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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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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躍民、袁軍、鄭桐的玩主生涯,打架、滑冰、拍婆子、溜門撬鎖。要不是文化大革命,哥幾個哪有這好子過?一隻古瓷瓶換來一筆”鉅款”這年頭兒誰敢成桶地吃冰凌?美麗傲慢的周曉白。

大院的西北角有兩座四層的公寓樓,這裡的環境很幽雅,樓的前後都植著草坪和高大的雪松,一條不寬的水泥路從這裡通向辦公區,這是部裡的司局級幹部住宅樓,平時來這裡的人不多。文革開始後,這些司局長們大部分都出了問題,有的進了隔離審查學習班,有的乾脆進了秦城監獄。這兩座樓幾乎成了空樓,每到夜晚時,偶而路過的人會發現,這兒只有幾家窗戶裡有燈光,其餘的窗戶都是黑沉沉的。

袁軍的家就在這裡。自從他父親袁北光、母親王詠琴被隔離審查後,行政處就給袁軍安排了一間八平方米的平房,他家的大門被貼上封條查封了。按照革委會主任王佔英的意思,之所以分給袁軍一間平房,是因為袁軍屬於”可以教肓好的子女”要體現黨的給出路的政策。

袁軍卻不大領情,他最煩聽這些,什麼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憑什麼他就老得受教育?安上這麼個名兒,本身就是種岐視,就好比五七年的右派,據說表現好就可以摘帽子,結果摘了帽子又變成了摘帽右派還是沒什麼區別。袁軍看不出”黑幫子女”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間有什麼不同,反正是給你腦門子上貼個標籤,省得別人不知道。

袁家一共四個兒子,袁軍最小,他的三個哥哥都在文革以前從”哈軍工”或”西軍電”這類的軍事工程學院畢業,被分到西北的國防工業基地工作。自從他父母被審查後,袁軍算是獲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自由,沒人管的子簡直太幸福了,以前上學時他最怕老師找家長告狀,現在好了,誰愛告誰就告去,只要他找得著袁北光局長。如果單從這點考慮,袁軍還是擁護文化大革命的。

如果說袁軍對這場政治運動有什麼不滿的話,那就是他的生活水平嚴重下降,每月十五元生活費,無論他怎麼計算也堅持不到月底。這一年來,他始終過著一種半飢半飽的生活。後來他終於想開了,與其算計,不如干脆無為而治,有錢了就先混個肚兒圓,沒錢了再說,反正社會主義祖國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

袁軍和鄭桐是一對活冤家,兩人從上小學起就在一個班,多年來兩人的關係始終保持在打打合合的狀態,常常是一句話不合,雙方就各自抄傢伙準備單練,每次都是正要玩命時被同伴們拉開,正因為翻臉成了家常便飯,所以兩人倒從不記仇,往往是勸架的人還沒緩過勁來,這兩位已經又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起來。

這個月還不到二十號,袁軍又沒飯吃了。他厚著臉皮去鄭桐家蹭了兩頓飯,實在不好意思去了,因為鄭桐家的經濟狀況也沒好到哪兒去,他父親鄭天宇此時正和袁北光關在一起,母親孫逸群是個中學教員,雖然沒有被停發工資,但也在停職受審查,孫逸群的工資本來就不高,況且鄭桐還有兩個上小學的妹妹,因此子過得也很緊。

近來社會上經常發生一些入室盜竊的案件,這座大院裡也有幾家住戶被撬了門,損失了一些財產,案子一直沒破。餓急了眼的袁軍由此受到啟發,決定先拿自已家開刀。他突然有了種緊迫,自己要是不先動手,早晚得有真正的賊惦記上,那不便宜了別人?更何況撬自已家應該是輕車路,也省了踩點這套程序。

