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詩人是忌妒的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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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木腿男人回答,這些他都知道,但是他建議在兩個地點都設車站。
同一排的人說,公共汽車在兩條街段之內停兩站,這真是廢話。
"廢話"這個詞觸怒了木腿男人。他說,沒有人有權對他這樣說話。他用柺杖敲著地板,臉氣得通紅。不管怎樣,在兩條街段的距離之間不能修兩個車站,這不是事實。他在其它通路線上看見過有這樣的車站。
一位組織者站起來,逐字複述(顯然他過去已經這樣做過多少次了)捷克斯洛伐克汽車運輸部門的決議:特別止、公共汽車站之間近於指定的最短距離。
那位木腿男人指出,他曾提過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為什麼不把停車站設在別墅和新廠之間呢?
這隻會使工人和警察都不方便,他們回答。
這場爭論已經進行了二十分鐘,詩人們徒勞地想加入進去。對面的那排人沉浸在他們非常悉的話題中;沒有給詩人們一個講話的機會。只有當木腿男人厭倦了他那些同事的反對,悶悶不樂地坐在椅子上後,這場爭論才告結束。在接下來的靜默中,從隔壁傳來的舞曲聲響徹了大廳。
沒有人想說點什麼。一個警官站起來,謝詩人們的訪問和有趣的討論。白髮如銀的詩人代表來賓講話,他說,這場討論對詩人們來說比對聽眾更有收益(這是常有之事),要
謝有這個機會的應該是詩人們。
在隔壁房間,一個歌手唱起了免費曲調;對面那排人聚在木腿男人身邊平息他的惱怒,詩人們發現他們自己被冷在一邊。過了一會兒,看門人的兒子和那兩位組織者才走近他們,把他們帶上公共汽車。
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專業的學生同詩人們一道回去。當汽車穿過黑夜,飛快地駛向布拉格時,詩人們圍在她身邊,每個人都想引起她的注意。由於機運不好,雅羅米爾發現自己坐得離姑娘太遠,不能加入這場娛樂。他想起了他的紅頭髮姑娘,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她是多麼不可救藥的難看。
汽車在布拉格中心停了下來,一些詩人決定順道去造訪一家酒店。雅羅米爾和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者也跟了去。他們圍著一張大桌子坐著,聊天,飲酒,然後姑娘提議他們到她的住處去。到這時只剩下幾個人:雅羅米爾,白髮銀絲的詩人,以及出版社的編輯。他們舒適地坐在一間漂亮的房間裡,這間屋子在一幢現代別墅的二樓,姑娘正要把它轉租出去。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
老詩人以一種無人能比的熱情專注在姑娘身上。他坐在她身旁,讚揚她的美,給她背誦詩,即興創作讚美她的人的詩歌,不時單腿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雙手。那位編輯對雅羅米爾差不多也是同樣大獻殷勤。他沒有讚揚他的美,但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你是一名詩人,你是一名詩人!(讓我們注意,如果一位詩人稱呼另一個人為詩人,這與一位工程師稱呼另一個人為工程師,或一個農民稱呼另一個人為農民完全是兩碼事。一個農民僅僅是一個務農的人。一個詩人卻不僅僅是一個寫詩的人,而是一個被上帝選出來寫詩的人。只有一個詩人才能夠在一個同行詩人身上發現這種恩典的特徵。讓我們回憶一下蘭波的信:所有詩人都是兄弟。只有一個兄弟才能發現家族的秘密徽號。)那位電影攝製者一直在盯著雅羅米爾,她的面前正跪著白髮蒼蒼的詩人,她的手成了他熱烈讚美的受害者。雅羅米爾很快便意識到姑娘的關注,他心花怒放,也回望著她。多麼美妙的一個矩形!老詩人凝視著姑娘,編輯凝視著雅羅米爾,雅羅米爾和姑娘互相凝視。
這種視線幾何形只有一次被打亂了,只有短暫的片刻。編輯挽著雅羅米爾的胳膊,把他引到鄰接房間的陽臺上,然後請求他和他一道從欄杆上往下面院子排。雅羅米爾愉快地服從了,因為他極想要編輯記住自己的諾言,出版一本他的詩集。
當他倆從陽臺上回來時,老詩人從地上站起來說,該走了。他看得很清楚,他說,他不是姑娘渴望的人。他要求編輯(他遠不如老詩人觀察銳,考慮周到)讓這對年輕人單獨留下。因為這正是這對年輕人所希望和應得的。正如老詩人所解釋的——他們是這個晚上的王子和公主。
當編輯終於也明白了這個形勢,準備離開時,老詩人已經挽著他的胳膊,正把他往門口拉。雅羅米爾明白自己馬上就要與姑娘單獨相處,她正坐在一把大扶手椅裡,叉著腿,彎曲的黑髮披在肩上,眼睛直盯著他…
兩個人即將成為情人的故事是永恆的,它幾乎使我們忘記了歷史。敘述這樣的愛情故事是多麼叫人愉快!忘記浸蝕我們短暫生命的那個怪物(就象水泥逐漸浸蝕會使紀念碑倒塌一樣)是多麼叫人快活。忘記歷史是多麼叫人快樂!
