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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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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群眾對於反動的“全無敵”頭子林大可是十分仇恨的,對於獻身投靠林大可而又妖冶嫵媚的鹿一蘭自然也不能輕易放過,她也被很快地批倒批臭,也被取消了教師資格,下放到媽媽所在婦女生產隊管制勞動。

那年頭不管到什麼單位,階級鬥爭是必須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婦女生產隊也不例外。正愁沒有典型可挖來進行批鬥呢,有了媽媽和鹿一蘭這樣的壞典型,正好給婦女生產隊提供了一個再好不過的靶子。

已經有快一個月沒召開批鬥會了,婦女生產隊的階級鬥爭已經遠遠落後於別的隊,在第三次接到大隊革委會關於狠抓階級鬥爭很鬥階級異己分子的通知後,婦女隊議定了批鬥會的時間,就定在這仲秋的晚上,地點也就仍然選定在我家大門外的打穀場上,因為那寬敞,又有幾株老槐樹遮蔭,也涼快。

因為這樣的決定,下午的勞動只幹了一半時間便收工了,為的是晚上開會不至於太黑,因為那時的天已經開始變短了。

早早地吃過晚飯,媽媽就按要求打掃乾淨了場院外的衛生,又燒開了一大鍋開水放兩個洋鐵筒涼著,以供女社員們邊開批鬥會邊喝水聊天。正在往水筒裡放茶時,和我家只有一牆之隔的鄰居趙大嬸第一個到來,論著鄉親們的叫法,媽媽管她叫了聲“四姐”然後搬了一個凳子給她坐了。

“怎麼又要挨鬥哇?你到底和林大可有沒有那種事?”媽媽低下頭,猶豫著,大概是想說什麼,但最終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這時,兩個女社員結伴走進了院子,其中一個還是個小組長。媽媽沒敢象接待趙大嬸那樣隨便,趕忙起立,立正,口中念道“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哎呀,又沒正式開會,罰什麼站呀。”其中一個胖女人大著嗓門說著,又走到媽媽面前,雙手拉住媽媽,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對媽媽說:“我孃家兄弟,再過半個月就要結婚,想繡個門簾,還有枕頭,這不時興繡什麼字嗎,他們村找不到人寫,寫也寫不好,我給他拿過來,麻煩鄭老師你給他寫幾個吧。”媽媽接過那布包。

又有女社員陸續走進來,其中一個年輕的肩揹著一支五四式衝鋒槍的女社員,一進門,就滿臉怒氣地衝著媽媽叫起來:“臭破鞋,你坐著倒還舒服哇,給我站起來,撅著!”她是個民兵排長,鬥爭積極分子,媽媽不敢不從,趕忙站了起來,把彎下去,可就在這當兒,趙大嬸卻一把拉住媽媽,大聲地說:“甭理她,坐著”又衝著那背槍的女排長,不滿意地說:“撅什麼撅?讓你撅半個鐘頭看你累不累,你是長的,人家就不是長的嗎?”那女民兵是趙大嬸的親威,而且是晚輩,聽著趙大嬸這樣說,臉上現出無奈,努起嘴叫了一聲:“四姑…”下面的話也就不知說什麼了。

那胖女人接過話,也對那年輕民兵說:“一會挨鬥不還得撅著嗎,先讓人家休息一會,又沒別人。”那民兵不再說話,可媽媽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看了看那民兵,又看了看趙大嬸,現出十分的為難,趙大嬸看出,便對著那女民兵催促說:“讓人家鄭老師坐下歇一會呀!”那女民兵十分不情願地對著媽媽說:“那…你歇一會吧,但一會人來多了…”正在這時,一個長的很高又很瘦但很不好看的女人走進來,她是婦女隊的副隊長,姓李,她環視了一下我家的小院,坐下來,對著媽媽說:“你說你長的乾淨的,院子收拾的也乾淨的,怎麼卻和林大可做出那種齷齪事”見媽媽正雙手捧著一碗茶水遞著,便用手擋開,鄙痍地用鼻子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地說:“拿一邊去,我嫌髒。”媽媽雙手捧著的碗稍稍停頓,便低著頭收回,臉上並沒現出太多的驚愕。

