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重振旗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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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等忠國碑邊上打掃乾淨,栽滿蒼松翠柏,便開始公祭戰死者,由太子和二太子共同主持,軍校的學生也全都參加了。今天是個陰天,似乎要下雨,雖然天氣仍然很熱,但山風吹來,涼颼颼的,竟有些寒意。祭典上,我帶著自己班上的學生站在一邊,看著二太子在慷慨昂地發言。在東平城失手被擒這件事對二太子的聲譽影響很大,但對他的嗓門倒沒什麼影響,他說話仍然響亮,想到這兒,我有點想笑,但又不敢。其實在下面密密麻麻的各部士卒中,他多半也看不到我。
參加公祭的是軍三部統領和一些軍軍官。軍三部,一萬是守皇城的近衛軍,一萬五千為守在外城的五大營,還有五千就是維持帝都秩序的執金吾。近衛軍統領叫年梟,和他的名字不同,他的樣子倒顯得溫文爾雅,更像士人。五大營統領叫章子亥,卻是個跟畢煒一樣的絡腮鬍,長得威武雄壯。還有專職維持帝都秩序的執金吾統領叫呂徵洋,也是官宦世家出身,樣子很是平常。軍三統領都是偏將軍銜,在軍之上還有兩個正副殿帥,正殿帥是二太子,主事的是副殿帥,名列十三伯之一的順義伯關宗愚。和太子掛名軍校祭酒與帝都駐軍總帥一樣,二太子這個殿帥以前也是掛名的,不過自從他退出東平城後,做的實事越來越多,與太子那個掛名祭酒加總帥,卻極少在軍中現身,偶爾出來一次也必是文侯陪同大不一樣。不過軍雖然一個個都是彪形大漢,可是他們的戰鬥力我也曾見識過,我相信自己就算一隻手使槍,也可以在單挑中把任何一個軍打落下馬。軍因為身負保衛皇城之責,絕大多數都是官宦子弟,養尊處優慣了,這幫少爺兵恐怕再厲害也有限。
二太子的話說得簡短有力。平心而論,二太子到底更像個將官,他真的統領軍的話,說不定還真能把軍整頓一番,至少在公祭時軍三部的軍紀可圈可點,頗為不俗。他也說到了甄以寧。甄以寧雖然官職不高,但他身份特殊,故帝君的撫卹詔中給甄以寧追封了偏將軍之銜。二太子說完後,就該是輪到兩位太子以下的文侯發言了。在他臉上,我已看不到他還有一絲喪子之痛的痕跡,但我還記得那天他真情,淚滿面的樣子。
“能奪情者,非常人也”這是大帝時的名相士袁樹玄評論那庭天的原話。那庭天的三個兒子號稱“將門三星”是當時人們屬意的第二代名將中的佼佼者,但都先後陣亡,其中長子和三子領兵征討舊朝殘兵,先勝後敗,幾乎是同時戰死的。那一次袁樹玄被大帝召集到跟前為後宮諸妃看相,大帝要挑一個能母儀天下的嬪妃冊立為後,正好那庭天上廷告假三,大帝問他所為何事,那庭天平靜如常地道:“臣長幼二子昨歿於王事,臣扶柩歸葬。”大帝也大驚失,下詔要為那庭天二子國葬,但那庭天謝絕了,說是二子失機,本該處置,陛下不究已是天恩浩蕩,不敢再請國葬。這一番話讓大帝聽得唏噓不已,袁樹玄等那庭天告退後就說了這麼句話。
不過,還有一個傳聞,說那一那庭天回到府中,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破。這個傳聞過了那麼多年,自然誰也不知真偽了,可我還是寧可相信這個傳聞。當一個老人聽到自己剩下的兩個兒子同時戰死,即使表面不透出來,心中無論如何也不會平靜的,那庭天即使被稱為軍聖,也不會例外。
就和文侯一樣。
袁樹玄說那庭天是“能奪情者”也已看透了真相吧。我突然想到,袁樹玄的相術被傳得神乎其神,號稱是“玄察微”會不會他也有讀心術?我不太相信一個人的長相能決定人的一生,文侯這副樣子和尋常市儈也沒什麼兩樣,但他身上自有一股威嚴,那就算不會看相也是能看得出來的。只是袁樹玄傳下來的幾個故事都說他看得極準。如果讓鄭昭給人看相,也一定可以說出那人的經歷來,而這本不是他會看相的緣故。
我正在胡思亂想著,突然,一聲沉重的號角聲響起。那是通天犀角號的聲音,角聲悶悶的,卻有一種穿透雲天的力量,一時響遏行雲,山谷間盡是回聲,彷彿山雨來,狂風大作時的樣子。角聲中,所有人都唱了起來:“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首那庭天作詞的葬歌《國之殤》迴盪在天地間,如驚濤駭,如天雷閃電。我也張開了口,應和著人們唱著。此時,像是突然間被一種力量充滿,我忘記了一切,只是身不由己地唱著。
