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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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她笑了兩聲。
“艾米·維多利亞·菲賓斯?”他慢慢地念道。聲音裡面有一種明顯的疑惑。
“啊,是的,”她說“這就是我的名字。不管叫什麼,你總得有個名字嘛!”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下垂的眼瞼,目光早已離開那個名宇,似乎那只是一個沒有必要的標籤。可是她並沒注意到這一點。
現在,斯坦·帕克已經漸漸想起這個瘦小的姑娘來了。
“你是凱利角菲賓斯家的人吧?”
“是的,”她說,一張臉若有所思。
“不過我並不真是那家的人。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是個孤兒,明白嗎?我跟姨父、姨母一起過活。他們就是凱利角姓菲賓斯的那家。”她優慮重重,擺著藍裙子和那系得次數太多了的窄窄的帶。
“講下去,”斯坦·帕克說“現在我想起來了。”這下更糟了。
因為他記起了凱利角那個小棚屋,記起了那些冒著雨玩兒的小孩兒。菲賓斯家的孩子有一大群。他們出去的時候總是排成一長串。光腳丫踢起塵土或者濺著泥漿。他記起了這個姑娘,泥漿沒過她光溜溜的小腿肚。他還記起有一次她穿著鞋,腳抬得那麼高。那也許是她頭一次穿鞋,後面跟著菲賓斯家那串孩子。
“你想起了什麼?”她問道,想從他的臉上看出點兒什麼。
但是她什麼也看不出來。她能夠看到的只是一張年輕男人的臉。她以前似乎還從來沒有這樣挨近過一個男人。
“你想起了什麼?”她問道,嘴扁扁的。
“你唄,”他說“除此而外,還有什麼呢?”這人這張面孔是不是不大誠實呢?她心裡說,真想上去摸它一摸。
“就好像這還不夠糟糕。”她笑著說,兩手撐著椅子,穩穩當當地晃著身子。
“那時候,我在城外內拉旺那裡,給沙姆·沃納於活兒。有時候,星期六下午我進城。”姑娘說:“姨父也給沃納家幹過一點活兒。”
“講下去,”他說。
“他幹啥活兒?”
“唉,”她嘆了口氣“我忘了。”這是因為菲賓斯老頭曾被僱去鏟牛糞,然後再把剷起來的牛糞裝進麻袋。他只於過一點點,因為凡是菲賓斯姨父乾的活兒總是隻有那麼一點點。他喜歡躺在大樹下面的一張上,遠遠地瞅著他的腳趾甲。
艾米·菲賓斯對她的姨父姨母都沒有很深的情。事實上,她還沒有愛過任何人。除了對牧師的子埃爾貝太太懷有一種敬而遠之的情之外。十六歲那年,她就開始白天到埃爾貝太太家幫工。她在那兒的生活和在菲賓斯小棚屋裡的生活沒有什麼區別。她給那一大串孩子擦鼻涕,大清早就攪著鍋熬粥。不過她還能吃上點兒剩下的布了,而且到底穿上了鞋子。
因此,她喜歡埃爾貝太太。不過艾米還沒有被人愛過。除了母親在臨死前很短的一段時間內,懷著一種焦急和煩躁的心情緒過她一點點愛。這個瘦小的姑娘期待著終究會發生些什麼變化。因為變化總是要發生的。不過這種期望是膽小的,純理的。
她思索著,在音樂的聲中沉默了。而這位年輕的小夥子被這種一問一答所振奮,覺得和她挨近了,心裡很是高興。
斯坦·帕克心裡想,他還從來沒有和任何一個姑娘這樣親近過。甚至對那個貼著窗玻璃、充滿渴望的陌生女人那張嘴巴,他也沒覺得有什麼可親近的。他們在長久的靜謐之中坐著。對於他,這位瘦小的姑娘變得更悉了。因為那顫動著的音樂以及那些已經確信他們的美貌與聰明的跳舞人的說話聲,都已像海一樣退遠。只留下姑娘那張臉,雖然狡黠的神情已經全然消失,但還是缺乏一種自信。斯坦·帕克瞭解這個姑娘,就像重新瞭解所有那些已經忘卻的事物一樣,懷著同樣一種懷念往事的心情。比方說,一隻鐵杯子,放在你那張還殘留著麵包屑的桌子上。你再回想起它的時候,還不是充滿一種依戀之情?再也不會有比這種樸素的情更為理想的東西了。