但是歷史在敲門,要進入我們的故事。它的到來不是身著秘密警察的裝束,也不是身著一場突然革命的裝束。歷史的進場不會總是富有戲劇的,它常常象汙濁的洗碗水一樣滲人
常生活。在我們的故事裡,歷史的入場是身著內褲的裝束。
在我們所描述的那個時代,高雅在雅羅米爾的國家被視為一種政治罪行。那時穿的衣服糟透了(戰爭剛結束,一切東西都還短缺)。尤其是高雅的內褲,在那個陰鬱的年代幾乎被看成是應該受到嚴厲懲罰的一種奢侈品!男人們被當時出售的那種難看的內褲搞得煩惱不安(短褲特別寬大,一直到膝部,在腹部上方留了一個可笑的楔形開口),他們求助於主要為運動和健身穿的亞麻運動褲,稱為"訓練短褲"或"教練員"。於是,那個時代目睹了波希米亞所有男人裝束得象足球隊員一樣,爬上他們子和情人
上的這一奇觀。那時候的臥室就象一個運動場,但是從服裝的美觀來看,這並不算太糟:"教練員"具有一種運動員似的輕巧靈便,而且穿起來顏
鮮豔——藍
,綠
,紅
,黃
。
雅羅米爾一般不大注意他的衣著,因為有他母親為他心。她挑選他的衣服和內衣褲,她確保他的內衣褲足夠暖和不致使他
冒;她對雅羅米爾有多少套內衣褲瞭若指掌;只要朝衣櫥望一眼就能說出雅羅米爾那天穿的是哪一套。如果她發現衣櫥裡平常穿的內衣褲一件也沒少,她就會生氣。她不喜歡雅羅米爾穿"教練員",因為她認為這種短褲不是合適的內褲,只有在運動時才該穿。要是雅羅米爾反對說,標準的內褲很難看,她就會用幾乎掩飾不住的憤怒回答,沒有人會看見它穿在他身上。因此每當雅羅米爾去看望紅頭髮姑娘時,他總是從衣櫥裡取出一條內褲,把它藏在他的寫字檯裡,悄悄地穿上
彩鮮豔的"教練員"。
然而,這一次,他一點也不知道這個晚上會帶來什麼,他穿了一條可怕的內褲,寬大,破舊,灰暗!
你也許認為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難題,他可以輕易地關掉燈,這樣姑娘就看不到他的內褲了,但是,一盞罩著粉紅燈罩的小燈正把多情的光投遍房間,急切地等待著為這兩個情人照亮通向共同狂歡的路;雅羅米爾不能想象要姑娘把燈關上。
或者你也許想到,他可能把那條難看的內褲和褲子一起脫掉。但雅羅米爾決不會想到這個主意,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這種事。突然一下子把衣服脫光使他害怕。他總是逐漸地脫衣服;他與紅頭髮姑娘在一起時,總是穿著短褲和她作愛,直到最後一刻,才趁著興奮把它脫掉。
因此,他恐懼地站在那裡,面對著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宣佈說他也該離開了。
老詩人極為生氣。他告訴雅羅米爾,決不能侮慢一個女人,然後他悄聲地對他描繪了等待著的快樂。但是,老詩人的話似乎只是加強了掩藏在他褲子裡面的醜陋。在那對美麗眼睛的注視下,雅羅米爾的心在作痛,他朝門口退去。
一到街上,他就悲哀、後悔不已;他無法把這位漂亮姑娘的形象從腦子裡趕走。白髮蒼蒼的詩人(他們在一個電車站向編輯道了晚安,這會兒正一道穿過黑暗的街道)在不斷地用責備來折磨他,他不僅讓人掃興,而且有失男子風度。
雅羅米爾反駁說,他本沒打算要侮慢那位年輕女士,但是他愛他自己的女友,她也同樣熱烈地愛著他。
你真死心眼,老詩人說。說到底,你是一位詩人,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同另一個女人作愛不會損害你的女友。生命是短促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聽見這些話真叫人難受。雅羅米爾回答說,在他看來,我們傾注了一切的一個專一崇高的愛情比一千次卑微的風韻事都有價值得多;他的一個女友包容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他的女友如此
