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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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妄想!伴君如伴虎,何況你父親耿介成,如今他不但不認罪,還要痛陳朝廷的弊政!”劉宗周不願讓夫人多說話,對兒子說:“溝,你把母親送回後宅休息,淨過手快來寫字!”老夫人很想坐在書房中陪著老頭子熬個通宵,但是她知道老頭子決不答應,而且她也不願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候徒然惹老頭子生氣。幾十年來,她在儒家禮教的嚴格要求下過生活,是一位標準的賢良母,如今既然丈夫不聽她的勸告,又不願她留在身邊,她只好離開書房。當兒子攙著她慢慢地走出書房時,她忍不住回頭望望丈夫,低聲說:“蓮子湯快涼啦,你快吃吧。”她的心中一酸,兩行熱淚簌簌地滾落下來,輕聲地自言自語說:“遇著這樣朝廷,有什麼辦法啊!”回到後宅上房,她在椅子上頹然坐下,對兒子哽咽說:“你父親的本明遞進宮去,定會有大禍臨頭。你今夜能勸就勸勸他不要多說朝廷不是,如不能勸,就連夜做點準備。”劉溝的臉灰白,勉強安母親說:“請母親不要過於擔憂…”劉-淨了手,回到書房。宗周在書架前來回踱著,用眼指示他在桌邊坐下。他不敢坐在父親常坐的椅子上,用雙手將父親所著的《陽明傳信錄》一書從桌子右端捧起來放到別處,然後搬一個凳子放在桌子右首,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把父親已經寫出的部分奏稿看了一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熱汗,站起來膽怯地說:“大人,你老人家這樣對陛下回話,豈不是火上澆油,更陛下之怒?”劉宗周在圈椅上坐下去,拈著花白長鬚問:“屈原的《卜居》你可背得出來?”
“還能夠背得出來。”
“屈子問卜人道:‘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假若是問你,你將何以回答?”劉溝垂手恭立,不敢回答,大珠汗不住從鬢邊滾出。
老人說:“像黃石齋這樣的人,敢在皇上面前犯顏直諫,正是屈子在《卜居》中所說的騏驥。你要你父親‘寧與騏驥亢軛①乎?將隨駕馬之跡乎?’”①亢軛--“亢”同“抗”抗軛是並駕齊驅的意思。
劉溝吐吐地說:“皇上的脾氣,大人是知道的。恐怕此疏一上,大人將有不測之禍。”老人說:“我也想到這一點。可是賊之禍,方興未艾;東虜窺伺,猶如北宋之末。我只想向皇上痛陳求治之道,改弦易轍,似乎尚可收桑榆之效。都察院職司風憲,我又身居堂官①,一言一行都應為百官表率。古人說:‘疾風知勁草。’又云:‘歲寒知松柏之後凋!’遇到今這樣大關節處,正要見大臣風骨,豈可苟且求容!”①堂官--主管長官,掌印堂。
“大人的意見自然很是。不過,皇上一向不喜歡逆耳之言…”
“住口!今國勢如此危急,我不能為朝廷正是非,振紀綱,使皇上行堯舜之政,已經是罪該萬死,豈可再畏首畏尾,當言不言?我平生講學,惟在‘誠’、‘敬’二字。言不由衷,欺騙皇上,即是不誠不敬。事到今…(他本想說已有亡國之象,但沒有說出口)如果我只想著明哲保身,我這一生所學,豈非盡偽?死後將何以見東林諸先烈於地下?你的話,真是胡說!”
“兒子不敢勸大人明哲保身,只是…”老人嚴厲地看兒子一眼,使他不敢把話說完,然後嘆了口氣,很傷心地說:“我教你半生,竟不能使你成為君子之儒!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遇到大關節處,竟然患得患失,虧你還是我的兒子!”劉-垂手而立,低著頭,不敢看父親,不敢做聲;汗珠直冒,也不敢用手擦。過了一陣,見父親不再繼續斥責,雖然心中實認為父親過於固執和迂闊,但也只得喃喃地說:“請大人不要生氣。兒子見道不深,一時錯了。”
“你不是見道不深,而是本沒有見道。以後好生在踐履篤實處下功夫,不要光記得書上的道理。坐下去,聽我口授,寫!”等兒子坐下以後,劉宗周沒有馬上口授疏稿,忽然傷心地搖搖頭,用沉痛的浙東口音朗誦出屈原的四句詩①:①四句詩--這是《離騷》中的詩句。
餘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捨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惟靈脩①之故也。
①修--指君王。
停了片刻,他把已經想好的一些意見對兒子慢慢地口授出來,而一經出口,便成了簡練有力的文章。雖然他提不出一個裕餉強兵的建議,但是他的每一句話都指出了當時朝廷所推行的有害於民、無救於國的政令和積弊,許多話直率地批評到皇帝身上。過了一陣,他停下來望著兒子問:“都寫了麼?”
