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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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李治嘆息了一聲。他想起來,按照朝規,先帝駕崩之後,身邊的嬪妃和宮女一律出宮削髮為尼。
“這麼說,你明天一早也要離開這裡了?”李治又問。
武則天的眼淚又出來了,她點點頭。
“臣妾與陛下今夜一別,便是永訣…”李治轉過臉去看著窗外,山谷中的一條便道上,幾輛黑糊糊的馬車靜泊在淡藍的月光中,一些太監和侍從的身影在樹林中來回逡巡。
“陛下…”武則天突然拉住李治的手,臉上呈現出既靦腆又放怢的神“陛下,在去業寺之前,就讓臣妾最後侍奉陛下一次吧…”武則天像往常一樣含著哀怨與期待的目光大膽地看著李治。她的眼神中所包涵的隱秘的成份再一次讓李治到了頭暈目眩。在過去的年月中,他曾經一直在尋找自己與她單獨相處的時機,現在,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們所處的位置與太宗肅穆陰森的靈堂竟只有一牆之隔。
“可是…”李治下意識地朝門外看了一眼。
“門六外的太監和侍衛在天亮之前是不會讓任何人進來的,”武則天彷彿看穿了李治的心思“請陛下快一點…”李治昏昏沉沉地跟著武則天來到了內室的重重幕簾之中。當李治第一次在燈光下看見她秀美健碩的體時,靈堂裡僧侶的誦經之聲似乎越來越遠。壓抑不住的快樂的水因恐懼和罪孽在他體內迅速暴漲。
在暗紅的燈光之下,李治覺到她那袒的肌膚宛若一面明亮的銅鏡,映出父皇虛胖而略顯浮腫的身影,這個影子他怎麼也驅趕不掉…
一種神秘的聲音伴隨著水般的息灌滿了他的耳朵,它與其說是來自他的心底,還不如說是來自他焦渴的軀體。
讓倫理、罪孽和忌統統見鬼去吧。
三安業寺位於朱雀大街以西約莫三十里之外,原先是蟄伏在長安城外廢街中的尼姑庵,在武德九年被改名為業寺之後,它實際上已成了收容前朝宮女的牢獄。寺內雜樹重生,斷垣處處,在殘破頹敗的佛塔的陰影下,幾座低矮的房舍散擱在荒野之中。
武則天和宮女們被遣送到這裡的時候,已是六月的初夏。寺院中空氣浱悶,除了樹上的麻雀和喜鵲不安地鳴叫之外,唯有呆板、滯重的鐘聲在曠野裡迴盪。
這天傍晚,武則天和新近入寺的宮女們排著長隊來到了一座佛堂前,接受剃度。主持剃度儀式的尼姑名叫法明,看上去約莫六十來歲。從她身上已經絲毫看不出一個女人的影子,她的身材像男人般健壯,嗓音獷、有力。法明向宮女們詳細說明了寺院的院規以及官女們必須遵循的種種禮儀之後,開始為她們剪髮剃度。
落髮的儀式雖無痛苦,但對於那些曾在華麗宮廷盡享優遊,歡宴無歇的宮女們來說,儀式本身卻顯得驚人地殘酷:隨著蛾黛鬢雲悄然落地,過去的歲月已一去不返,她們的殘生將在這座荒寂的寺院中度過,除了一堆白骨之外,什麼也不會留下來。
剃度儀式剛剛開始,業寺中就響起了一片嚎哭之聲。排在武則天前面的一個宮女也許被這樣一種儀式所包含的不祥內容嚇呆了,任憑尼姑們苦苦相勸,怎麼也不肯接受剃髮。法明見狀,笑嘻嘻地朝她走了過去,不動聲地在她臉上搧了幾個耳光:“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那名宮女立即就不吱聲了,淚水在她臉上無聲地淌。
武則天一聲不吭地來到佛堂前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動手解開了頭上高綰的髮髻。她本能地意識到,現在就開始為自己命運的乖戾而哭泣也許還不是時候,她需要冷靜下來,積攢起所有的力來應付正在降臨到她身上的一切。法明手裡握著一把咔嚓作響的剪刀悄悄地來到她的身後。
“你知道她們為什麼哭嗎?”法明用譏諷的語調向武則天問道。
“她們在追念先帝的恩德。”武則天不卑不亢地答道。
“那你為什麼不哭?!”