“我得走了。”艾米·菲賓斯說。她站了起來,身上那件裙子越發顯得不合體了。
這個斯坦,不知誰把牛蛋糊潑到他胳膊上了,整整一晚上和菲賓斯家那個姑娘粘乎在一起幹啥妮?克萊拉問莉莉。
“天還不晚呀,”斯坦說。
“啊,是不早了,’姑娘嘆了一口氣說。
“我在這兒可是呆夠了。”他知道這是真話。他自個兒的面頰也在發痛。他只是等待著讓別人告訴他這一點。
“不過,你可別為了我就提早離開這兒,”姑娘帶著一種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機智說道。
他跟在她身後走出那個房間,背影擋住了人們的視線,那些朝他們張望的人沒看見她。
他們默默地走著,腳步聲混雜在一起,穿過這座死一樣寂靜的小鎮空空蕩蕩的大街。黑乎乎的小酒店懸垂著鏤花的鐵簷,夜空中瀰漫著潑灑出來的啤酒的味道。夢囈破窗而出,貓兒放蕩恣肆。
“真不知道,一千年以後這座小鎮是不是還會在這兒,”艾米·菲賓斯打了個哈久說。
他懶洋洋地思索著,沒想出個所以然。他不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但並不懷疑永恆之所在。
“即使它不再存在,我也不會擔心著急的,”姑娘嘆了口氣說。
她的鞋擠得腳疼。小鎮郊外的車轍比鎮裡更深。
“我倒是願意活它一千年,”他突然說。
“那樣,就會看到許多事情發生。歷史的事件。能看到樹木變成煤。還能記起那些化石四處走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子。”他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類似的話。
“也許要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姑娘回答道。
“也許會有那麼一兩個你本就不想記起的化石。”現在他們已經是在小鎮的郊外了。他們踉踉蹌蹌地從一頭頭笨重的牛旁邊走過。周圍是一股綿羊的氣味和一個正在蒸發變乾的泥坑裡水的氣味。很快,菲賓斯家向外傾斜的黃的門廊出現在眼前。還有從牆的縫隙向黑暗的一束束枯黃的燈光。
“好了,”她說。
“這兒就是我該脫掉鞋子的地方了。”
“看起來像是這樣,”他說。
他納悶,歸結底,這個姑娘是不是滿腹心計。她雖然瘦削,但很機靈。
一個孩子從睡夢中驚醒,嗚咽聲破牆而出。
“艾——米?”
“是我,姨媽,”姑娘答道。
菲賓斯太太翻了個身,那張不大結實的上又高高聳起她的身影。肚子裡,她的第七個孩子在一陣陣地騷動。
“不管怎麼說,”艾米·菲賓斯說“我們聊了一次天,談到許多事情。”這話說得很對,他們幾乎什麼都談到了,因為語言有時候能把人們帶入一種境地,使他們傾吐出整個心靈的秘密。
正如在一棵覆滿塵土的樹下,黑暗會襯托出一張白皙的臉。
“或許,你還會到這兒來吧?”姑娘問。
“一週以後的星期六,”這個平常總是慢的小夥子說。
他又吃了一驚。
在那棵樹冠清晰可見、樹皮依稀可辨的陰沉沉的樹下,在姑娘面容模糊不清而渴求的神情一望而知的臉旁,在牛呼和茸茸的羊兒反芻所構成的難以名狀的景之中,他的意圖是明確的。
“晤,”她說“要是那樣…”
“艾——米——”菲賓斯姨媽喊道。她的身影在那張破爛不堪的上扭動著。
“別在那兒閒聊了,快進來吧!”
“好的,姨媽。”姑娘說。
那個身影抱怨道:“我就是死在這兒,大概也只有蒼蠅知道。從打喝過茶,我就一直在這兒乾嘔。”這地方有些人說,菲賓斯太太俗得像條麻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