“都寫了。”劉-實在害怕,隨即站起來看看父親的動神,大膽地問:“大人,像這樣責備朝廷的話敢寫在疏上麼?”
“只要有利於國,為什麼不敢說?咳,你又怕了!”
“皇上剛愎好勝,諱言時弊,大人深知。像這般痛陳時弊的話,雖出自一片耿耿忠心,也恐不能見諒於上,徒招不測之禍。請大人…”
“楊椒山①劾嚴嵩,楊大洪②劾魏閹,只問是非,不問禍福;殺身成仁,為天地留正氣。何況今並無嚴嵩、魏忠賢,而今上又是大有為之君,我身為大臣,豈可緘默不言?坐下去,接著寫吧。”①楊椒山--楊繼盛字仲芳,號椒山。嘉靖時彈劾相嚴嵩十大罪,受廷杖,下獄,被殺。
②楊大洪--楊漣字文儒,號大洪,天啟時彈劾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慘死獄中。
他每口授一段便停下,叫兒子念一遍讓他聽聽,然後接著口授。幸虧他的老眼昏花,看不見兒子的手在微微打戰。全疏口授畢,他叫兒子從頭到尾慢慢地讀一遍,修改了一些用字和句子,又口述了貼黃內容,然後叫兒子拿出書房請門客連夜謄清。
窗外雨已停止,只是天上還不斷地響著遙遠的雷聲。雞叫頭遍的時候,劉溝把謄好的奏疏拿進書房,叫醒坐在圈椅中剛剛蒙-睡去的老人,將疏捧到他的面前。他用雙手接住,在燈下仔細地看了一遍,又看看本後貼黃,全部恭楷端正,點畫無一筆誤,然後輕聲說道:“隨我到正廳去!”劉宗周由兒子打著燈籠引路,來到正廳,面北恭立。老僕人不等吩咐就端來了一盆清水,整理香案。劉宗周先把奏疏擺在香案上,淨手,焚香,向北行了一拜三叩頭禮,然後叫僕人趕在黎明時候到會極門將奏疏遞進宮去。這時,徹夜未曾閤眼的老夫人由一個丫環扶著,從後宅來到正廳,看著丈夫“拜表”不敢吭聲;等僕人捧疏離去,不落下熱淚,長嘆一聲。劉宗周望望她,想對她說一句安的話,但一時不知怎麼說好,轉身回書房去,等待著皇上治罪。
昨黃昏因為下雨,乾清宮中更加昏暗,一盞一盞的宮燈全都點了起來。一個太監來到崇禎身邊,問他是否“用膳”他搖搖頭,說道:“急什麼!”隨即他想到曹化淳應該進宮來了,抬頭問道:“曹化淳還沒來麼?”
“曹化淳進宮多時了。只因皇爺正在省間文書,不敢驚駕,在值房等候呼喚。”
“叫他來!”曹化淳每天黃昏前照例要進宮一趟,有時上午也來,把崇禎所需要知道的事情秘密奏聞。有時沒有重要事情,倘若皇帝高興,他就把偵事番子們所稟報的京師臣民的隱私事告訴皇帝,而崇禎對臣民的隱私細故也很興趣。為著使東廠太監起到耳目作用,夜間只要曹化淳寫一紙條,隔著東華門的縫隙投進來,立刻就會送到乾清宮。現在他望著跪在面前的曹化淳,問道:“你知道黃道周這個老傢伙在獄中說些什麼話?”曹化淳回答說:“據偵事番子稟報,黃道周抬進鎮撫司時,看見獄門上有‘白雲庫’三個字,嘆口氣說:‘這是周忠介和周宗建①兩先生死的地方!’”①周忠介、周宗建--周順昌諡號忠介,天啟朝吏部主事。周宗建是天啟朝御史。二人均被魏忠賢修殺於鎮撫司獄中。
“可惡,他把自己比做周順昌他們了。還說了些什麼話?”
“他進獄後又說了一句話,奴婢不敢奏聞。”
“他又說了句什麼話?你快說出吧,我不罪你。”
“他說:‘皇上是堯、舜之君,老夫得為關龍逢、比干①足矣。’”①關龍逢、比干--關龍逢因諫夏桀王被殺,比於因諫殷紂王被殺。
崇禎大怒,把御案一拍,罵道:“可惡!這個老東西把朕視為桀、紂之君,真真該死!該死!”
“請皇爺息怒,不要同他一般見識。”
“劉宗周在做什麼?都是什麼人前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