你貼在了牆上。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和原罪。而且,掉進這陷阱的似乎也不僅僅是你一個,好像有一個什麼本的東西掉了進去,好像世上所有純潔的愛情都掉了進去,在誠實的崖岸上一腳踩空,掉進一個“陰謀”的峽谷裡去了,深不見底。

176l開始寫一部長詩。寫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樹下或者葵林深處,城市浩瀚的樓群,大山裡,湖岸上,遙遠的林莽和荒原…寫他在那兒創造一塊淨土,詩人與不止一個也許不止十個女人,在那兒相愛無猜。

美好的愛情,為什麼只對一個?自由和平安,為什麼只能一個和一個?虔誠地看你不盡不衰的愛慾吧,跳出那個陷阱。承認這夢想,並且供奉這希望,說你愛她也愛她們,說你會愛所有可愛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個陷阱。苦而卑瑣的那個陷阱,把“純潔”搞得多麼慌張、狼狽。

詩人的長詩——古老的夢想和悠久的希望,寫他愛所有的她們,寫所有的她們愛他,寫所有的她們相愛:漂亮的體和不那麼漂亮的體,不單是體。心魂在敞開的體上敞開,不盡的訴說不期而至,敞開在敞開的慾望裡。我的臉,我的名字,把一個具體的歷史和永不結束的渴望,敞開給你。你也這樣。你和他,也這樣。

我們之間要這樣,天賜的差別是為了能夠親近。我們都曾在隔壁,放在牆與牆之間。飄著炊煙的屋頂下,亮了燈光的窗口裡,千篇一律因而編了號碼的方格中間,是一個又一個:一天的24小時,一年的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與渴望互不相見。各不相同的面龐、願望和秘密,都來這淨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戰爭的目光,在這兒熄滅。表達和傾聽。屋門在暴雨裡安閒地悠盪,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為了你能夠走來。距離是為了這個,陌生也是,為了團聚的別離。為此我們活著。我們得去耕種,採礦,紡織,印刷,叫賣和表演…然後回到這兒。我們還得走去街上,在商店裡相遇,在公共汽車上丟了東西,在喧囂的地鐵站旁站在樹蔭裡,看熙來攘往的人群…然後回到這兒。我們不得不去作報告,按照別人的意圖講述我們並不瞭解的事,慢地念著講稿度過沒有生命的時間…祈禱窗外的太陽快落吧,我們要回去。或者我們是昏昏睡的聽眾中的一個,坐在角落,燈光幽暗的地方,閉上眼,悉的詞彙和陌生的語言走過耳邊,疲憊的掌聲如逢不測…然後我們回去。時光逝,有人以年齡的名義給我們安排約會,在公園的長椅上,躲閃著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邊巡邏,所有的情報都已不是新聞…唯一的驚喜,是想起這兒,想起我們能夠回來。幸虧如此,幸虧是這樣。如果你們在大山裡,我們寧願都回到大山裡。如果我們在寂靜的湖岸上,他們都想回到這湖岸來。如果他們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們也要回到那兒。清晰的臉龐是我的標誌,赤體是我走到你的儀式,我們的表情自由平安,我們的表情放又純潔。湖水漲了。森林盤錯節。白的鳥,在山頂上棲息,轉動它天真無的眼睛,諦聽祈禱的鐘聲。如果你回來,看見我們在葵林裡談情說愛,你不要躲開,你只管輕輕地走來,毫無疑問,這恰恰是你應該回到的地方。如果我進來,走進體獨處的時間,你只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來,對,你想怎樣待著就怎樣待著,我只是來給你的窗上裝好玻璃,冬天的風就要來了。落葉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樹枝間有數不清的鳥巢。樵夫的斧聲響進白的太陽,大樹轟然倒下,讓人心疼。我們都有殘疾。別害怕,別讓羞愧得你黯然神傷,我們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貼在了牆上,從那時起我就想到這兒來,我知道你們會在這兒等我。是的,我們一向都在等你來呀,放心地哭吧為了那個夏天,這兒沒有叛徒,沒這個字眼兒“叛徒”是什麼?一種新型的大便器嗎?我告訴你的,你可以記住也可以遺忘。我告訴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訴別人。秋風吹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門上那隻荒唐的眼睛,別再抬不起頭來,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兩個字給害了,它把“慾望”也害了。

