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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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我跟隨澤東去北戴河。他在海灘上漫步或是站立著凝望大海時,嘴裡常唸唸有詞。他是在詩誦詞。聽久了,保健醫生徐濤便忍不住問:“主席,你念的是誰的詩呀?”澤東問:“你聽著怎麼樣?”
“很有氣魄,很美。”
“這是曹的詩。《步出夏門行》中的第一首,《觀滄海》。”
“曹還會作詩?.。
“嘿嘿,你不知道吧?曹是個了不起的大政治家、大軍事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詩人。
所有人都聽得目瞪口呆!別忘了,這是遠在郭沫若寫替曹翻案文章之前許多年的1954年。曹?不就是千百年來人人唾罵的那個白臉臣嗎?澤東怎麼會說他了不起?一定是另有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吧叫曹…
“曹?哪個曹?”徐濤問。
“還有哪個曹,三國的曹。”
“他。他不是白臉臣嗎?
“話!澤東不容氣他說“曹統一中國北方,創立魂國。那時黃河域是全國的中心地區。他改革了東漢的許多惡政:抑制豪強,發展生產,實行屯田制。還督促開荒,推行法制,提倡節儉,使遭受大破壞的社會開始穩定。恢復、發展。這些難道還不是了不起嗎?說曹是白臉臣。書上這麼寫,劇裡這麼演,老百姓也這麼說,那是封建正統觀念製造的冤案。筆桿子殺人哪,那些反動文人壟斷了文化,寫出東西又愚毒害了老百姓,這個案我們要翻過來。
澤東很少這麼動,這樣“替古人擔憂”睡覺前。他仍然情緒難平,若有所思他說:“我很想知道你們青年人的心理,我想寫一本關於你們青年人的書。現在寫書的人都關心青年對工作,對結婚是什麼態度,可是,青年人對歷史。對世界又是怎麼認識的?”澤東畢竟沒有寫替曹翻案的文章。郭沫若寫了,在全國引起軒然大波。經過一番爭論,大多數人民接受了郭沫若的觀點。
澤東顯然想得更遠,他不是隻想一個曹,他想的是改變歷史固有的某些觀念。不久,他問衛士田雲玉:“你最近看什麼書?”田雲王說:“我喜歡歷史和哲學,”澤東說:“我給你推薦一本書吧。馮契的《怎樣認識世界》你可以看一看,那本書還是寫得不錯。”過了幾天,他又鼓勵田雲玉學習馬克恩主義的基本原理,特別講述了一番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然後,他又講了那句話:“我要寫一本關於你們青年人的書,專給青年人看的書。因為世界最終是屬於你們的。”澤東在1935年就寫下了“不到長城非好漢”的著名詩句。他不曾遊黃河,卻多次到長城。到了長城便一定要談到秦始皇。對於秦始皇他也是一反我們的傳統看法,說秦始皇有功於中華民族。他是做了許多民不堪命的壞事,但他還做成了許多有利於民族和統一的轟轟烈烈的大事業,二千多年來,改朝換代改不了他創建的制度。他在全國範圍內完成了。
“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這樣偉大的事業,這對於形成我們這個統一的國家統一的民族具有深遠的不可估量的重大意義。所以,孟姜女的廟要保護好,秦始皇作為那個偉大時代的代表人物的地位也要承認。
澤東是幾千年來第一個以至高至尊的身份為曹和秦始皇翻案的人。他確實曾嘲笑那些將我們的政權與秦始皇做比較的人:“但是你鍺了,我們比秦始皇還要超過一百倍。”這決不是指暴政,而是指對國家與民族的貢獻。
就在那段時間,有一次我為澤東做睡前按摩。澤東突然問我:“銀橋,你要說實話,你們怕不怕我?”我說:“有的人怕。有的人不怕。有時候怕。有時候不怕。”澤東親切他說:“告訴大家,都不要怕。澤東也是個普通人,他也沒想到他會做黨和國家的主席。他本來想當個教書先生,想當個教書先生也不容易呢…”停了一會,他用斷然的語氣說:“主席不是皇帝,主席只是人民的一個服務員。”到了60年代初,有一次澤東去湖南,專列駛動後,我們許多工作人員與澤東一起聊天。
記得那次是李代澤東給親人掃了墓。聊天時,李說掃墓時看到好多算卦的。澤東笑著說:“那你也會算算麼,看他算得準不準。
然頁,李又說了一個情況,說掃墓時還聽到有人罵澤東。恰好列車服務員姚淑賢走了進來。澤東坦然地笑著說:“小姚,我女兒園去掃墓,說還有人罵我呢。
姚淑賢條件反一般嚷起來:“肯定是階級敵人!”澤東仍然在笑,搖搖頭說:“不對,不能說的這麼絕對。有人罵是正常的,沒人罵是不正常的。罵我的人有壞人,也有好人。好人有時也會罵人的。因為我也不是一貫正確麼。”停了片刻,他帶者思索的表情繼續說下去,語氣變得深沉緩慢:“蔣介石挖過我的祖墳,共產黨也曾把我開除一邊,不讓我作事,革命不是容易事,革命就要捨得出。他們挖了我祖墳,信,我不是還是很好嗎?我還是澤東麼。現在人民又給我父母修了墳,也很好。我也是個人,澤東也是個人,人總是要死的,我也是要死的。什麼高瞻遠矚,不是那麼回事。我死後,我搞的這些東西也會有人罵。有些也會被實踐證明不對。我是人,是人就有錯誤。但我有信念,我還是要革命,別人罵什麼我也還是要革命…”
“澤東畢竟沒有寫出那本關於青年人的書,但是他在專列上對我們一群年輕的工作人員講的這番話卻在我耳邊響了近三十年。現在我也老了,將來的青年還能理解這位革命巨人的思想情嗎?”進城前後,澤東最大的擔心莫過於人們革命的衰退,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對改變神世界的興趣超過對改變物質世界的興趣。他以詩人的“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的漫主義辦了一些超越歷史階段,違反客觀規律的錯事,其中也包括大躍進和人民公社。
在導致澤東錯誤地發動“文化大革命”的種種複雜原因中,我想談一條。歷史事實已經徹底否定了“文化大革命”也證明了這是澤東一生所犯的最大錯誤。但是,澤東畢竟是犯錯誤,與林彪“四人幫”的罪行有本質不同。澤東從主觀上講是有著許多良好願望。比如,他很想清除黨內的官僚主義和腐敗現象。
澤東見不得官僚主義和貪汙腐化。三反五反時他就多次嚴厲地詢問我:“你有沒有貪汙?”
