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尋找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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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磚衚衕今天異常熱鬧,吳戈的心情卻異常沉重。院子的天井裡,擺滿酒席,甚至院外的衚衕裡也擺了六七桌,路過的人都得側著身子擠進擠出,比紅白喜事還熱鬧。吳戈請了所有的街坊鄰居,還有何記米行的工友們。最後一場比武已被取消,而骨骨的病情進一步惡化,吳戈擔心以後不會再有機會宴請這麼多朋友。
說書人陳子羽、程天台大夫、老童生戴寒山、還有米行的工頭餘一過坐在一桌,同桌中最年輕的是醬鋪學徒馮小七。他們近來都發了些小財,也都是因為在英雄會上押寶押對了吳戈。英雄會和吳戈是他們共同的話題。陳子羽和程大夫儼然是專家。
陳子羽道:“真可惜啊,真想看一看吳兄弟能不能撼動賽存孝崔冀野。崔冀野固然勇武絕倫,吳兄弟卻是真正的仁者無敵。”程大夫卻輕輕搖搖頭:“如果比武不取消,我還真不敢押吳兄弟贏。諸位都在知道,小崔和吳兄弟,都是我專門給他們推拿療傷,這兩人的體格我都非常瞭解。若論身體,吳兄弟實在無法與小崔相比。那小兔崽子真是牲口一樣的體格。”同桌的幾個人加入爭執,酒勁又上來了,聲音越來越大,而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吳戈笑著勸開眾人道:“諸位不必爭了,爭也沒有用。反正我也沒機會跟他比試了。”
“誰說沒機會?”一個人的聲音從衚衕口傳過來,“三天後,如果你不想當縮頭烏龜的話,請按原定時間到閱馬場英雄會的擂臺,咱們自己比一場。”所有的人都循聲看過去。只見一個彪悍高大的錦衣青年懶洋洋地靠著牆,一支牙籤在嘴裡咬來咬去,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樣子,居然是崔冀野本人。
“聽我師父說,你是因為要替某人還五千兩銀給我師父,才主動提出跟我比武。”崔冀野踱到吳戈面前,表情仍是那樣無禮地說道。而吳戈又聞到了他身上那股透著惡的古怪香味。
“現在我用不著還這筆銀子。”吳戈苦笑,“所以,也用不著跟你比武了。”
“是啊,我也聽說了,你的女人要嫁人了,不用你替她還錢了。”崔冀野惡毒地笑著,“咦?你傾盡全力幫助過的那家人呢?搬走了吧?聽說十天前就搬走了。我真同情你。你現在一無所有。”餘一過和其他憤怒的米行挑夫們喝罵著圍了上來。吳戈攔住了他們,緩緩問:“為什麼要與我比武?”
“只因為我師父說,你是唯一有可能打敗我的人。”
“恕難從命。我不會與你比的。”崔冀野提高嗓音道:“我就是想讓師父還有京城武林的那些老朽們看一看,到底咱們誰更強。我們比的,是男人的榮譽。你敢麼?這不是京華英雄會,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較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應當為自己的榮譽而戰。不要以為你真是英雄,沒有人等著你去拯救,沒有正義等著你去匡扶,沒有世界等著你去改變。你跟我一樣,除了會兩下把式,咱們什麼狗都不是…”吳戈打斷了他道:“你不用我了,我準時到。”崔冀野搖搖頭:“你還真吃這將法,這點就受不了,擂臺上怎麼行?我一直以為你是個有趣的對手,原來不過如此。贏不了的話,你可得小心了:我會打死你的——有人出五千兩銀子要你的命。如果你能活到三天後,這五千兩就該我得了。”崔冀野的話再次引得餘一過和其他米行的挑夫們怒目而視。而他卻恍若不覺:“我也急需這筆錢。其實這也將是我的最後一場比武了。比完了,我也就會離開京城。”他出雪白的牙齒,笑著伸一個懶,說:“這裡太悶了。人就像生活在一個鐵甕裡,透不過氣來。只看得到死氣沉沉的老傢伙們。不只是整個京城,哪裡都一樣。幾年前跟師父去緬甸,覺得真帶勁。現在又想出去闖一闖。就像你一樣。”他說著走過來,老朋友一樣把手搭上吳戈的肩頭,說,“我其實很羨慕你。有這麼多的朋友,而且去過那麼多地方。聽師父說你連撒馬爾罕都去過,那裡怎麼樣?”吳戈皺著眉,輕輕閃開身子,道:“當然跟中原不一樣。”崔冀野道:“我想往更西的地方去,我想去看看山中老人的極樂世界。”吳戈一愣,道:“你說的可是霍山?本?薩巴?”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從崔冀野面上掠過。他隨口打著哈哈道:“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他用力拍拍吳戈的肩膀道“好了,不說了,三天後咱們一決高下。對了,不許帶兵器。你若帶了刀來,師父說過,論刀法,我可就不是你的對手了。”吳戈點點頭,道:“好,我準時到。肯定赤手空拳。咱們就按京華英雄會的規矩比。”崔冀野哈哈一笑:“不要緊,這次我會防著,所以你不妨連牙齒也用上。放心,你會比梁公度運氣好的:我上次那一腿只用了八成力,他就這樣活不成也死不了。我若要打死你,肯定會用十成力,讓你徹徹底底地上西天極樂世界的。呵呵,這可不是山中老人的極樂世界喲。”吳戈微微皺眉道:“能告訴我是誰想花錢送我上極樂世界麼?”
