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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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年之內,沿著帕克夫婦一直居住的杜瑞爾蓋的那條大路,另外一些人家又蓋起了房子。原先那幾棟薄木板房早已成了這一帶風景的一個部分,現在卻好像都被這些新房子擠到大路後邊去了。那些木頭房子立在那兒。每一幢房子都被樹木包圍著,就像荒漠蠶食中留下的綠洲。這些房子正處於被遺忘、乃至坍塌的過程中,最終將和曾經在裡面逗留的那些人的白骨一起,被一掃而光。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無足輕重了,不是一事無成的人,就是些年事已高的老人。如果這舊村落的魂靈相互打擾的話,只要關上門窗,打開收音機,就可以從那磚砌的房屋中驅除掉不安的情緒。這些磚瓦結構的房屋顯然佔據了優勢。有深紫的、缸磚般的藍顏的、牛血紅的,還有公共廁所。在這裡,家庭生活形成了一套做法。已經忘記為什麼是這.樣,但總是嚴格按照正統去做的。有一次獻上了犧牲品。那是使用塵器時把一隻豬給電死了。是在一個悶熱的早晨,馬纓丹的籬笆裡散發出一股死豬的氣味。
這裡有那些無足輕重的破舊的木頭房子,有不透風雨的磚瓦房。還有另外一種房子,這房子讓人看了就生氣。為了反對蓋這種房子,人們簡直希望鎮議會能夠修改它的政策。這是用纖維板和水泥搭成的房子。這種房子像是在地面的岩層,只不過是在不同礦層而已。這種房子支撐不了多久,這對他們當然有利。可是到底能支撐多久呢?與此同時,人們在這兒裝模作樣地過子。年輕夫婦離家的時候,把門鎖上,就好像它們是不住人的。有個孩子鬧著玩,在一個屋子上踢了個窟窿。到了夜晚,這種纖維板搭的房子迴盪著各種各樣的響聲,在愛戀或者爭鬥的重壓之下,改變了它們的形狀。然後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在月光下仁立著,顯得那樣脆弱,漸漸地溶於夢鄉之中。
他們周圍發生著的所有這些事情並沒有影響帕克夫婦的生活。之所以不能影響他們是因為他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紀——正發生著的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事情對於他們幾乎都不可信。記憶中的那些往事能把磚頭劈成碎片、研成粉末。那些仍將發生的事情,必須和生活的溪水平行地淌,而不是在同一條小溪裡盪漾。切切實實影響了這兩位老人的事情是,他們的財產已經分成幾份,而且大部分都賣了。
這是從帕克先生生病之後不久開始的。在光線柔和的傍晚或者早晨,那幾頭無法改變的牛站在那兒,在灰顏的木樁上蹭著脖頸。老頭還像以往一樣,向牛棚走去,不過比以前更加神情冷峻。有時候,皮膚突然一陣刺痛,搞得他臉上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微笑。他的子經常腿痛,而且股老大,見衰老,牢騷滿腹,總是依戀著那幾頭牛,似乎那就是她生存的目的,不敢拿別的任何事物代替。就像許多心理上很緊張的老年人一樣,他們不能很有條理地控制自己,總怕一下子垮了下來。所以他們繼續沉重、緩慢地幹活。他們還是手工擠。帕克先生不用機器擠。他說,擠器對xx頭沒好處。年輕人望著老帕克掩口竊笑。不過,好歹他只剩下那麼三五頭牛了,而他那個地方實際上已經變成郊區了。他們的存在對於大部分人來說是那樣微不足道,所以也沒人費心勞神去想這些事情。不過,既然活著,就得乾點兒事情,這倒是顯而易見的。
女兒福斯迪克太太開著她自己那輛車來看他們——他們現在有兩輛車了。大部分人都不認識福斯迪克太太,或者過去認識,但早就忘了這就是爾瑪·帕克。對於那些可能認出她的人,她並不加以鼓勵,總是眯細一雙眼睛,直到皮膚完全遮蔽了她的道德之心。對於那些本就不認識她的人們,她更是不屑一顧,坐著那輛鋥亮的黑小轎車,一閃而過,把那些平庸的、或者趣味低下的東西很快甩到身後。
父親等待著女兒回來。他的眼皮和手腕都已經像生了群屑似地糙,但他的牙齒還很好。他對女兒微笑著。
“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呀,爾?”因為福斯迪克太太曾經寄來一封便箋,說有些事情,她希望跟父母談談。她喜歡這個動詞,這個詞聽起來謹慎,而且語氣堅定。
“哦,”她邊笑邊看著他,暗暗地為自己和這個地位卑微的老人、同時也是她的父親,保持這樣一種疏遠的關係而高興。
“是一個小小的計劃。我希望你們會喜歡這個計劃。倒不是因為這是我的計劃,或者我想強迫你辦什麼事情,而是這樣做合乎情理。達德利同意。”福斯迪克大太是這樣一種女人,估計會遇到什麼阻力時,就要搬出她的丈夫。
“你看起來有點累了,親愛的,”她說,從汽車裡下來,向父親走過去。
她吻了吻他。她自己常生出些疲累之,便希望別人也疲力竭。但是她注意到,父親的皮膚還頗有點活力,她不由得臉紅了,不過也只是紅到一定程度。她是個弱不經風的女人,但是很有勁地提著一隻鱷魚皮手提包。
“我不比先前更累,”老頭說。
“不,爸爸,”女兒邊說邊從一個矮樹叢上提下幾隻蝸牛,用腳踩死。
“你要是不覺得累,那就是不累。”踩死的蝸牛使她退縮了幾步,不過出於好奇,她還是回過頭瞥了一眼。
“你太愛那幾頭牛了,所以連累都不覺得了,”福斯迪克太太說。
“愛那幾頭牛那是肯定的,”老頭說。
“牛是不錯,可正如人們說的那樣,我又沒跟它們結婚。”
“我一直在想,”女兒說“有人跟他的牛還真的結下了不解之緣呢!”老頭鼻子裡哼了一聲。
“要是沒有結下這種不解之緣,”爾瑪·福斯迪克說“那就好辦了。”
“怎麼,好辦?”