無論如何,那些戰死者都稱得上是英雄,不論是因為什麼原因。我想著,熱淚不由得出了眼眶。
參加完祭禮,我本想和吳萬齡一塊兒回去,沒想到他被文侯召去,也不知有什麼要事,我只得一個人回到住處。還沒到門口,遠遠地便聽到一聲戰馬長嘶。聲音剛入耳,我便大吃一驚。
這聲音洪亮清越,聽來就像飛羽的長嘶,就算不是飛羽,也必定是匹百年難遇的好馬。我催了一下坐騎,走得快了一點。轉過彎,只見門口的樹上拴著一匹馬,看樣子,竟然正是飛羽。
我又大吃一驚,猛地衝了過去。到了跟前,那馬一見我,也很親熱地湊過來在我臉上挨挨擦擦,正是飛羽。我一把抱住馬頭,興奮莫名。軍校裡固然也有好馬,但如飛羽這等神駿之極的寶馬卻是絕無僅有。被押送回帝都,我的刀馬甲冑都留在東平城,本以為不知被誰拿去了,有時想起飛羽和百辟刀便不勝惋惜。沒想到突然在這裡見到了飛羽,實在有些喜出望外。
等興奮過了,我又有些疑惑。到底是誰送飛羽回來的?我看向門口,只見門鎖仍是原樣,我摸出鑰匙打開鎖,剛走進門,卻一下站住了,喝道:“什麼人?”屋裡很暗,隱隱的有一股酒氣。我並未喝酒,自然該有人在了。
我喝聲甫落,有人“哧”地笑了一聲,低聲道:“楚將軍回帝都兩三個月,果然連銳氣都消磨殆盡,人也遲鈍了。若我是刺客,方才足有三次可以殺你。”那聲音竟然是邵風觀!我大吃一驚,伸手推開了窗。窗子一打開,只見邵風觀坐在牆角一張椅子裡,手裡正拿著一隻小酒瓶往嘴裡倒酒。他頭上纏著紗布,身著平民服裝,一條手臂也包紮著,但眼裡沒半分殺意。我放寬了心,向他行了一禮道:“如果你起意要殺我,那現在你也不能坐在這兒喝酒了。邵將軍,你怎麼回來了?”我說這話倒也不是吹牛,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那麼多次,若有人想殺我,那種殺氣馬上便會覺得到。邵風觀將酒瓶子好,咂了兩下嘴,從間取下一柄刀放在桌上,道:“我以前答應把刀還給你,自然言出必踐。可惜你的槍失落在軍中了,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杆。”那正是我的百辟刀。我欣喜若狂,一把搶過,出來看了看,百辟刀保養得很好,上面塗了一層魚膏,出鞘時寒光四。我把刀掛在間,又向他行了一禮道:“多謝邵將軍。”他笑了笑,道:“我答應你的事做到了,你請不請我喝酒?”重新擁有了刀馬,我心情也特別地好,笑道:“好吧,今天我請你喝酒。”他走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道:“好,今天我要見識一下楚將軍的酒量,不醉不歸。”以前他一直不苟言笑,現在卻有點放形骸了。看到他這樣子,我也不再拘束,道:“好,走吧。”走出門去,他看了看我那匹飛羽,嘆道:“楚兄,你這匹馬實在是難得的良駒,就是太兇,我幫你養了這一段子,都不能跟別的馬合槽,不然全被它踢傷咬壞。”我想起收服飛羽時聽到那個神秘人的話了:“人馬合一,心神相通,身不馭馬,亦不為馬馭。”騎在馬上時,有時簡直覺得飛羽就是我的腿,本不必去拉韁繩。不論如何,我有寶刀名馬,那枝槍丟了也就丟了,薛文亦也說過,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不必苛求了。
我和邵風觀到了軍校邊一個小酒店。今天人不是很多,找了個小房間坐下,叫了一罈子酒。想到這一罈子酒大約得要我半個月的薪水,我不有點心疼,邵風觀倒也不拘謹,倒上了酒,店主那個長得很甜的女兒端菜上來,邵風觀向她調笑了兩句。酒過三巡,他端起杯子,像是大有觸道:“好久都沒有像現在這麼輕鬆了。不當兵,倒也不是壞事。”我怔了怔,道:“什麼,你不當兵了?”他苦笑了一下:“是啊,不然哪兒會有空出來。楚兄,現在我們一樣,都是布衣百姓。”他說得輕鬆,我卻是驚愕之極,手一抖,杯子裡的酒都晃了一點出來。我連忙把杯子放下,道:“是因為什麼?”邵風觀是東平城守將,東平城之失,實在非戰之罪,何況撤軍之議本也上報過文侯,帝君和太子都已首肯,難道為了代得過去,連邵風觀這等鎮邊大將也給貶了?
