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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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用不著你親自出馬!”
“不,我一定得去。俗話說,一人不過二人智。這是一步險棋,困難很多,我同你一道,緩急之間可以幫你出個主息。”
“正因為是一步險棋,我決不讓你親自出馬。”
“我非去不可。不說論公;論私,我是嫂子,你是老弟,你現在得聽嫂子的話。”
“可是你的箭傷還沒有痊癒。”
“我剛才已經試過,並不妨礙騎馬。”劉芳亮頓腳說:“嫂子!潼關自古稱為天險,又有朝廷重兵鎮守。我們只有二百騎兵前去,還得越過靈寶和閿鄉兩座縣城,這事情不是玩的,即令賀人龍只帶兩千人馬出關,也是我們的十倍之眾。我劉芳亮為解救商洛山中之危,縱然粉身碎骨,連眼皮也不眨一下,萬一夫人你有好歹,叫我,叫我今生永遠無面目再見闖王!”
“明遠!我們此去誘敵,要對付的可能不是十倍之眾,大概還要多一些。正因為這件事不是玩的,我必須同你前去。我衝鋒陷陣不如你,可是臨機應變你不如我。咱們二人同去,方能走好這著險棋。”
“唉,相隨八年,我從沒有見過你像今這樣固執!”
“明遠!你就讓嫂子固執這一次吧!”劉芳亮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搖搖頭,告辭走了。
高夫人吩咐慧英和慧梅趕快準備。過了片刻,她又吩咐慧英出去把親兵頭目張材叫來,準備動身;吩咐慧梅把老營總管叫來,把後方留守的責任代給他。然後她親自出去到高一功的子那裡,把照料各家眷屬的事情託付給她。為著不走消息,她只對高一功的子說她同劉芳亮率領一部分弟兄出去打糧,順便看看官軍動靜。從高一功子那裡回來以後,她把蘭芝拉到懷裡,坐在她膝上,替她把一個沒扣住的扣子扣上,又替她把辮梢上鬆開的紅絨頭繩紮好。蘭芝含著淚說:“媽,你帶我一道去吧?”高夫人忍著淚回答說:“這一回不能帶你去,你同舅母住在一起,等著我回來。每天一早一晚,好生用功讀書寫字,白天願意玩就玩,願意練武就練武,隨你。雖然常言道‘女子無才便是德’,讀書和習武都不是女子的本行,可是咱們的情形不同,咱們是造反的人!你能多學會一些本領,幾年後就是你爸爸的幫手!”她一面丁寧,一面心中陣陣痠痛。為著趕快解救闖王和劉宗等在商洛山中的危急,她不得不帶著箭傷,在冰天雪地中親自去擾亂天險潼關,同強大的官軍周旋。可是哪是自家的兵和將?一共才只有二百個人!起義以來她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艱難,也沒有獨擔過如此重擔,打仗不是兒戲,縱然次次都打勝仗,也難免有人陣亡,此一去,說不定就是母女永訣了…
從明朝中葉以來,全國到處都有關帝廟,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關帝神像或牌位。農民軍受了當時歷史風氣的影響,崇信關公,高夫人用清水淨了手,在關公神像前焚了香表,跪下去磕了三個頭,暗暗祝願三件事:第一願,闖王和幾位大將,雙喜和小張鼐全都在商洛山中,平安無事。第二願,她此去旗開得勝,不要損兵折將。第三願,她同闖王能夠早會師,骨團圓。她起來之後,慧英和慧梅跟著跪下磕頭,也都有自己的祝願。除掉祝願此去旗開得勝,高夫人平安無恙之外,另外不盡相同,事屬未節,就不提了吧。
