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藏龍臥虎的什剎海冰場,國際主義戰士、本玩主杜衛東。特殊年代的時髦小說《基度山恩仇記》。著名的音樂評論家鍾躍民先生論《船歌》。誰說鮮血和
漫無法統一?這就叫血
漫。鍾躍民,一個揹著菜刀的詩人…
什剎海冰場是當年最時髦的去處,到了這裡你就別太張揚了,因為這裡可是藏龍臥虎之地,”份兒”大的主兒有的是,你要是在冰場上看見一個不起眼的傢伙向你叫板,可千萬不要輕敵,鬧不好這傢伙在他家門口那一帶就是個赫赫有名的玩主。
鍾躍就見過一位,這位老兄每晚必到,他穿得衣衫襤褸,頭戴紹興式的破氈帽,上還紮了個破藍布圍裙。他的冰鞋也很奇特,居然是一雙東北地區常見的氈靴,一副”黑龍”牌球刀用麻繩橫七豎八地綁在氈靴上。此人的滑冰技術極好,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做出各種高難動作,引來一群群的圍觀者。有一次他和鍾躍民一夥打冰球,他單手持冰球杆帶球象泥鰍一樣滿場亂竄,在鍾躍民等七八個人的圍追堵截下如入無人之境,在此之前鍾躍民從來認為自己是高手,這回可把他打傻了,打了半天連球也沒摸著。後來他得知,此人綽號”三元子”西單一帶的玩主,他是個垃圾清掃工,每次冰場散場後他還要去上夜班,他的工作是用鐵鍬將垃圾鏟到卡車上,然後跟車到郊外的垃圾場卸車。此人很有些”垮了的一代”風範,以破爛的工作裝為時髦,在一片將校呢軍裝之間顯得標新立異。別看這三元子是個垃圾工,”老兵”和
氓們都買他的帳,有一次冰場上來了一夥初來乍到的玩主,他們見三元子穿得象個乞丐,便想拿他尋開心,結果犯了眾怒,被百十號玩主打得抱頭鼠竄。
1968年的北京玩主要是不去冰場的話,那他就沒有資格自稱玩主。冰場除了具備玩耍和拔份兒的功能外,還有一種很重要的功能,那就是社。玩主們既是江湖道中人,總要結
四方好漢,你認識的人越多,”份兒”就越大。想做玩主中的成名人物,除了講義氣,結
人廣,自己也要心毒手狠,不然誰服你?象《水滸》裡的宋江,光知道練嘴假仗義,自己沒半點兒拳腳功夫,這種人到1968年可吃不開了。
鍾躍民每次來冰場,頭半個小時不能去滑冰,他得先應酬,他的人太多,禮數得盡到了,和這位握握手,和那位
菸,要是有他同時認識的兩夥玩主喳起架來,他得去做和事佬,給雙方說說和。他的自尊心比較強,要是有一方不給他面子,執意要打,鍾躍民就會覺得對方不太懂事,連鍾躍民的面子都不給?這不是找揍麼?他往往是勸著勸著就參加了戰鬥,幫助一方和另一方幹起來。
袁軍是個純粹的好戰分子,一見別人喳架他就動得難以自抑,至於跟誰打併不重要,若干年後的那句口號∶重在參與。袁軍早就身體力行了。
鍾躍民在冰場的入口處碰見幾個住在紅霞公寓的哥們兒,正在寒暄。鄭桐興沖沖滑過來∶”躍民,那兩個妞兒又來了。”鍾躍民連忙向那幾個哥們兒告辭∶”哎喲,對不起了,我那兒有點兒正事兒,一會兒見吧。”紅霞公寓的李延軍開玩笑道∶”你丫能有什麼正事兒呀?不就是拍婆子麼?留神點兒,別拍炸啦。”周曉白和羅芸互相攙扶著,正在小心翼翼地練習滑冰。鍾躍民一夥人從遠處以衝刺的速度飛馳而來,在姑娘們面前猛地橫過冰刀驟停,冰刀在冰面上颳起一道道白的冰霧。周曉白抬頭看見鍾躍民,微微一愣,繼而又
出了頑皮的笑容。上次耍了鍾躍民一把,她有些不好意思。
鍾躍民看著周曉白搖搖頭,嘆了口氣:“不夠意思,真不夠意思。”周曉白假裝不明所以,笑著問:“怎麼啦?”