“把它們裝上一個那樣的東西送走。那叫什麼東西呢?木頭筏子。第二天早晨在上多躺一會兒,看看你喜歡不喜歡。要是喜歡的話,第三天早晨就再多躺一會兒。直到你習慣了啥事兒也不幹。哦,我說什麼也不幹,意思是,你還可以有某種癖好。你不是幹木匠活的嗎?那一定十分有趣。剛砍伐下來的木頭那氣味實在好聞。再說,你還哪兒也沒去過呢:晤,你可以出去走走嘛。和可憐的媽媽一起。有時候,你們可以在星期天去我們那兒。平常,星期天我們家很清靜。因為大家都在家裡待著,跟他們自己的家人在一起。你不喜歡這樣嗎?”斯坦·帕克沒有說他是否喜歡這種生活。他當然喜歡長時間地坐在那兒,看一隻幸兔於那隻腳的踐踏的蝸牛爬行。他願意坐在那兒,在他有生之年,穿過層層霧靄,尋覓他走過的那條銀光閃閃的、細長的小路。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爾瑪·福斯迪克不耐煩地想,老年人總是很容易受刺。如果是個小孩兒——她自然還沒孩子——她就可以把她自己的思想植於他的心中,而且眼看著它成長,就像沙土地裡長出的芒果樹。自從她脫離真正的生活,便忘記了自己的童年。但她並沒有因此而不發表自己的宏論、儘管要說服這個老小孩兒也許會很困難的。
事實上,他並不像女兒想的那樣。他會考慮,或者說已經在想女兒說的那些事情了。即使不是為了這些理由,他也完全能夠放棄。爾瑪真自,他心裡說,我不是那種笨蛋。當然,她的話也不無道理。他可以按照她的建議處理掉牛,甚至放棄更多的東西,土地,以至於他的全部生活。僅僅因為那不是他所應該死抱住不放的東西。這道理顯而易見,簡直耀人眼目。
他看起來臉不好,對他來說那就是蒼白了。
“你會體驗到,休息下來可好多了,”爾瑪拍著他的手掌說。
因為他當時和以後都沒有拒絕,所以在那個懶洋洋的早晨她離開那兒的時候,心裡充滿了憐憫和得意。憐憫的是,她看到這個可憐的老頭已經漸衰老,得意的是,她是作為指導這些愚昧的人生活的良師出現在這裡的。她喜氣洋洋,驅車而去,錯把有助於人當作自己的力量。
她走了以後,斯坦·帕克在他的牧場慢地溜達著,臉上是一副茫無目的的表情。這是腦子裡的思維活動經常表現出來的一種表情。這當兒,心靈深處的波瀾和周圍的景融在一起,那田野的風光帶著愈加濃烈的情向他奔湧而來。樹木包圍著他,雲彩懷著他從末體驗過的柔情,在他的頭頂聚集著。他簡直能摸得著那團團雲朵。現在,在他本來應當表現超然的時候,他卻有點緊張,用一小樹枝不停地著褲腿。因為這屬於他又不屬於他的景實在是太強烈、太生動了。於是他彎下,看幾隻螞蟻拖著一個蝴蝶翅膀從一堆碎石上爬過。那是一群動得發抖的螞蟻專心致志的勞動。他突然把那個蝴蝶翅膀搶過來,向陽光明媚的空中扔去。翅膀上下團飛,閃著微光,又迴歸於自然。但是就在它仍然飄動著落下來的時候,他轉身走了。心被上帝的邏輯所包含的冷酷撼動了。
這以後不久,他們就開始分批變賣帕克家的財產。這樁買賣很好成。因為地是好地,而且這地方是一個正在開發的區域。老頭不用親自手這件事情,因為有他女婿,他的女兒更積極。在那些必要,但又沒什麼意義的事情上,他放手讓別人去幹,使得那些有關人士很高興。因為他的馴良和對他們的尊重越發顯示出他們略勝一籌的天才。很快,他們就對他這種要不然也許會被人看作平庸的表現,採取了一種頗為傷的態度。這個可憐的老頭,他們微笑著想,沒有做生意的頭腦。於是他們就特別注意他不讓什麼人,甚至被他們自己欺騙了。
帕克夫婦把大片的土地都賣了,只給自己留下三四英畝。他們那幢房子後面是那條溪谷,旁邊是一塊圍起來的牧場。他們還留了一頭長了兩隻不對稱的角的牛。冬天,帕克先生種了一片白菜。碰到天氣暖和,他的子穿著一件舊線衫,在一行行白菜中間蹣跚著,不時彎下,拔起一株長得不是地方的小草。
有一天,艾米·帕克在白菜地裡溜達的時候——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極力想回憶起一點什麼。一種聯想造成的焦灼不安襲上她的心頭。在這個圓白菜組成的世界裡,年輕時的情景又回到她的眼前。她彷彿又聽到裝滿了青綠白菜的大車趕了過來,聽到晨霧中大車套繩的劈啪聲。她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跟丈夫說話。她想起了所有那些早晨。他把只有幾片葉的萊秧栽到事先已經用鍁柄捅好的窟窿裡。她想起他們在陽光下幹活時丈夫那一雙胳膊。想起他手臂上的汗、手腕上的血管。突然,她覺得好像再也見不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