提前吃畢午飯,人馬在川裡排好隊伍,劉芳亮派小校來請高夫人。高夫人率領男女親兵騎馬下山,老營男女和村中百姓都站在崖上送行。奔到隊伍前邊,高夫人用親切的眼光從排頭看到排尾,然後從親兵頭目的手中取過“闖”字大旗,嚴肅地叫道:“劉芳亮接旗!”劉芳亮勒馬近前,雙手接住大旗。高夫人字字響亮他說:“保大旗如保闖王。你人在旗在,不得有誤!”劉芳亮大聲說:“夫人放心!只要我劉芳亮在,大旗有失,提頭見你!”隨即轉過身去,說:“掌旗官,接旗!”掌旗官接住大旗,還沒有來得及舉起,高夫人說:“一路之上,偃旗息鼓,務求秘密。等到潼關附近,聽我號令,再將大旗打出。”
“遵令!”掌旗官在馬上回答,把大旗捲了起來。
高夫人又把全隊從排頭看到排尾,又特別看看那些隨在隊尾的十幾匹騾馱子,轉向劉芳亮低聲說:“明遠,你下令起①吧。”①起--出發,起身。
劉芳亮把鞭子一揮,大聲說:“起!”於是這一小隊人馬神奮發地在萬山叢中出發了,他們專走偏僻小路,神出鬼沒,晝伏夜行,第四天黎明時候便到了閿鄉縣西南鄉的大山裡邊,潼關城隱隱在望。
潼關城居高臨下,地勢險峻,自古作戰很少從東門仰攻,高夫人因為兩次隨闖王從潼關附近經過,早已對潼關城的地理形勢有所瞭解,在到了閿鄉縣境之後,她讓人馬在山中隱藏起來,一面休息,一面派人打探潼關的官軍動靜。經過打探,她知道官軍已經把糧草和馱運糧草的騾子。驢子準備齊全,定於十一月某黃道吉拔旗出發。潼關城南貫通河南、陝西兩省的幾條峪和崎嶇小路,如今因潼關解嚴,四野無警,官府認為李闖王的餘眾都逃到兩百里外的商洛叢山中,所以這些峪路的防守不再像一月前那樣嚴密,而潼關南門和水門的守軍也很單薄。
賀人龍在高夫人來到閿鄉西南的第三天,也就是他所選定的吉,率領著本部人馬和潼關原有守軍的大半人馬,浩浩蕩蕩地向商州迸發了,隊伍開拔後,他也騎馬出城,卻故意不出南門,而從水門出去。因為他認為自己的名字上有個“龍”字,龍得水可以騰雲致雨,從水門出取個吉利,便可以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闔城官紳送他從水門出城,在通洛川為他餞行,預祝他一鼓掃清“餘孽”使朝廷無西顧之憂。賀人龍認為李自成和劉宗大概都己陣亡,縱令未死,身邊剩下的人馬也很有限,苟延旦夕,已成驚弓之鳥,只要他用心搜剿,不難斬盡殺絕。他連喝幾大杯酒,意氣風發,與送行的眾官紳拱手相別,飛身上馬,揮鞭追趕大隊。送行的人們望著他的大旗和前後簇擁的親兵、幕僚們轉過一個山腳,於是或騎馬,或坐轎,散亂地各自回城。
到了下午,大約申尾西初,高夫人和劉芳亮就率領隊伍向潼關出動。一氣奔了五十多里,黃昏後來到了潼關城外七八里遠的一個村莊裡。人馬即刻把村莊包圍,不使走漏消息。事前高夫人就從嚮導的嘴裡清楚這個村子裡有一個勾結官府、魚鄉里的土豪劣紳,家中廣有錢財,騾馬成群,農民軍出其不意進到莊裡,將他捉住,當眾亂刀砍死,又殺了他一家二十多口,然後開倉放賑。劉芳亮把全村百姓叫到場①裡,對大家說他們闖王親自率領的人馬,來此向潼關官軍挑戰,還有大隊人馬在圍攻閿鄉縣城。老百姓看見他們殺了惡霸,開倉放賑,行事已自不凡,又看見“闖”字大旗和隊伍整齊,一高頭大馬,就對劉芳亮的話完全相信。高夫人還怕騙不住官軍,事前從親兵中挑了一個人扮做闖王模樣,在場裡出現一次,對劉芳亮低聲說了幾句話,彷彿有所指示,然後同他匆匆地在村中各處巡視。於是老百姓對李闖王的來到村中,更加堅信不疑。
①場--河南人對打麥場的簡稱,陽平聲,讀cháng。
劉芳亮散了賑之後,只叫大家幫忙做一件事,就是在挑戰時候全村百姓去到潼關城下邊吶喊助威。百姓們久已震於李闖王的威名,今晚又得到好處,且料就官軍夜間不敢出關,紛紛答應照辦,一些貧苦青年平吃沒吃的,穿沒穿的,還受有錢有勢的人們欺壓,這時都懇求收留他們,可是農民軍因為缺少馬匹,不能多收留,只挑選了五個年輕力壯、家中沒什麼掛牽的小夥子留下,把在土豪家裡得到的三匹好馬和兩匹騾子給他們騎。