“我的眼淚早已乾了。”武則天大聲說道,彷彿要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過了一會兒,法明問道,語調已經平和下來。
她們來到業寺的當天晚上,寺院裡就發生了一件事。一名宮女在夜裡偷偷跑出寢房,在院中樹林裡的一棵槐樹上吊死了。第二天拂曉,當武則天隨著宮女和尼姑來到佛塔前為先帝焚香時,她的屍體已經被人從樹上取下來,橫放在佛塔前的井欄邊。按照先朝舊例,宮女們入寺為尼一方面是為先帝守節,另一方面,朝廷將她們幽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也是為了使這些皇帝陛下所寵幸的嬪妃不至於將宮中的秘密洩漏出去。但是,宮女的自殺往往會被當作不願追隨先帝的忤逆之舉,自然法無可綰。尤其是在入寺的第一天就發生這樣的事,更使法明怒不可遏,她下令對屍體鞭笞三百下。負責鞭打的尼姑似乎對此格外賣力,不一會兒,那名宮女的屍體便已血模糊,血腥之氣招來了無數的蒼蠅。
一名瑟瑟打抖的宮女緊緊地依偎在武則天的身邊,悄悄問道:“這裡的尼姑怎麼比宮中的太監還要殘忍?”武則天的回籤卻顯得頗為平靜:“和皇宮中一樣,在這個荒涼的寺院裡,一個人如果不找出點事來做做,一定會發瘋的。”隨著業寺庭院裡的桂樹飄散出情新的芳香,夏天很快就過去了。在刻漏和晷的陰影裡,蟋蟀開始了不安的鳴叫,黑夜隨之漸漸拉長。
宮女們彷彿一株株被寒霜打枯的樹木,在清涼而悠長的鐘聲中靜靜枯萎。她們意氣消沉不施粉脂,甚至臉也懶得洗。上吊自縊的事件在院中時有發生,她們的屍體在院外的草叢中有時一晾就是好幾天。她們中的一些人很快就學會了通過自或同間的相互親暱來獲取快樂,但這無疑加速了她們的沉淪和衰老。
武則天的情形似乎顯得與眾不同。她幾乎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承攬下了寺院裡幾乎全部的雜務:打掃庭院,去伙房幫著揀菜,給樹木剪枝,照料花圃裡的草木。她的耳畔時常回響著太監魏安在她臨行前給她的意味深長的忠告:“當一個人好運來臨的時候,他需要用冷靜、大膽、謙卑和智謀來幫助自己獲取更大的成功,而在逆境之中,他僅僅需要勇敢就足夠了。”武則天在寺院中默默地勞作,不久就贏得了法明住持和尼姑們的好,同時也招來了同行宮女的嫉恨、譏諷和嘲笑。隨著時間的推移,宮女們在對她的不滿之中漸漸摻進了一種無端的猜測:倘若不是上蒼在冥冥之中對她格外顧恤,一定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暗中支撐著她。她們的猜測也並非沒有道理,它很快就在第二年的暮得到了證實。
這天中午,寺院的尼姑和宮女們正在午睡。武則天獨自一人出了寢房,沿著寺院的護牆朝遠處一座廢棄的佛堂走去。她一邊朝前走,一邊不安地回過身來四下裡張望。
一名宮女隔著門簾的蘇遠遠地窺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曾經一連幾次看到武則天朝那座廢廟走去。在沉寂的陽光中,她看見武則天在水井旁停下來,吊起一桶水洗了洗臉,隨後她跨過花圃的籬笆,採擷了一把花束。她久久地注視著武則天健美頎長的身影,隨之而起的一個念頭使她不兩腮發熱,面緋紅。接著,宮女出了房門,悄悄地攆上了她。
武則天剛剛走進廟宇的院中,官女就在身後跟了進來。
“姐姐…”宮女氣吁吁地叫了一聲。
武則天回過頭,看見宮女臉上堆滿浮靡的笑容倚在門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