“那天連個招呼也不打就走了,好歹我也算是你們的教練吧?我的學生受人欺負,我這當教練的能不管嗎?結果教練身而出,差點兒捱了一頓揍,可學生呢,卻連影兒都沒有了。太讓人寒心了,以後誰還敢做好事?”羅芸笑道:“你們不是說要給人家辦學習班嗎?又不是去打架,怎麼會捱揍呢?”袁軍解釋說:“我們和那幾個壞小子苦口婆心地講道理,幫助他們改
歸正,可這幾個小子
本就油鹽不進,還要揍我們,沒辦法,我們只好奮起自衛了。”周曉白十分不解:“說了解半天還是打架嘛,我真鬧不懂,你們這些男孩子究竟是怎麼啦?簡直把打架當成一種樂趣,還特別殘忍,動手還不算,還要動刀,我想問問,你們究竟是怎麼想的?”鍾躍民搔搔頭皮想了想:“這個問題沒想過,因為大家都是這樣,你要是老老實實的,別人就會來欺負你,你要不想打架就只能選擇捱揍,比方說,你走在大街上,對面過來一群人,你看了他們一眼,你猜他們會怎麼說?”
“怎麼說?”
“犯他媽什麼照?找呢是不是?你聽聽,這是人話麼?”周曉白嘆了口氣:“真野蠻,現在的男孩子怎麼都象好鬥的公雞?我記得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候在學校裡大家都比誰功課最好,誰品學兼優,談得最多的是將來的理想。”鍾躍民心中暗笑,這傻妞兒,這都哪年的黃曆了,這年頭誰還談理想?他冷笑道:“那不是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統治學校的時候嗎?現在誰要是說我是乖孩子,我聽著就跟罵人差不多。”袁軍也擺出一副歷經世事的樣子:“現在講的是誰能打架,誰敢玩命,誰手黑,誰就有份兒。”鍾躍民接著說:“當然了,打架是我們的專業,我們還是
敬業的,業餘時間我們可以聽聽音樂,看看書,你看過《基度山恩仇記》嗎?那本書寫得絕了,不看一輩子後悔。”周曉白點頭表示贊同:“我看過,我們家有這本書,是
好看的。”鍾躍民一聽,眼睛一亮:“你們家有?太好了,能借我看看麼?”
“你不是剛說你看過嗎?你到底看過沒有?”
“有個哥們兒借這本書給我,只能看一夜,第二天早晨就得還,我看了整整一夜,只看了一大半,後面的故事就不知道了,急得我直拿腦袋撞牆。”
“噢,是這樣,那我可以考慮,要是你表現好,我就借給你。”鍾躍民是真喜歡這本書,不過,這可不是他的目的,借書是個最好的藉口,有借就有還,這一來二去的,什麼事都能辦了。他做出興奮狀∶”真的?那我一定好好表現,請黨和人民在鬥爭中考驗我,對了,《紅娘子軍》的芭蕾舞劇要公演了,你看不看?”他使出最後一招”殺手鐧”按他的推算,只要把如此緊俏的芭蕾舞票亮出來,這妞兒就算擺平了。
果然,周曉白興奮得臉都紅了:“你有票?太好了,我從小就喜歡芭蕾舞,還去少年班學過呢。”鍾躍民得意地說:“你看,我這個教練沒白認吧?又教你滑冰,又帶你看芭蕾舞,好事都讓你趕上啦,那本書…”
“別臭美了,不就是兩張破票嗎?不帶我去我還不稀罕呢,哼,我最煩別人和我講價錢。”鄭桐不愛聽了:“什麼?破票?這票來得容易麼?我們排了整整一宿隊,凍得哥幾個跟孫子似的,後半夜我和袁軍困得實在扛不住了,在一個商店門裡剛眯一會兒,鍾躍民這孫子拎著塊磚頭就過來了,一磚頭就把人家商店的玻璃…”鍾躍民連忙打岔:“我說時間不多了,還一個小時就散場了,你們得抓緊時間練練,現在我正式授課,你們要好好學,說句不好聽的,就你們倆這水平可真夠給我丟份兒的,到時候人家一問誰是教練?有人說是鍾躍民,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沒辦法,就這水平我也得教,誰讓我有責任
呢?”周曉白嘴一撇:“鍾躍民,你貧不貧呀?誰稀罕你這破教練?”袁軍匆匆滑過來∶”躍民,那邊有兩拔人碴起來了,是外
部的杜衛東和和平里的地雷他們。”杜衛東是鍾躍民的哥們兒,他不能不管,這邊已經初戰告捷,無須留戀,抬腳就要走。
周曉白知道他們又要去打架,連忙試圖制止:“鍾躍民,你怎麼走了?還教不教我滑冰了?”