三更時候,劉芳亮親率三十名將士拿著沿途收集的鳥槍、火銃,到了潼關城下,站在滾木、壘石、箭和抬槍所不及的地方,向守城官軍高聲謾罵,挑戰。站在後邊一箭之外的將士和老百姓吶喊助威。關上駐軍從夢中驚醒,齊奔上城,火炮、弓、弩亂髮,滾木、壘石齊下。劉芳亮下令向城上施放鳥槍、火銃。官軍剛把大部分人集合東門,正準備派一支人馬出戰,忽然南門和水門外炮聲又起,火光沖天,吶喊挑戰,並見樹林中火把甚多,來往不絕,摸不清農民軍的虛實,只好龜縮在潼關城內,等待天明,農民軍在城外鬧騰到四更時候,突然撤走,不知去向。
當農民軍在城外挑戰時候,丁啟睿惟恐關城有失,倉皇奔上南城,督率將士嚴守,同時派人潛出潼關西門,飛馬追趕賀人龍,叫他火速回師。等到農民軍退走以後,他派人出城察看,見一通石碑上貼著李自成給賀人龍的挑戰書,約他於十之內到陝州以東的張茅鎮附近會戰;如賀人龍不去會戰,闖王就要重回來攻進潼關,詢問城外百姓,都說確實是李自成的人馬,親眼看見“闖”字大旗,並看見李自成本人穿著青布箭衣,戴著白小氈帽,騎在一匹高大的灰青馬上指揮挑戰,丁啟睿立刻一面火速奏報皇上,一面檄告河南巡撫李仙風,有一個幕僚對此事有點懷疑,趁他的奏疏尚未發出,走到他的面前說:“大人,河南府①系藩封重地,不可有失,不論這股賊是否有闖逆在內,給河南李撫臺的文書均應火速發出。只是給朝廷的這封急奏以及與兵部的緊急塘報,是否可以稍緩發出?”①河南府--洛陽。崇禎帝的叔父朱常洵封在洛陽,稱為福王。
“老先生有何高見?”丁啟睿問,輕輕地晃著腦袋。
“以卑職看來,昨夜這股賊,未必有闖逆在內。請大人再為斟酌。”
“何以知未必有闖逆在內?”
“當賊突圍逃竄之時,分作二股,兵悍將多向商洛山去。倘闖逆未死於亂軍之中,必隨這一股逃人商洛山中,何能到崤函山中?卑職對此不能無疑,恐墜入賊狡計。”丁啟睿哈哈大笑,隨即用指頭輕敲桌子,說:“老先生仍不知李自成為何許人!此賊最善用兵,不能以常理度之。以學生愚見,當李逆欺騙官軍,分作兩路,他自己潛攜老弱,向豫西逃命。馬科與孫撫臺都上了他的大當,以為他必以騎自衛,故誤向西南一路追殺,倘若當時孫撫臺一直向東追殺,則闖賊豈能逃脫?不幸孫撫臺見不及此,致使功虧一簣,上貽君父之憂,下留地方之患。”這位幕僚仍然不敢同意,又說:“大人明察賊情,所見自甚有理。只是卑職仍不明白:當時大軍雲集,圍得鐵桶相似,闖賊為自身計,離開銳,而隨老弱突圍,豈不甚危?”丁啟睿又笑了笑,說:“這幾年學生留心考察,李自成用兵往往與兵法暗合。即以他這次隨老弱突圍一事來說,也正是所謂虛虛實實,變化無端。兵法雲:‘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逆賊李自成之所以能竄數省,屢挫官軍,迄今未能斬除者,蓋彼用兵往往與孫子暗合,出鬼入神耳。”停一停,他又說:“當夜有不少人親見女賊高氏在此一股。按常理說,也斷無夫分開逃命之事,縱然闖賊想拋棄高氏,高氏豈肯離開丈夫?人言高氏尚有本領,但不論如何,終是女之輩,不要把她看得太非凡了。”
“大人剖析透徹,卑職實不應再有疑心。但卑職今聽說,昨夜襲擾潼關的賊人馬不多。闖賊新敗之後,既然人數甚少,何以敢如此猖獗?難道不怕大軍追剿麼?”丁啟睿拈著鬍鬚說:“此李自成之所以為李自成也!”這位幕僚不再說話,其餘的幕僚們同聲稱頌:“大人明智,所見極是。”兩份送往北京的火急文書就這樣發出了。
卻說高夫人和劉芳亮進擾潼關後過了兩天,突然在夜間攻進靈寶,佔領了城東北角一里多遠的娘娘山,進入東關,焚燒了幾間房子,火光沖天,知縣和駐軍都驚慌失措地奔上城牆,在火光中只見“闖”字大旗招展,騎兵來往如穿梭一般。高夫人派她的親兵頭目張材一直騎馬到吊橋附近,向城上了一封書於,以闖王的名義告訴城中父老不必驚慌,他只是要賀人龍出關作戰,並不攻城。一個守城兵探頭往下問:“喂,你們到底是誰的人馬?”
“我們是闖王的人馬。”
“李闖王不是在潼關南原完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