“秘密”它在淨土如在地獄。我們和你一同悔恨,這樣你快樂些了嗎?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嗎?不是寬恕。我們都是罪人,秘密隔斷我們的嚮往時,我們一同經歷過罪惡。一個信徒仇視另一個信徒,一種信徒消滅另一種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們來到這兒。當我們穿行於罪惡時我們不知道是在往哪裡去。就是這兒,想起來了就是這兒,揹負著沉重的罪惡我們就是想到這兒來的呀。是誰,在一個冬天的午後刺傷過你的自尊?她或者還沒來,她或者已經來了,但在這兒,你從她孩子一般驚奇的眼睛裡再認不出那個夜晚的寒冷。滲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融。那隻白的鳥給我們測量的路線: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如夢如幻的房子就在:盛夏裡的北方,嚴冬時的南方。那隻白的鳥不歇地飛翔,在頭頂上巨大的天穹裡,不歇地穿雲破雨。因此,如果你丟棄了誰,你在這兒可以重新找到他。誰如果離開了你,你到這兒來等他,他一定要來的…

長詩中斷。我們跟隨詩人,遠遠地眺望那片淨土。但當我們動著走近前去,詩人卻停住腳步。l跪倒在那片夢想和希望的邊緣,很久很久地像是祈禱,然後慢慢地回過頭來,眼中全是茫。那樣子彷彿一個回家的孩子發現家園已經不見,滿目廢墟和荒崗;又像個年長的嚮導,引領一群飽受磨難的遊民走出了沼澤卻又走到了沙漠,天上,飢餓的禿鷲尾隨而來。

因為wr說:“嘿,遊手好閒的詩人,祝賀你的‘人間樂園’。”因為f說:“沒有矛盾,那隻能是沙漠,是虛無。l,那不可能是別的。”因為z說:“可憐的詩人,你的淨土,無非一個弱者的自娛。”因為0或者n,也垂下了那雙熱烈的眼睛,默然讚許的眼睛。

因為c,他有你一樣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說出像你一樣的聲音。

l的長詩無以為繼。

177體浴場是一個戲劇。

戲劇,可以要舞臺,也可以不要。戲劇是設法實現的夢想。戲劇,是實現夢想的設法。設法,於是戲劇誕生。設法,就是戲劇。設法之所在,就是舞臺,因此戲劇又必是在舞臺上。

譬如在那浴場中,每一個人都是編劇、導演、演員和舞臺監督。那兒上演《自由平安》。一個夢想已經設法在那兒實現。但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個浴場舞臺,不能走出戲劇規則,不能走進“設法”之外的現實,每個劇中人都懂得這一點。

浴場以外必須遵守現實規則。

進入浴場脫下衣服,進入現實穿上衣服,不可顛倒。戲劇和現實不能混淆。

戲劇的特徵不是舞臺,而是非現實。而非現實就是舞臺,只能是舞臺,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臺。只要你意識到那不是現實你就逃不脫表演。

還說什麼夢想的實現呢?

那不過是:把夢想喬裝成現實。體,在這樣的現實中變成了體之衣。(有個名叫羅蘭·巴爾特的人最先看出了箇中奧妙,發現了體之衣。)人人都知道那遠不是現實,人人都知道那是約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見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因而在那個浴場舞臺上,你並沒有真正地,你的心魂已藏進了體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從其體上逃離。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為a和b的體之衣。)不可違背的戲劇規則把“自由平安”限制為一場演出,人們穿著體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說,自由平安遠未到來。人們穿著體之衣模仿夢想,祈禱自由平安。那是夢想的疊加,是夢想著夢想的實現,以及,夢想著的夢想依舊不得實現。每一場演出都是這樣。每一場演出都在試圖消滅這虛偽的戲劇,逃脫這強制的舞臺。

哪兒才能逃脫這舞臺呢?

愛情。唯有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