“放心,不是我師父。他對你還真是不錯。你猜不出的。”崔冀野笑著轉身離去。吳戈揚聲問道:“是那條毒龍?”崔冀野在衚衕口霍地回過身來,笑了笑。徐有貞搖著頭道:“這人留下來終是個禍患。現下聖上雖已不再追究,但說到底仍是天大的禍事。伴君如伴虎,聖上喜怒無常,如果要拿咱們幾個開刀,這起碼就是殺頭的罪名。”曹吉祥連連點頭:“徐大人所言極是。付那個貪鱗三五千兩銀子把這事辦妥就成。”灰衣人坐在角落裡,燭光的陰影跳躍在他的臉上,看不清面目。他緩緩道:“貪鱗說了,必要時為了保護自己,他殺人可以不收錢。”徐有貞道:“不收錢我就不放心了,那可不保險。曹公公您看呢?”曹吉祥道:“徐大人放心,如果貪鱗失手,我還有一步棋——那個崔冀野。這個姓吳的已經答應跟崔冀野比武了。總之,這個吳戈必須死。”這天的夜裡,骨骨在吳戈的懷裡去世了。
在他死之前,他一直強撐著問著為什麼:為什麼荻姐姐要嫁人了?為什麼他們搬走了?吳戈抱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第二天的黃昏,他抱著骨骨的骨灰罈,來到茶館。這時,他已經一天多沒有進食了,為了明天的比武,他必須吃點東西。
從現在開始,他什麼都不再擁有了。他與崔冀野的比武變得毫無意義。沈天涯已離開京城,嚴紫嫣也已下葬。真兇已無人追查。明天荻小姐將會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的聘禮。
京華對自己而言,如同一個沉重的夢。夢醒後再次一無所有。
為什麼還要去比武?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還沒有倒下。這與個人尊嚴個人名譽無關,在這之前,在這之後,自己始終只是億萬人中默默無聞的一個。他只是想讓那些人知道,自己寧可死去,也不能向這沉淪的世界投降。
所以此刻他雖然全無胃口,仍著自己吃下這碗湯麵。
卓燕客從小酒店外走了進來,說:“現在改變主意還來得及,再遲一刻就晚了。離開這裡,離開中原,繼續你的遊歷與放逐去吧。”吳戈沒有回答。他低著頭繼續吃麵。卓燕客在他面前坐下,靜靜看著他,說:“除非你帶刀,赤手空拳你現在打不贏崔冀野。你說過,活下去,不管多苦多難,活下去。這也是我現在想跟你說的。”吳戈仍沒有回答,端起碗抬頭呼呼地喝著湯。卓燕客看著他的喉結上下滾動著。
片刻之後,吳戈吃完麵,喝得半點湯汁不剩,才點點頭:“我知道我打不過崔冀野。”
“那還是要去?”吳戈道:“我現在需要找個地方睡個好覺。”說著向門外走去。
“吳戈。”吳戈聞聲停下來,回頭看著卓燕客。
“我第一次見你揮刀時,你只有十六歲。我這一生,從來不曾見過比你更完美的揮刀。你是最好的天才。你有機會的。”
“謝謝。”吳戈點頭。於是最後一天的清晨,淮揚會館,最好的一間客房裡,吳戈被窗外的叫賣聲喚醒。
於是吳戈坐起身,磕了磕鞋,發現了藏在鞋裡的毒釘。
他知道就算在睡夢中,決不至於讓人無聲無息地摸進屋裡放下毒釘而自己毫無察覺。他仔細想了想,自己脫下鞋後,只有一名在會館幫工的女子進過屋換開水。
他拿起桌上的水壺,聞了一下,又用銀針一試。果然,這壺茶也有毒,幸虧昨晚自己太累了沒有喝。他心裡漸漸明白了。