趙大嬸接過話來,不平地說:“林大可當權時,連貧下中農出身的都怕他,你讓人家四類女人能不依他嗎,再說了,讓林大可禍害的女人何止十個八個,你們幹嗎只說人家是搞破鞋,還不是看人家出身不好。”李副隊長雖然長的一副惡相,但其實人並不太壞,經趙大嬸這麼一說,便也軟了下來,對著趙大嬸說“運動來了,總要搞鬥爭,鬥誰呀?鬥您嗎?誰讓她出身不好呢”然後又對著媽媽說“反正都是一個街裡住的,現在來的人少,你先這麼坐一會,一會人多了,我可該怎麼就怎麼,到時你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又轉頭對著幾個社員群眾“一會你們發言,也不能太走過場,不然胖蝦米要是不滿意,讓我下不來臺。”一個抱著小孩來參會的女人低頭使勁盯看著媽媽的腳,半天,終於說:“你這鞋幫是怎麼窩的,多好看呀,一點稜梗都看不出來。”媽媽正要說話間,那副隊長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瞧我這記,說要我準備破鞋一會開會時給她掛脖子上的嗎,我給忘了。”

“一會扒林大可的鞋。”一個女社員建議。

“他的鞋那麼臭,再說,一會小侉子也要掛破鞋呀。”另一個女社員反對。

趙大嬸說話了“我去家裡找找,我有一雙鞋穿破了不想穿了,上午還想賣給一個收破爛的,沒遇到,我去拿來。”又有幾個人進來,院子裡的人多起來,趙大嬸也從家中取來了她穿破了的一雙布鞋。李隊長一改剛才的和善,對著媽媽,加大了嗓門說道:“不要臉的破鞋,去,到牆跟那立正站好。

媽媽低頭走到牆角處,面對著大家,低下頭,併攏‮腿雙‬,雙臂緊緊貼在大腿上,站好。趙大嬸走過去,把自己剛剛穿破的一雙臭鞋掛到媽媽脖子上。

那個鹿一蘭,也低著頭走進了院子,李隊長又衝著她“你個臭‮子婊‬,誰讓你這麼晚來的,你當是你當戲子時,還得讓看戲的坐好了等你嗎。”鹿一蘭面對著李隊長立正,彎,口中嚅嚅道:“我…我…我不老實…”

“去,把那堆磚,搬過去擺好,擺整齊。”鹿一蘭聽話地走到外院打穀場上,從不遠處的幾個磚垛,把一摞摞的磚抱起來,擺放到批鬥會時專用的位置上。

“快點,一會批鬥會開始了你要是碼不完,給你掛十塊在脖子上。”那幾個磚垛距開會的場地不太遠,可也有二十多米,鹿一蘭每次抱四五塊磚,來回小跑著,用了半個多小時的功夫,才碼起一個三米多長,一米多寬,一尺多高的臨時批鬥臺子,此時,她那好看的細脖子上已經全是汗水,有些散亂的頭髮也被汗水粘在臉上,一縷一縷的。

一個個頭不高卻豐滿有餘的三十多歲的女人走過來了,她就是我們生產大隊的婦女主任,革委會成員米鳳霞。因為有輕度的近視,人送外號胖蝦(瞎)米。

她誇張地戴著眼鏡,象是很有學問的,其實她孃家就是我們一個公社的,最高學歷也和我一樣,就是農業中學畢業而已。她這人鬥爭可積極,批鬥起地主婆來是從不留情面的,那時全村的婦女小孩,一說胖蝦米的名字,都要畏懼三分。也是,鬥爭不積極,怎麼可能當幹部呢。

她走到外院時,看到仍舊在碼著磚臺的鹿一蘭,很是有派頭地命令她:“你,鹿一蘭,過來!”鹿一蘭乖乖走到她面前,立正垂手站好,口中仍然急促地息著。

“誰讓你把磚擺到這來的,好好的場地,一堆磚,又這麼矮,能起什麼作用,想故意阻撓對你的批鬥會是不是?”

