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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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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年前,臺灣水沙連內山,荒古以來,榛莽未開,天險地絕,番人聚結,飛速走,時靖時亂…名哮天番社。

哮天社將亡了。

老巫師巴奇靈身披著破麻衣,以樹枝杖地,顫巍巍爬上斷崖。風嘯著,夜已低布,崖上有道幽黑的人影,對著深不見底的人壑,兀白盤坐。垂肩的發在風中亂揚,然而那人不動不移,無聲無息,像塊頑石,像段枯木…瞭然沒有生機。

“青狼…”巴奇靈啞著聲喚道,滿面都是憂苦之

青狼,哮天社最英勇的戰士,如今也是最後的一名戰士了,他是部落存亡唯一的命脈。

可是自月圓那一夜歷劫歸來,到今,四天四夜了,他獨坐在斷崖上,從白晝到黑夜,從月升到星沉。任憑烈炙他,暴雨淋他,冷風撲他,寒浸他,一身的髮膚衣服,溼了又幹,幹了又溼,他卻始終渾然沒有知覺、沒有反應。他彷佛萌了死意,要在這崖上生生斷送他的命!這一切,一切,就為了一名漢女。

巴奇靈不由得愴然浩嘆。漢番兩隔,巳如天界,而今這漢女又已香消玉殞,更是隔了個渺渺的冥界。生和死是無法相尋,無法通融的;青狼,這孩子,情太痴,人太傻了…然而,今生縱使無緣,來世…還有著來世呵!祖先留傳下來的智慧,世世代代的警語裡,都說著來世有來世的安排,使得今生憾恨滿懷的人,有了對生的勇氣,也有了對死的嚮往…對死的嚮往…想到這裡,巴奇靈瘦瞿的身子戰慄起來,倘若青狼真的求死,那麼,哮天社真真要亡了。

“青狼,”他再度喚那年輕的戰士,不能不苦苦勸解“你得提振起神來!一場血戰,族人犧牲殆盡,我已老朽,不中用了,我族要靠你來延續下去,你,萬萬不可有尋死的心呀!”崖上,盡是黑風寒,那尊石一般的影子動了,然後慢慢,慢慢的迴轉過來…藉一線微茫茫的月光,巴奇靈見著青狼那形銷骨毀的模樣,不一驚,兼之心痛,足下跟著顛倒了好幾步。

那張原是年輕俊整的臉龐,不知惹動多少族中少女的心,如今變得麻木慘傷,教人不忍卒睹;一雙深眸,從前總是迸著炯炯的神采,蘊有無比的英豪,現在成了他身後那漆黑無涯的大壑,除了空縹緲,還是空縹緲,竟…竟連一絲生趣也沒有了。

“青狼…”老巫師嗓子一哽,說不出話。

這青年戰士卻發了聲“巴奇靈,”這是他四天來頭一次開口,那嗓音啞得像摩擦出聲的枯葉子,然而絕沒有任何枯葉子會發出那樣悽惻、那樣苦痛的聲音!

“我不尋死,但是,我愛的女子死在我的刀下,我,又有什麼活下去的憑藉?而活下去又能有什麼希望。”話到後來,已成了撕心裂腑的吶喊,那年輕的面貌也因痛苦以致扭曲了。

巴奇靈不忍聽,不忍看,他雖老邁,卻也不是無情人,可是眼見青狼的絕望與灰敗,即便是為了情、為了愛,他依然要痛心疾首的訓斥他。

“你是個戰士,是個男兒漢,怎能說出這樣的喪氣話!”族中長老的訓斥,令青狼一時默然,默然中,他的熱淚卻縱橫了滿臉。

他突然掄緊拳頭,朝空中狂叫:“為什麼?為什麼降下這樣的命運到我身上…先是讓我亡族,又讓我失去所愛的人!告訴我,我做錯了什麼,要受此懲罰受此罪?”夜黑的天空像命運一樣的幽暗。

巴奇靈也灑淚無言了。

青狼頹然倒跪下來,像折斷的青茅,垂頭哽咽“不該的,不該她死的,不該她與我的緣分這麼薄;這麼短…”他泣不成聲了。

畢竟是個少年郎,有著熱烈深摯的情,也難怪他放不下,想不開。巴奇靈緩緩把一隻枯瘠的手放到青狼肩上,用憐憫的口吻道:“你和她的緣分是在來世、在來世呵。”那因為哭泣而聳動的肩頭忽一定。

“來世…”他抬起頭,楚地說:“這一生都已無緣,來世怎能夠寄望?”巴奇靈卻仰首望著夜天,觀那迢迢的星子,悠悠說道:“那是個很遙遠的人世,用盡祖先的智慧也無法想像的人世,有一對男女在那個人世裡出生,他們相遇、相愛,並且廝守了終生,圓了宿世的情綠…”老人低下頭來凝視青狼。

“那男子就是你,而那女子…就是讓你現下生死難忘的心上人。”青狼噤口不發一語,只管緊緊瞅著巴奇靈不放,一雙淚閃閃的眸子,漸漸從懷疑,到惘。最後迸出火焰般燃燒的眼神。

巴奇靈是部族裡不世出的智者,他的智慧、他的法力,甚至外族都為之敬畏。而他,從不打妄語,從不。

青狼猛撲到他腳邊,烈請求“讓我去見她!巴奇靈,把我送到你說的那個人世去,讓我和她相見!”老巫師倒一口冷氣。

“青狼,今生來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不能夠相通,你不可能闖到來世去,在那裡存活!”

“就讓我走一遭,讓我見見她,見見他們…不,是我們!看一切是不是如你所說的那樣。就算只能見一眼,有這一眼,我也甘心!”巴奇靈仍舊是駭然,一顆頭搖晃不迭,像他們獵回來而掛在竹竿上的首級。

“孩子,你知道你在要求什麼嗎?即便我有這法力送你到來世去,這麼做,違背天道,怒神靈,是…是會賠上一條命的!”

“我不怕!我只求見她一眼,死也無憾。”青狼那高亢、那決絕的態度,看得巴奇靈心驚跳。明明知道是死路,他還是這樣奮不顧身嗎?巴奇靈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是撐不住了,顫索了起來。

“青狼,你真的甘願為此,犧牲一條人命?”那張年輕的臉刻著都是不悔的表情。

“在所不惜,在所不惜!”假使是在白,青狼會看見巴奇靈的面是蒼白的,並且充滿悲傷。他佝著背轉過去,面對險壑,久久不作聲。

青狼跪在崎嶇的地表,心卻往崖下的深淵滾了去。長老不答應,他不答應;從來巴奇靈做的決定,沒有人能夠忤逆…“青狼,”老人開腔了。

“去…捕一條最兇猛的蛇回來。”青狼頓然跳起來,大喜過望。巴奇靈作法,總需要最兇猛的蛇。他旋身,踉蹌但是奮力地往樹林奔去,不數步,又猛打住,回頭對立在那兒的老人道:“巴奇靈,謝謝你!”巴奇靈望著迅速沒入黑森林那條英偉的影子,發出了最深沉的一聲嘆息。這,也是早有安排的命運吧?是他也不能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