“你現在不貪汙,你以後貪汙不貪汙?”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他就要敲打我幾句:“不要叫糖衣炮彈打中。你們在我身邊工作,更要注意反腐蝕,要經得起考驗。”
“我們情深,可是,如果你們腐化了,就不要怪我翻臉不認你們。”
“你們在我身邊,職務不高地位可是不低,容易搞特殊化。你們要警惕,要夾著尾巴做人!”
“你沒有貪汙,有沒有費?費也不行,費發展下去就會貪汙腐化。”
“要養成勤儉節約的好習慣,比如洗衣服,領口袖口擦擦肥皂就行了,不要到處抹,要節約。”就為這洗衣服的肥皂,我們槁過一次整風,那是到武漢。肥皂用完了,請武漢的同志幫忙買幾塊肥皂。話是機要秘書跟武漢有關同志講的。肥皂拿來後,工作人員也按價買了一塊。由於肥皂是定量供應,在供應之外多買一塊也是特殊化。為此,我們整風十幾天,原因是:“事情雖然不大,不能開這個先例!
這位機要秘書後來離開了澤東。他跟隨澤東十幾年,走的時候,全部行李用一輛吉普車就拉走了。真是兩袖清風。澤東與他全家合影,握手時,說了一句:“你是一個好人,我會想你的。”當時,國家剛經歷了三年困難時期,有一位新來的衛士,暴思想說:“我以為到了主席身邊工作,這下子可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了…”澤東說“你們到我身邊,升不了官也發不了財,只能多吃一些苦。正是這個原因,每當身邊來了新人,澤東總要反覆叮問:“你願意不願意在我身邊工作啊?”澤東要求別人的,自己總是首先做到。在他身邊工作久了的人,一旦離開澤東,幾乎個個都像剛畢業的學生一樣天真純潔,毫無社會經驗。到了新的工作崗位,無不在複雜的社會現實中碰壁,有的甚至碰得頭破血。
那位機要秘書,到了社會上,碰到地方上搞擁軍活動,大吃大喝。他工作的地區是貧困老區,人民生活很苦。他馬上對大吃大喝提出嚴厲批評。結果被說成反對人民解放軍,下放基層去“改造思想”去了。
一名衛士離開澤東後,到公安系統工作,也是因為對以權謀私和大吃大喝提意見,被穿了小鞋,從機關放到基層勞改隊去工作。勞改隊裡有名“犯人”是大學裡的高才生,對中蘇論戰有個人的看法,被判了刑。
“犯人”在改造中聲明轉變了觀點,認識了錯誤,不但沒減刑反而加了刑。這名衛士站出來抱不平,結果自己也成了批鬥對象。他帶著百思不解的痛苦求見澤東,在游泳池彙報了走上社會後所見到的種種陰暗面。釋東一支接一支菸,最後只講了一句話:“堅持信仰,堅持革命不是一件容易事呵!”後來,公安部據澤東批示,派調查組,查明衛士反映的情況都屬實。處理卻很難。直到澤東親筆批示,那名大學生才恢復學業。而生活搞特殊化的領導人只是換了一個單位,不但沒有曇官反而升官了。倒是衛士在原單位得罪了一批人,再也呆不住,不得不再次求見澤東,請求幫助調到其他單位去工作。
澤東對社會上存在的一些情況是知道的。我和其他一些衛士離開時,他與我們的談話,都少不了兩項內容。一是夾著尾巴做人,二是堅持革命,不能頹廢洩氣。
澤東發現他所親手締造的黨和國家有些不盡如意之處,便一直”要想個辦法”我以為,這是他發動“文化革命”的原因之一。可是,他的這個“辦法”被事實證明是錯誤了,帶來的只是十年浩劫。
這是澤東最終的遺憾,也是歷史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