邵風觀道:“這次東平城撤軍,我擔當斷後之責。他媽的畢煒,在蛇人攻上來時竟然不管我們的死活,自顧自走了。”他已經喝得有幾分醉意,說話也有點前言不搭後語,但我還是聽明白了。東平城撤軍,路恭行一路先行,畢煒居中,邵風觀斷後。按理從東平城跨江到東陽城只不過是一步之遙,城中又早做預備,只要三軍合力,船隻運營得當,原本可以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但是當畢煒一走,卻貽誤時機,讓蛇人將已被水淹的東平城包圍,畢煒坐看還留在城中的邵風觀陷入與蛇人的死戰,卻不出力援聽著邵風觀喃喃地說著,我心中也涼了半截。這一手不就是邵鳳觀自己定下來的陷害二太子那條計策的翻版麼?邵風觀聲音越來越輕。我打斷了他的話,道:“那甄以寧便是在此戰中陣亡?”邵風觀抬起頭,眼裡已帶著淚水:“不是。自從你走後,他就回畢煒軍中任參軍了。那時我與蛇人在城頭上死戰,眼看著蛇人越來越多,攻勢越來越急,而水已經快要淹到雉堞了,畢煒卻仍然沒有將船派回來。那時我真個連心都涼透了。我對自己說,邵風觀啊邵風觀,你一向以多謀善斷自負,這回報應來了,也被人扔在外面等死,那也是上天的安排吧。”我不想多說什麼。主將戰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王公大臣之間的爭鬥更是血淋淋的。東平城撤退共傷亡了兩千五六百,與全軍五萬多士卒相比,這數字很小。但是那些死去的平民與戰士,他們知道自己其實是死在自己一方的計策下的麼?這不是一個數字,而是兩千多條命啊。
我把酒倒進喉嚨裡,道:“那你後來怎麼終於逃出來了?”他苦笑了一下:“正當我已經絕望時,突然江面上金鼓大作,終於有救兵殺回來了。這支從天而降的救兵也讓我們士氣一振,混戰之下,我這一路萬餘人終於大多渡過江去。一到東陽城,我見畢煒和一些人下船,我只想上前揪住他揍一頓,但畢煒卻像呆了一樣動也不動,只是跟我說,甄以寧受了重傷。”雖然早就知道甄以寧已經戰死了,但我也實在希望這只是以訛傳訛,我猛地把身子傾向前,叫道:“他怎麼樣?”邵風觀道:“他受傷極重。後來我才知道,畢煒本來已有意關東陽城門,甄以寧大驚之下,據理力爭,但畢煒抬出赤城刀壓他,說東平城一破,東陽城勢若壘卵,不能冒這個險。甄以寧見本說不通他,便不顧一切拉起一支人馬出城。畢煒無計可施,只得也跟了出來,我這條命才算保住了。”他又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苦笑了一下:“真是好笑,我都不知該文侯大人,還是該恨他。”我馬上明白了邵風觀這話的意思。畢煒當然不會有這麼大的膽子,這絕對是文侯的授意,怪不得那天文侯跟我說他手下有水火二將,已將邵風觀這個風將排除在外,那天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吧。邵風觀一直是埋伏在外,他的任務大概就是要讓二太子丟掉兵權。現在這個目的達到了,而邵風觀知道得太多,他這個人也太聰明,沒有畢煒好掌握,自然該到了丟棄的時候。文侯的命令自然無人敢違背,但他還是沒有想到甄以寧竟然會抗命。
這也是天意吧。甄以寧本不會死,當文侯知道甄以寧是為了救邵風觀而死,他心裡在想什麼?我沉默了一陣,道:“那以後你有什麼打算?”邵風觀又喝了一杯,突然一笑道:“我也算想開了,我這條命既然是大人賞的,那也就活得一天算一天吧,我還有一身力氣,準備和幾個兄弟開個鏢行過子,養養老婆孩子倒還不在話下。”這個年輕一代的名將,居然要開鏢行度,如果不是因為甄以寧的事讓我在傷心,幾乎要笑出來。我也不想多說他這個鏢行的事,道:“甄以寧後來怎麼樣了?”