“一會兒回來再教。”
“別去打架,好嗎?”
“不行,杜衛東是我朋友,我能不管嗎?”
“鍾躍民,你要非去,以後就別理我。”周曉白賭氣地說,鍾躍民只當是廢話,這妞兒腦子有病,還沒怎麼著呢,就管起人來了,這會兒就是鍾躍民他爹在他也不能不去。
他沒理周曉白,轉身和袁軍等人向人聲喧鬧處滑去。
在京城眾多的玩主中,杜衛東算個另類人物,首先他的來路很成問題。在幹部子弟的圈子裡,誰家老頭兒是哪個山頭的,這很重要,這關係到你是什麼來路的問題。譬如兩個以前並不認識的幹部子弟,笫一次見面要”攀道”首先的問題就是問問你爸爸當年是哪部分的,這一般都是指抗戰時期他們的父輩屬於哪個部隊,幹部子弟們把時間的座標定在抗戰爭時期是有道理的,因為抗戰時參加革命的幹部到了建國後已成氣候,到了文革前,他們的級別一般是在司局級以上。至於1945年抗戰勝利以後參加革命的幹部,一是年齡較輕,二是級別較低,在一些高幹子女眼裡,解放戰爭期間參加工作的幹部是不值得一提的,因為那會兒共產黨最困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其規模已成了氣候,軍隊也達到上百萬人。幹部子弟們一開口”攀道”侃得都是抗戰或紅軍時期的家世。他們的”攀道”是有些規矩的,如果你的父親是新四軍系統的,對方先要問問是幾支隊或是幾師的,這種問法是很內行的。你要是張嘴就說我父親1938年在新四軍五師,那就是找捱罵呢,因為新四軍的建制以1941年的”皖南事變”為分水嶺。”皖南事變”之前軍部以下的建制為四個支隊,”皖南事變”後新四軍被國民黨軍事委員會宣佈為”叛軍”被撤銷了番號,是共產黨自己重建的,重建後的新四軍擴編為七個師和一個獨立旅,所以說1938年的新四軍還沒有師的建制。如果他們的父輩是八路軍系統的,則要問問是屬於哪個軍區的,幾分區的,原因是抗戰初期八路軍的主力部隊大多集中於晉察冀一帶,晉察冀軍區是八路軍於1938年4月在華北完成了戰略展開後組建的第一個軍區,下轄若干個軍分區。可別小看了這不起眼的軍分區,1955年解放軍授銜時,當年的軍分區司令員和政委大部分都被授予了上將軍銜,成了手握重兵”封疆大吏”老百姓家的孩子都覺得幹部子弟們腦子有
病,兩個不認識的人一見面,張嘴就是∶你爸是幾分區的?這不是傻b是什麼?由此看來,幹部子弟這個圈子不是誰都能進入的,就這麼幾句簡單的對話,你要是沒有點兒黨史軍史的基礎知識,馬上就會
餡,大部分幹部子弟們對黨史軍史都是無師自通。
杜衛東的出身和”幾分區”也不搭界,他壓兒就不是中國人,是個純粹的
本人。他的父親杜源平五郎是外文編譯局請來的外國專家,常期在中國工作,杜衛東從小就生長在北京,說得一口京油子話。文革前他不叫杜衛東,叫什麼誰也想不起來了,反正是
本名字。1966年紅衛兵運動崛起時,北京的大學、重點中學,都有外國留學生。這些外國學生也不可避免地捲入了文革。在北大附中讀初二的杜衛東表現得比他的中國同學還要
進,他把自己的
本名字給改了,叫做”杜衛東”意思自然是要保衛
澤東了,他很執著,不管
澤東是否需要他保衛,反正他是打算保衛到底了。
文革開始後,杜衛東也和中國的紅衛兵一起造起反來。不知為什麼,他莫名奇妙地把自己也劃為”幹部子弟”愣說他爸爸享受司局級的待遇,勉強也算是”高幹”老紅衛兵的歷次活動他都參加了,成立紅衛兵糾察隊,以”聯動”的名義衝擊公安部等。