“我…”鹿一蘭微微側轉了一下腦袋,想去看李隊長求救,但終於沒敢,李隊長正在裡院和社員們聊天,也沒看到這一幕。

“搬回去!”胖蝦米以不可動搖的權威命令。

“是…”鹿一蘭低著頭應道。

“快點!耽誤了今天的批鬥會,明天開全大隊社員大會鬥你。”鹿一蘭又趕忙應了一聲,然後,又將那小磚臺上的青磚四塊五塊地抱起,仍舊小跑著,一趟又一趟地碼放回原處。

她站在我家小院門口處,院裡是正聚集著等著開會的社員,院外則是拚命地把磚碼放回原地的壞分子鹿一蘭,當著眾多女社員的面,正是胖蝦米顯示威風的時候,她站了一小會,放開嗓門,對著院外高喊:“鹿一蘭!”

“有。”鹿一蘭答到,踹著氣來到她的面前,立正站好,高高鼓起的脯急劇地起伏著。

“你那臭嘴嘟嚷什麼吶?”

“我…沒…”沒等鹿一蘭一句話出口,胖蝦米左右開弓連了她兩個耳光“怎麼?不服嗎你,臭‮子婊‬,你以為這是你們舊社會的天下,以為還是林大可當權的時候嗎…”鹿一蘭沒敢躲,臉上火辣辣地疼,讓她的臉顯得扭曲。

“你給我拉著臉做什麼,要我看你臉是嗎?”胖蝦米的話,和她的耳光,讓這個從八歲就開始演戲的演員也不知該用怎麼樣的表情去面對,她想用哭相,不敢,想用笑臉,不合適,想用…她努力地搜尋著學戲時所有用於表情的表情,將‮腿雙‬並的緊緊的,雙臂使勁地貼著大腿,上身向前傾斜成一個角度,抬頭看著她,擠出一個似哭不是哭似笑不是笑似開心是開心似的表情,嚅嚅地說“是…是…我不老實…我改正…我不敢了…”實際這也是當年四類分子在表示自己老實認罪表示服從管制時的套話。

胖蝦米的威風發的很滿意,便走進了小院,鹿一蘭又足足搬了四十多分鐘,直到全身被汗水溼透,那堆磚總算又回到了原處。

批鬥會開始了,趙小鳳等幾個民兵將媽媽和鹿一蘭押到場地中間,按撅了下去,又有兩個女民兵不知從哪押來了五花大綁著的林大可,也撅在了媽媽和鹿一蘭的中間,婦女社員們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做著針線活,一邊開始了批鬥。

批鬥會按步就班,沒有半點的新意。照例先是宣讀罪狀,然後又是群眾發言,然後又是審問,然後又是認罪,全是老一套。因為是婦女社員參加的大會,好多個女社員把自己的孩子也帶到會場,好幾個男孩女孩在場地上追逐打鬧著,也有的膽小,躲在媽媽的懷裡看人們打那三個撅著的人的耳光。

一個大概三四歲的男孩子,一邊吃著手指,一邊瞪大雙眼看著挨鬥的三人,然後問他的媽媽:“他們彎彎了好半天了,怎麼還不讓他們站起來呀?”

“因為他們是壞蛋。”那位媽媽回答自己的兒子。

“那他們會不會很累呀?”

“就是要讓他們累,看他們以後還敢不敢幹壞事。”

“他們幹什麼壞事了?”那男孩子刨問底。

“去,跟他們玩去吧,長大你就知道了。”會議開到中間,主持會議的李隊長按照事先就已經擬好的程序,一聲大喝:“鹿一蘭、鄭小婉不老實,把她們捆起來!”按照事先的準備,趙小鳳等幾個女民兵將媽媽反剪了雙臂捆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林大可的鞋被扒下來拴在一起,掛在了鹿一蘭的脖子上,媽媽的脖子上,則懸吊著鄰居趙大嬸那雙穿髒了的破布鞋。