人;如此說不盡的可愛,以致對他來說,與這樣一個女孩經歷一千次意料不到的冒險,也要比唐璜與一千零一個姑娘經歷的冒險容易得多。
老詩人站住了;雅羅米爾的話顯然動了他。"也許你是對的,"他說,"可我已經老了,屬於一箇舊世界的人。我必須承認,儘管我結過婚,我還是很樂意同那個女人待在一起。"當雅羅米爾繼續詳細闡述他對一夫一
制愛情的優越
看法時,老詩人垂著頭。"也許你是對的,我的朋友。實際上我知道你是對的。難道我不是也夢想過一個崇高的的愛情嗎?一個專一而崇高的愛情嗎?一個象宇宙一樣無窮無際的愛情嗎?但是我錯過了機會;親愛的朋友,因為那個舊世界,那個被金錢和娼
玷汙的舊世界,不是為了愛情而建立的。"他們兩人都有點陶醉了。老詩人摟住年輕詩人的肩膀。他們站在馬路中間。老詩人舉起手臂。"讓舊世界滅亡吧!愛情萬歲!"雅羅米爾覺得這個姿勢優美動人,豪放不羈,富有詩意。他們兩人朝著布拉格黑暗的深處長久地、熱情地大喊:"讓舊世界滅亡!愛情的崇高萬歲!"白髮蒼蒼的詩人突然在雅羅米爾面前跪下,親吻他的手。"我的朋友,我讚揚你的青
?我的年紀讚揚你的青
,因為只有青年人才能拯救這個世界!"他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用光著的頭去觸雅羅米爾的膝蓋,用一種憂鬱的語調補充說,"我讚揚你的崇高愛情。"他們終於分手了,雅羅米爾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他的房間。他眼前浮現出一位美麗的、遭到拒絕的女人形象。在一陣自我懲罰的衝動驅使下,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他脫掉褲子,以便看到他穿著那條難看、破舊的內褲。他懷著強烈的厭惡,繼續對著他那荒唐可笑的醜態看了很久很久。
後來,他意識到他的憤怒本不是針對自己的。他正在想他的母親——她為他挑選內褲,她迫使他不得不採取偷偷摸摸的花招,她
悉他的每一件襯衫和襪子。他懷著仇恨想著他的母親,那個用一
無形的長繩套住他的脖子,緊抓住他的母親。
他開始比以前更加殘酷地對待紅頭髮姑娘。當然,這一殘忍是掩藏在愛情受了傷害的幌子下:為什麼你不努力理解我一點?難道你看不出我的情緒嗎?難道我們變得這樣陌生,你竟然猜不出什麼在使我煩惱嗎?如果你真的愛我,象我愛你那樣,你應該覺到我正在想什麼。你為何總是對我不喜歡的事
興趣?為什麼你老是對我一會兒講這個兄弟,一會兒講那個兄弟,一會兒講這個姐姐,一會講那個妹妹?難道你沒看出現在我正在考慮許多事,我需要你的幫助和支持,而不是要這些老談自己的嘰哩呱啦嗎?
姑娘自然要為自己辯護。談論我的家庭有什麼不好?你不是也對我談你的家庭嗎?難道你的母親是人;我的母親就不是麼?然後她提醒他(自從那事發生以後,這還是第一次)他的母親是怎樣侵犯他們的私事,把她自己強加於他們。
雅羅米爾對他的母親既愛又恨。現在他竭力為她辯護。母親主動幫助我們有什麼不好?這只是表明她喜歡你,她接受了你作為一個家庭成員。
紅頭髮姑娘大笑起來:毫無疑問,你母親知道肚子疼的呻和作愛時的嘆息兩者之間的區別!雅羅米爾受了侮辱,一臉慍怒,姑娘不得不請求他原諒。
一天,他們正在街上行走,紅頭髮姑娘的手臂在雅羅米爾的手臂下,他們執拗地沉默不語(只要他們沒有互相責備時,他們就沉默不語,只要他們一講話,他們就互相責備)。雅羅米爾看見兩個漂亮的女人朝他們走來。一位很年輕。另一位大一些;年輕的那位更漂亮,更高雅,但另一位也
好看,而且很有
引力。雅羅米爾認識她們:一位是年輕的電影攝製者,另一位是他的母親。
他臉紅了,向她們打招呼。兩個女人也回敬他們的招呼(母親招呼他時帶著一種誇張的快樂神氣)。雅羅米爾手挽著他的醜姑娘,彷彿覺得那位漂亮的電影攝製者看見了他穿著他那可恥的內褲。