當鄭桐知道袁軍的想法時,不大喜,連聲說他早就想到這兒了,只不過沒好意思說罷了。他見袁軍還有些猶豫,便一個勁兒給他打氣∶”哥們兒,你得這麼想,袁北光不是你爸爸,他是三反分子,咱們順了三反分子的東西,就是革命行動了,不是老教育咱們要和家庭劃清界限嗎?怎麼劃?怎麼能證明你袁軍和反動家庭掰了?就得把三反分子家的門給撬了,這界限不劃也清了。”袁軍聽著不入耳∶”去你大爺的,你爸才是三反分子呢,要不咱先撬你們家得了,你爸留過洋,誰知道他當年在美國都幹了點兒什麼,鬧不好早和中央情報局掛上勾了,正經的裡通外國,我覺得先撬你們家比較合適。”鄭桐顯得很為袁軍著想∶”我們家還用得著撬?我現在帶你去就行了,問題是我家除了書就沒什麼值錢東西,反正你見什麼值錢就儘管拿,就是千萬別撬鎖,撬壞了鎖我還得去配,不是又得花錢?”袁軍一想也是,他搔搔頭皮下了決心。

公寓的樓道里靜悄悄的,看樣子住戶們已經入睡了,袁軍家的大門上貼著被查封時的封條。

袁軍和鄭桐鬼鬼祟祟地用改錐在撬鎖,鄭桐邊撬鎖邊心虛地四處張望,他小聲問:“你們家鄰居是張局長吧?這老頭兒沒被關起來?”

“沒有。這老頭上面有人保,沒人敢動他。”

“要是他聽見動靜出來看怎麼辦?”鄭桐不放心地問。

袁軍沒好氣地說:“,這是我們家,我撬自己家的門他管得著麼?我他媽樂意。”

“你丫就吹吧,這麼牛你怎麼不敢白天來,非深更半夜來撬門?”鄭桐挖苦道。

袁軍嘟囔著:“廢話,革委會貼的封條,我敢白天撬鎖嗎?”門鎖發出一聲輕響,鎖被撬開了,他倆不管什麼封條,推開門溜了進去。

黑暗中袁軍輕車路地在自己家裡四處亂翻。

鄭桐提出警告∶”你當是他媽抄家呢?把翻出來的東西照原樣放好,戴上手套,別留下指紋。”袁軍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你做了多大案子,公安局還會來查?人家警察吃飽撐的了?

“鄭桐突然被桌子上的一對瓷花瓶引了,他拿起花瓶仔細端詳。他父親鄭天宇是個瓷器,家裡也收集了不少瓷器,他從小耳燻目染地知道一些鑑賞瓷器的知識。

他臉上突然出了喜:“這對花瓶是明代的,崇禎五年燒製,還是官窯的,你們家哪來的這東西?”袁軍想了想說:“聽我爸說,解放軍剛進城時,各部隊見了沒主兒的房子就佔,我爸他們佔的那所院子主人是個國民黨大官兒,逃到臺灣去了,這花瓶就擺在客廳裡,後來這院子分配給我們家住,這花瓶和傢俱就成了我們家的,後來搬家時,我爸只帶了這對花瓶。”鄭桐敲敲花瓶:“我看你們家沒什麼值錢貨,也就這對花瓶還值點兒錢。”袁軍喜出望外:“真的?這花瓶值錢?那咱把它送到委託行賣了。”

“這年頭賣不出價兒來,能賣個幾十塊錢就不錯了。對了,你還得把你們家戶口本順走,沒戶口本委託行不收。”袁軍沮喪地說:“媽的,我們家存摺是動不得,都讓銀行凍結了,你看除了花瓶還有什麼可賣的?”

“把那個半導體收音機帶上,再捲上你爸的呢子大衣。”鄭桐吩咐道。

“我,你丫出點兒好主意行不行?哪天我爸被放出來,發現他大衣沒了,非他媽打死我不行,不瞞你說,我爸手黑著呢。”鄭桐耐心地開導道:“好不容易把鎖撬了,不順走點兒東西,咱們幹嗎來啦?趕明兒你爸要問起來,你就往造反派身上推,你爸準沒脾氣,再說了,你爸能不能出來還單說呢,萬一哪天老爺子沒扛住,又撂出點兒反黨罪行,鬧不好就送秦城了,你就可勁兒折騰吧,沒事。”袁軍罵道:“你爸才送秦城呢,你丫別老方我。”鄭桐又想起了什麼,他拉開了衣櫃,開始翻動衣服。

袁軍問∶”你又惦記上什麼啦?”