昨晚自己曾聞到一種似曾相識的奇怪的香味。貪鱗也起得很早,梳洗了一番,正要出門,門外卻傳來一陣兇狠的狗叫。接著就聽到房東老大爺在問:“這位爺臺問的可是阿玲?她有沒有在淮揚會館幫工我還真不知道…”貪鱗心中一凜,接著門就被撞開了,吳戈牽著一隻高大的狼狗出現在她面前。吳戈手上的布里,正攤著自己的毒釘。
二十年前,她還是個九歲的孩子。一名西洋傳教士救了她,把她養大。後來傳教士死了,她學會了用毒的本事,於是殺人成為了她的職業。在京城,除了灰衣人和崔冀野,沒有人知道她就是貪鱗。崔冀野怎麼成為自己朋友的?對了,他們都沉山中老人的極樂丹。只有他們倆知道在哪裡買,偌大一個京城,也只有他們倆有共同的話題——極樂丹可以引導他們走進靈魂的極樂世界。她看著吳戈,笑了,她的手中正握著另一枚四角釘。她的手用了用力,血從手心了出來。血很快變成了黑。這一次,她可以永遠地進入極樂世界了。這是個陰暗的黃昏,空曠的閱馬場裡照常空無一人。看門的孟大爺懶洋洋地看了看天,喃喃道,難不成又要下雨,遂取過一壺茶慢慢品著。廣場中心的擂臺,往無數的大紅燈籠全部取走了,一片昏暗。
孟大爺忽然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擂臺上出現了一個瘦瘦高高的漢子,而擂臺的另一頭,又出現了一名高大強壯的青年。他又看到,何記米行的工頭餘一過帶著一大隊米行的挑夫來到擂臺前,接著,在草橋說書的陳子羽也來了,程天台大夫來了,戴寒山來了,馮小七來了,塔磚衚衕所有的街坊鄰居也都來了。芸少爺帶著阿珏來了,為英雄會做公證的那位白髮老武師來了,甚至卓燕客也來了。漸漸地,廣場聚滿了人,就如平時的比武一樣。只是人們沒有像往一樣狂呼叫嚷,大家都沉默地看著擂臺上的兩個人。
此時荻小姐徹夜未眠。今天是她納吉文定之,也就是說,半個月後,自己要再做一次新娘。劉氏輕輕地叩門進來,告訴她,耿府的媒人已帶著二十餘擔聘禮等在門外了。荻小姐沒有抬頭,劉氏也一番怔忡,心中有些不忍。
“怎麼樣?開打?”崔冀野一笑,出了雪白的牙齒。吳戈點點頭。崔冀野的左拳如同星一樣飛了過來。
“芸官呢?”荻小姐輕輕地問。劉氏遲疑了一下道:“他在教阿珏讀《孟子》。他不再是小孩子了,不必替他心。”荻小姐點點頭,喃喃說道:“是啊,他早就長大了。”吳戈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在第十招就被對方擊倒了。他明明知道崔冀野出手極快,下手極重,卻仍是快得超出了自己想象。崔冀野的一記左腿側踢,震得吳戈招架的右臂一陣麻木,就這稍微一緩,崔冀野的右腿一擺,卻是虛招,引開了吳戈門戶,同時他臉上便中了重重一拳。吳戈跌倒的這一瞬,頭腦卻一下清醒了。他就地滾開,同時一腳踹在了崔冀野的右腿面骨上。在崔冀野一緩之際,他又站了起來。崔冀野笑了,他有一個著名的惡習,就是在比武時喋喋不休地羞辱干擾對手,他一邊繼續出招,一邊用令人作嘔的囂張表情說:“你老了,不中用了。現在是我們年輕人的天下。你們跟這個國家一樣老邁腐朽了,你們還能幹什麼?甚至女人,你連自己的女人都保不住。這是男人最大的恥辱。她是不是今天就下聘了?”荻小姐緩緩站起身,對劉氏說:“我不嫁了。”劉氏一臉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