批鬥會繼續進行。其中一個小女孩子,近距離地站在三人的腳下,高高地揚起小腦袋,象是在看什麼稀奇的動物那樣看著挨鬥的三個成年人,半晌,又跑到媽媽的懷裡,坐在媽媽的腿上,一隻小手指著三人,小聲地對媽媽耳語道:“媽媽,那個嬸嬸給打哭了。”那媽媽一邊摟住自己的孩子,一邊憤憤地說:“活該!誰讓他們不做好人。”儘管是走形式,但社員們仍然表現的十分的義憤,口號聲,辱罵聲一陣高一陣低的此起彼伏。那年頭的女社員們全都特別地憎恨破鞋這種行為,在階級鬥爭的號召下,儘管同在一個村生產與生活,但對於處於不同的階級陣營的媽媽等三人,還是表現出相當的無情,三人的臉上,不僅有人們因鄙薄而吐的粘痰唾沫,甚至有女人用鞋底打的紅印子,因為林大可禍害過全公社好多女人,他的股上、大腿上,還格外地有女人用錐子扎的血印。疼的他一口一聲“親姐姐”、一口一聲“親姑”地叫著求饒。

差不多兩個小時後,走完了預定的程序,批鬥會才在幾聲不怎麼震耳的口號聲中結束了。

天已經全黑了,參加批鬥會的社員們都回家了,只有我家小院外生產隊打麥場上,一個大燈泡子下面,仍然有兩個婦女幹部和三個偷的壞分子留在那裡。

“林大可!”胖蝦米坐在我家的一把破椅子上,翹著二郎腿,聲音不大卻極顯威嚴地叫道。

“有”林大可答應一聲,趕忙調整身子,轉向胖蝦米,緊緊地併攏著兩條長腿,上身仍然保持著彎九十度的姿勢。

“不老實,給我跪下!”米主任一聲斷喝,林大可沒有半點猶豫便齊齊跪在了她的腳下。然後她又點我媽媽和鹿一蘭,媽媽和鹿一蘭也用同樣卑屈的態度轉向她跪著。

胖蝦米裝腔作勢地一字一頓地說著:“今天的大會開的還算可以,不是很成功,只是勉強過關,問題是你們沒有從心眼裡認識到自己的罪惡,態度不夠老實,你們承認嗎?”三人都把身體前傾成大約45度角,低著頭看著地面小聲地回答:“是…是…”

“你們還想復辟資本主義,仍舊回到舊社會,好繼續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嗎?痴心妄想!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向革命的人民低頭認罪…”一大套的訓斥,讓這個念過中學的自認為有些文化的農家女兒面對著三個老老實實跪在自己腳下聽訓的平高傲的不得了的壞分子,有了某種自豪與驕傲,一種成功的喜悅充滿了她的內心。

看著三人一動不敢動的樣子,讓她充分地享受到一種人上人的、或者說一種奴隸主面對奴隸般的至高無上的優越,她陶醉著,沒話找話般地問著多人問過多次的廢話:“你們認罪嗎?”她的胖腿搖晃著,腳尖有好幾次差點碰到三人的臉了。

在三人一連聲的認罪聲中,米主任完成了她的演講,批鬥會這才真的結束了。

胖蝦米要走了,李隊長卻不好意思地對她說,得給他們解開綁繩,胖蝦米卻極不耐煩地:“讓他們自己找人鬆綁。”無奈,李隊長也跟著她一同走了。此時天已經很晚,看熱鬧的孩子們也全走了,院子裡只剩下仍舊五花大綁著的媽媽三人。一直看著院子裡發生的一切的我從屋子裡跑出來,急急地給媽媽鬆開綁繩。這時,好心的鄰居趙大嬸也牽著女兒趙小鳳過來,一邊給鹿一蘭鬆綁,一邊嘟嚷著責怪女兒道:“捆上是那麼個意思不就行了,幹嗎還捆這麼緊,人家又撅著又綁著不難受嗎。”趙小鳳先是不吭聲,趙大嬸嘮叨多了,才回了一句:“哎呀米主任在場,捆鬆了她不幹的呀”然後還是不好意思地衝著媽媽說了一句:“鄭老師,把您捆疼了,對不起呀!”

“沒什麼,不怪你。”媽媽擦著臉上別人吐的唾沫,沒有更多的悲傷,也沒有一滴眼淚,淡然的令人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