“你爸是不是還有一身將校呢?咱們來都來了,索就多點兒東西走。”

“嘿,你丫這不是趁火打劫麼?給我放下,我都沒敢順這身將校呢,你怎麼淨想這美事?”鄭桐理也不理,邊翻邊回嘴∶”我還缺身行頭呢,我們家再往上翻八代也翻不出一個當過兵的人,找件軍裝算是費了勁兒啦,我說過,不件將校呢穿穿,哥們兒死不瞑目。”袁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說你怎麼這麼痛快就來了,鬧了半天是衝我們家軍裝來的?,引狼入室,我他媽絕對是引狼入室。”鄭桐話裡有話地威脅道∶”要不我過幾天再來?”袁軍道∶”算啦,反正你是惦記上這身將校呢了,不到手不算完,你隨便吧。”兩人摸著黑收拾好細軟,溜出大門,消失在黑暗之中。

北京西城區的百萬莊、二里溝一帶有著大片的樓群,這些五十年代建造的住宅樓按照不同的等級劃分出若干個區域,以天干地支類推,如子區、醜區等。這些住宅區分屬於不同的國家機關和部委,如國家計劃委員會,第一機械工業部等。

如果你在1968年穿越這片住宅區,會發現這裡隨處可見成群結夥,身穿黃軍裝和藏藍制服的青少年,他們或無所事事地站在街頭,或數十人一起騎著自行車閒逛。這是些追求時尚的青少年,當時的成年人是不會了解這種時尚的,這好比今天的成年人不瞭解那些把頭髮染成五顏六的雞撣子狀,鼻子上戴著鼻環的新新人類一樣。1968年的青少年們追求的時尚還不算太出格,最時髦的服裝首推軍裝,藍制服次之,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些款式平庸,彩單調的服裝怎麼能領導一個時代的時裝呢?簡直毫無道理。創造這些時尚的是那些被稱為”老兵”的青年,在一個剛剛能吃飽肚子的國度裡,他們都是來自最富有的家庭。但他們的審美能力不可能擺脫時代的束縛,他們所能創造的時尚無非是在這些樸素的衣著上進行某種搭配,比如一身藍制服可以配上一雙白邊的懶漢鞋,再配雙雪白的線襪。如果是位姑娘,冬天的圍巾倒是頗有講究,一種彩鮮豔,用細線織成的拉圍巾成了時髦貨,不過戴這類圍巾需要一定的勇氣,因為很容易被人指責為”不正經”就象今天的城市青年崇尚名牌汽車一樣,當年的”老兵”們崇尚一種全鏈套,裝有電鍍後架的”永久”牌自行車,此車的型號為”永久十三型”俗稱”錳鋼車”當年這種自行車產量有限,市面上極難見到,商店裡若是偶爾到一批貨,要事先貼出告示,購買者們頭一天傍晚就得到商店門前排隊,和鍾躍民等人購買芭蕾舞票一樣,追求時髦的代價是忍受一夜凜冽的寒風。

如果你在1968年身穿軍裝或一身藍制服,再配上懶漢鞋白襪子,騎上錳鋼車在百萬莊一帶閒逛,那就等於在向世人宣告,我是玩主,誰不服氣就惹我試試。你放心,肯定會有不止一群玩主來找你麻煩。如果是位姑娘穿上這身行頭,再戴上一條鮮紅的拉圍巾,那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叫找拍呢。何謂拍?拍婆子是也。何謂拍婆子?就是在大街上和不大正經的女孩子搭訕,要求朋友。其實這位姑娘早該有心理準備,既然打扮成這樣,就怨不得玩主們把你視為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