他一回到家就問母親,她是怎麼認識那位電影攝製者的。她用賣俏的戲謔回答說,她認識她有一段時期了。雅羅米爾催促她講詳細一點,但瑪曼繼續迴避他的問話,就象一個姑娘逗她的情人一樣;最後,她才告訴他:這位漂亮聰明的女人大約在兩星期前首次來拜訪她。她說她欽佩雅羅米爾是一個詩人,希望拍一部關於他的短片;這將是由國家警察電影俱樂部贊助拍攝的一部業餘影片,但儘管如此,它肯定會有相當可觀的觀眾。
"她為什麼找你?她為什麼不直接來找我?"雅羅米爾問。
母親解釋說,姑娘想先從她那裡得到所有的背景材料,而不想打擾雅羅米爾。實際上,這姑娘真不錯,還要求母親寫電影腳本!想象一下吧!初稿已經完成,一位年輕詩人的生活故事。
"你幹嗎什麼也不告訴我?"雅羅米爾生氣地問。母親與那位拍電影學生之間的關係,本能地使他突然很不高興。
"我們打算讓這件事使你吃一驚。我們在街上遇見你,運氣真不好。假若有一天你回到家推開門——一切都準備就緒:姑娘,攝製組,攝影機,馬上就要開始拍電影。"雅羅米爾在這件事上毫無選擇;一天他回到家,發現那位年輕的電影攝製者已經在房子裡。這一次,他穿著紅的"教練員"(自從那個倒黴的詩歌晚會之後,他就不再穿那種難看的內褲),但是,他還是
到象第一次遇見她時那樣笨拙,缺乏自信。
這位拍電影的姑娘宣佈(沒人想費事徵求雅羅米爾的意見),他們這一天都將拍記實的背景材料,例如兒童時代的照片;瑪曼將作解說。雅羅米爾偶然得知,整部影片設想成一個母親對詩人兒子的回憶。雅羅米爾很想問母親心裡在想些什麼,但他害怕她的回答;他的臉紅了。除了兩位女人,房間裡還有三個男人,圍在照明設備周圍;雅羅米爾覺得他們在鄙夷地瞧著他;他不敢講話。
"這些童年時代的照片好極了。我想把它們全部用上。"姑娘說,一邊翻看家庭照相簿。
"它們將怎樣表現在銀幕上呢?"瑪曼帶著專業上的興趣問,姑娘使她相信用不著擔心。然後她向雅羅米爾解釋,最初的連續鏡頭將僅僅是他那些照片的蒙太奇,伴隨著他母親的話外音回憶。然後鏡頭將集中在瑪曼身上,最後詩人才進入畫面:詩人在他出生的房子裡,詩人在寫作,詩人在花園裡散步,最後詩人在開闊的大自然裡,他最喜愛的環境中;在鄉村一個美麗僻靜的地方,他將朗誦一首詩作為影片的結尾("我的這塊可愛的風景假定在哪裡呢?"他不快地問。她們回答,他最喜愛的地方當然是希拉格附近富於漫氣息的地區,到處都是山岡和荒涼的巉崖。"這不真實!我討厭那些無聊乏味的岩石。"雅羅米爾說,但是沒人認真對待他。)雅羅米爾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電影腳本,並提議他願意自己為這個腳本做點什麼;他反對道,這個腳本里有太多的瑣屑、陳舊的東西(放映一個一歲嬰兒的照片真是荒唐!);他聲稱知道在這部影片裡可以探討的更有趣的問題;她們要他說得更明確點。他回答說此時此地他還不能講清楚它,他願意在某個時候再仔細想一想。
他想不惜一切代價推遲拍攝,但他的努力白費了。瑪曼用胳膊摟住他,對她的黑頭髮合作者說,"他總是給我找麻煩!他從來沒有滿足…"她戲謔地把自己的臉貼近他的臉。"這不是事實嗎?"雅羅米爾沒有回答,她又說,"你是我的小搗蛋,承認吧!"那位拍片姑娘說,一個作者力求盡善盡美是好事,但這次雅羅米爾不是作者。他的母親和她才是這個電影腳本的作者,她們願意承擔一切責任。雅羅米爾應該允許她們拍攝她們認為合適的影片,正如她們願意讓他寫他喜歡的詩歌。
瑪曼補充說,雅羅米爾不必擔心影片會對他不公正,因為她們倆——拍片姑娘和她本人——都深深地尊敬和喜歡他。她用一種賣風情的味道說出這番話,不清楚她是在與他情調,還是在與她新
的朋友情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