“可惜真清子師徒都不知去向,他在東陽城撐到晚上便去了。”甄以寧真的已經死了。我心裡本來還抱著萬一的希望,此時卻如同結了塊大大的冰一樣,身上冷得幾乎發抖。我拿起酒杯,愣了好一陣,才道:“邵兄,為甄以寧敬一杯吧。”邵風觀也有些默然,他拿起杯子和我碰了碰,又道:“唉,這小夥子,看在他面上,所有的恩怨我也不想多說了,以後就度我的餘生,也再不想建功立業了。幹了。”酒杯碰了一下,我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喝得有點過量了,頭彷彿在燃燒,可身上卻越來越冷。
喝完一罈,邵風觀和我搶著要付酒錢,最後還是我贏了,不過付錢時實在有些心疼。跟邵風觀分手,看著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著,一路上還唱著不成曲調的歌,我的心頭湧起了一陣酸楚。
甄以寧。看著天邊一顆明亮的星,我默默地念著這三個字,眼前依稀又出現了他那張一本正經的臉。
就算文侯將來有棄掉我的一天,我也不會再首鼠兩端了。我扶著牆,默默地想著。白天這些牆被太陽曬得燙手,到了晚上卻有了幾分寒意。那陣寒意從掌心滲入,傳遍我的身體,讓我的醉意退了幾分。下這個決心,那也是為了報答甄以寧吧。
戰事越來越嚴峻。八月中旬,如意料中事,蛇人攻破了東陽城,城中的四萬守軍戰死了兩萬有餘,但蛇人也沒有太大的便宜,此役被殲不下五千。此時畢煒已回帝都,東陽城守軍主要由路恭行負責,他能有這樣的戰績,雖敗猶榮,還得到文侯嘉獎,餘部則繼續北退至北寧城。北寧城離京師只有兩百里,到了這兒,蛇人才真正近在眼前了。東陽城破後,帝都南門封閉,平民不得再使用南門,從京師到北寧城的官道也成為軍用,卻還有不顧死活的行商南下販運貨物。由於大江以南大多失守,大江以北一下多了許多村落,一些小城也迅速繁榮起來。帝都的人口不減反增,店鋪商販也多了。
邵風觀在南城開了一家規模不大的平寧鏢行。
“平寧”這兩個字,一是紀念他當過一陣子封疆大員的東平城,再一就是紀念救了他命的甄以寧吧。他的鏢行裡大多是他的舊部,邵風觀被削職為民後,這些舊部不願再留在軍中,寧可跟隨他,其中就有諸葛方。諸葛方原先是東陽城中軍,官職已然不低,他居然也棄官不做,追隨邵風觀,實在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戰亂,路上很不太平,邵風觀這家平寧鏢行倒是生意不錯。
九月七,蛇人在北寧城下集結了四萬大軍。此時北寧城中也已聚集了六萬士兵。雖然北寧城地處險要,是在兩山夾口處,但人人都認為北寧城最多隻能守三個月。我倒不認為屠方會如此不濟,北寧城中的守軍大多是從東平城保留下來的身經百戰的老兵,北寧城地勢險要,後面又能得到補給,城上也裝備了上百架雷霆弩,只要指揮得當,堅守數年也未可知。只是,戰場上瞬息萬變,天知道會有什麼樣的變數。
子在一天天過去。九月十,蛇人對北寧城發動了第一次攻擊,雖然我不曾目睹,但也聽說蛇人使用了大量攻城車,攻擊有章有法,中規中矩,不像當初攻打高鷲城那樣不要命地強攻了。屠方率軍拼命守禦,但蛇人的攻勢極盛,到了九月十三,蛇人將外城牆攻破了一個大,守軍退入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