大串連開始後,他聯絡了幾個本孩子,也扛了面紅旗徒步去”長征”在延安棗園,杜衛東向接待方提出,他們是
本左派,是來中國取經的,回去就準備在東京進行武裝起義,推翻
本反動派的統治,在未來的戰鬥中,他們可能會犧牲,在犧牲之前他想在
主席住過的窯
裡睡了一夜。對於一個馬上就要犧牲的人來說,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接待方同意了他的要求。但由於有這類要求的外國人太多,所以做了一些限制,每人只能在
主席住過的窯
裡睡兩個小時,杜衛東睡了兩個小時還覺得不過癮,又花了兩天時間排隊,再度體驗了一次
主席住窯
的崢嶸歲月。從延安出來,他們又徒步”長征”去了韶山,他神情肅穆地對身邊的幾個
本哥們兒說:“如果
主席當年不走出韶山去革命,中國還像今天的
本一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當然,這都是杜衛東六六、六七這兩年的表現,他是個喜歡跟
的人,既然杜衛東也屬於”老兵”圈子裡的人,那”老兵”們幹什麼杜衛東當然也幹什麼,時間進入1968年,當年的老紅衛兵們在政治上早已失勢,他們心灰意冷地遠離了政治,幹起了打架拍婆子的勾當。此時的杜衛東自然也不會閒著,他也
了身將校呢穿上,他父親杜源平五郎的工作關係歸外國專家局管理,於是杜衛東也象北京大院裡的孩子一樣,對外
談時總要有個歸屬問題,所以他自稱是”外
部的”也成了地地道道的京城玩主。
鍾躍民有時碰見杜衛東就拿他開心∶”衛東,你丫怎麼還沒走?”杜衛東說∶”我他媽走哪兒去?”鍾躍民說∶”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嗎?咱們那東京武裝暴動的計劃可是兩年前就制定好了,怎麼現在還沒動靜?要都象你這樣磨磨蹭蹭,世界革命還幹不幹了?咱不是最後還要到美國打白宮麼?”杜衛東說∶”狗,那不是兩年前的作戰計劃麼?早他媽改戲啦,攻打東京那樣的大城市,咱們的力量夠嗎?這分明是左傾盲動主義,萬一給革命事業造成了損失算誰的?咱還是得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路子,世界革命也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兒,著什麼急呀,我現在的工作
質變了,主要是發動群眾,等待革命高
的到來。”這些套話都是從當時的廣播中學來的,成了鍾躍民等人窮開心的語言。
杜衛東到底是大和民族的種兒,打起架來心毒手狠,骨子裡有種嗜血的渴望,他和鍾躍民合夥打過幾次群架,杜衛東總是帶著刀子,出手便見血。鍾躍民從杜衛東身上體會到老爸當年和本鬼子打仗的確很不容易,這小鬼子真是
強悍的,難怪當年戰爭打了八年才慘勝。
冰場的一角,兩夥青年正準備進行一場廝殺,冰場的各個角落仍然有人湧向這裡,人越聚越多。
杜衛東穿著一件黃呢子軍裝上衣,他最近喜歡剃光頭,大冬天的故意光著颳得泛青的腦袋,顯得很是與眾不同,他正和一個穿棉軍大衣的青年在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