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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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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是夢。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夢,因為我現在的判斷力是不作數的。

他們甚至不徵得我同意,就剃光了我的一頭秀髮。世界上找不著比剃光頭髮更使我仇恨的事了。我相信這是個荒誕的夢,等醒來,我稍一偏臉,就會看見漆黑的頭髮像往常那樣,順著潔白的枕頭淌下去…

正對著我臉,是一些奇奇怪怪的燈,燈光明亮而柔和,這大概是照耀過許多人內臟的那種燈吧。在這魔幻般的燈下,許多人不得已敞開肺腑,讓那些寒光閃閃的刀剪做一番選擇和料理,以求得盡善盡美的重新安置。我知道,它就叫無影燈。

我卻從它光源深處看到一種神秘和恐怖的所在。不必難過,因為每個躺到這上面的人都是身不由己,聽任擺佈。即使躺上來就後悔了,那也逃不掉了。

“我們開始了。”一個聲音說。我到這聲音在整個天宇中震盪。隨後,各種金屬器具撞擊著,響得震耳聾,我彷彿置身一個沙場。

我想不通團支書王掖生幹嗎要在夢裡喊我,我在夢裡可從來不喊他。這真是件怪事。

因為我在那場莫名其妙的救火中暈倒了,所以我就入了團。大家對我的暈倒大大讚揚一番,講了許多好聽話,似乎我的進步全得歸功這個暈倒動作。看大家那意思,我是暈對了地方,也暈對了時候。然後,所有人朝著我拍巴掌。我可從來沒受過這一套,拼命低下頭,該死的臉紅得要燒起來。我幾乎縮成一團,生怕被這場合搞得像個偉人。

最後團支書來對我宣佈:我已是一名正式的共青團員。他的臉繃得四稜見方,聲音乾燥,簡直像在對我宣佈一項判決。我卻在這嚴肅的時刻想起那件滑稽事來:他怎麼會在夢裡喊我。

“你不要驕傲,因為你身上還有許多缺點。你的進步很大,但是你不能驕傲。”我對他說,入個團沒什麼值得驕傲。

“不對,你應該驕傲!入團是好事。”我對他說,當然是好事。

“不過好事往往也會變成壞事。有的人加入了組織馬上就變壞了,目空一切,驕傲自滿。”我問,他們是怎樣驕傲自滿的?

他說:“就是變壞了。”我有點糊塗。又問,是怎樣變壞的?

“就是驕傲自滿。”他斬釘截鐵的話音使一切都簡單明瞭了。我明白好事會變壞事;好事要想變得更好往往會變糟。

接著他又提起我那些很老很老的缺點。他對我的缺點極了,簡直比對我的五官還。我和他開始討論我的這些缺點,我談得十分從容,就像談別人的事。一談起我的這些長進不大的缺點,我和他總能談得相當融洽。在對付我這些可惡的缺點時,他和我十分合得來。他說:“你總是跟一般人不同。你的思想意識有待繼續改造。”我心悅誠服地直點頭。說實話,我已不覺得改造這詞刺耳了。這時我和團支書站在火車站,一出院劉隊長就給我探親假了。上火車後,團支書莊重地向我揮揮手。我發現軍用水壺上裹了層棉套,這是團支書縫的,肯定是。

但我認為他實在沒必要在夜裡做夢時喊我,那樣喊有損他的威信。他是個公認的正派人,夢裡一不謹慎,便出了自己洋相。

我可不願意人家知道我的夢。無影燈懸在上方,像夢中的太陽。夢中有時會出現好多個太陽。我的頭嗡嗡作響,他們在幹什麼?在檢查那裡面所有的夢嗎?

我不願這樣赤條條的去死,堅決不!我不願被剃光頭髮,成一副令人討厭的樣子去死。我還不願意他們剖開我的肚子,把裡面翻得一塌糊塗。

我清醒著。這或許是最後的清醒了。

一個可怕的東西捂住了我的呼器官。絕望。我只來得及絕望。絕望、絕望…

一望無際的湛藍,天和海連接在一起,沒有什麼能區別開它們。未知的深度和廣度使一片風帆茫茫然。

汪洋大海中漂泊的生命在碰運氣,它要找到一條通道突出去,從這渺無涯際的汪洋、從這死一般的湛藍、從這未知的深廣水域裡突出去。必須找到一條通道,一條海峽。

一直向前漂著。生命向前漂著,已經不知漂了多久。風帆撕成了碎片,纜繩磨損,桅杆折斷。還要漂多久?漂吧。然而這從不變化的湛藍多折磨人啊!無休止的單調景真是難以忍受!總是那樣呆板的藍水面,總是一覽無餘的藍天空,總是那條展現在前方的半圓形地平線——單調的天空和單調的水面之間一條隱隱綽綽、充滿誘惑的帶子,但那決不是陸地。因此,無論怎樣漂,無論向哪裡突去,覺到的卻總是靜止,或說永恆。

但生命之帆還在不屈不撓地尋找通道。

它盲目地東突西闖,甚至受盡欺騙。像麥哲倫的船隊,一次又一次摸索著駛進貌似海峽的入口:聖馬提阿斯灣、企鵝灣、歷險灣…它們只是一個個封閉的海灣,撥人勇氣的死衚衕。

風帆被迫從不可逾越的死海灣盡頭掉轉航向,再向前途茫茫的汪洋駛去…

生命,本身就充滿探險和倡然。麥哲倫的勝利在於他比別的生命更具有韌。甚至連拉普拉塔河的誤會也沒有使他灰心。船隊昂然開向拉普拉塔河的河口,堅信不疑這滾滾西去的巨將帶他們進入另一片海洋。麥哲倫受著巨大的愚:認為他的偉業已完成、通道找到了,這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海峽……生命充滿信心地向前摸索,然而拉普拉塔河卻越來越窄,雄偉的水路並不是它要尋找的海峽,它再次折回頭來…無望的航行繼續著,幾乎走投無路。但突然間,一陣颶風把它帶進海的深谷,這裡充滿暗礁,稍微動一動,就會撞上去,然後沉下去,永遠地沉下去……船隻在礁石縫隙裡擠進擠出,遠處升起灰的煙柱,麥哲倫知道,那是即將沉沒的船在求救…駭人的颶風。海灣裡頓時白滔天,旋風大作,一片混沌。生命到了最後毀滅的關頭,但就在這關頭,它驚奇地發現,屹立在面前的一排險峻的岩石並不是封閉的,在最突出的岩石後面出現一線河岔子…再往前,再往前…

麥哲倫船隊的命運終於發生戲劇的轉折。四艘船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駛入自古無人知曉的陰森森的海峽…

水路是否會中斷?遠處的礁石是否又會合攏?彎彎曲曲、佈滿兇險的航道像宮,又像陰司的暗河。這是一條几乎無法通過的海峽:許許多多的拐彎處、小海灣、蛺灣、淺灘和互相錯的支及十分混亂的礁石。要有非凡的勇氣和極大的幸運,才能通過…

我醒來後,子已過去許多天。我的甦醒使許多人毫不掩飾地鬆了一口氣。顯然,他們擔心我不再醒來,在“乙醚”的全麻醉後,稀裡糊塗就直接走進永恆。也就是說,怕我經不住那一番折騰,讓他們的努力半途而廢。

但我畢竟還是醒了。難怪他們全像盯著一個奇蹟那樣盯著我。那些白帽子白口罩之間的黑眼睛盡力不把心滿意足表現得太過分。他們在我身上欣賞自己的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