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烈士暮年的最後決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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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銅爵相向,眾人都一飲而盡。
“噢呀,這齊酒如此厲害了?”飲慣了柔順蘭陵酒的黃歇,咂著嘴滿臉通紅的嚷起來。
“也是,沒想到齊酒如此凜冽。”蘇秦也是額頭冒汗,嘖嘖連聲。
趙勝卻大是神:“好酒好酒!與我趙酒堪稱伯仲之間。”魏無忌卻只是淡淡微笑,渾無覺察,竟舉爵笑道:“我要敬公子文一爵,多謝你的駿馬神車!否則,魏無忌無今口福也。”竟大飲而盡。
“好酒量!”田文高聲讚歎“齊酒取海濱山泉水釀就,後勁忒長,尋常人須間歇飲之。無忌公子顛簸千里,空腹連飲兩大爵,佩服!”
“諸位兄長不知道麼?我這姐夫是有名的海量君子,從來只飲不說呢。”魏無忌笑道:“休聽趙勝之言,無忌原只是憨飲而已,與諸位善品善飲差之遠矣!”席間一陣笑聲,蘇秦卻舉爵向田文道:“齊國有此好酒,公子有此大才,合縱便是吉兆!來,我等與公子再幹一爵!”說罷也是一飲而盡。田文朗大笑:“聞武信君綿長柔韌,竟能連飲齊酒,田文夫復何言?幹!”飲罷一爵,心知蘇秦要將話頭引入正題,不置爵慨然道:“武信君,諸位仁兄,齊國之事,田文自是一力為之。只是齊國近年與中原列國來往稀疏,國政多有微妙,田文尚不知我王如何決斷?”
“噢呀,那個秦國樗裡疾,是否也在臨淄了?”田文點頭道:“實不相瞞,樗裡疾來臨淄一月,尚未見到齊王。”
“咄咄怪事!那他如何不走?”趙勝少年心,急不可耐的了進來。
蘇秦道:“此人韌極好,齊王不做最後決斷,他是不會離開臨淄的。”
“噢呀,齊王狐疑不決,難處究竟何在了?”蘇秦向魏無忌微微一笑:“公子以為呢?”
“齊王之疑,在魏國。”魏無忌不假思索的回答:“魏國衰敗,直接事端便在與齊國兩次大戰: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兩戰之後,魏國三十萬銳大軍連同戰將龐涓,悉數覆滅。此後,秦國商鞅便藉此百年不遇之良機,一舉殲滅魏國僅存的五萬鐵騎、八萬河西守軍,非但收回河西,而且佔據了河東要離石。魏國被迫遷都大梁,從此一落千丈。齊魏兩戰,乃魏國衰敗之樞紐。”魏無忌沉重的嘆息了一聲:“齊王之慮,在於魏國能否丟開這個大仇,真正與齊國和解?”趙勝急迫道:“就是說,魏齊能和解,則齊國加盟合縱,不能,則與秦國結盟!”蘇秦點點頭:“誠如是也,魏公子大有眼力。”
“噢呀,這魏王齊王,都是老王。人老了記仇,一輩子釀的陳酒,還真難變淡了。”田文一直沒有說話,內心卻大是驚訝。自己一直以為,老國王不做決斷,是年老難以理事,甚或是昏聵不明雄風不在喪失了判斷能力,卻如何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魏無忌一說,田文立即恍然,老國王對他的所有模糊叮囑都變的清晰起來,拖住樗裡疾的意圖也頓時清楚!田文自慚愧,不慨然拍案:“諸公所言,使田文頓開茅。然則,不知武信君可有解開我王心結之良方?”蘇秦正待說話,突聞大廳門外一陣急驟的馬蹄聲!眾人不一怔,這驛館雖非官署,可也是國賓重地,等閒斥候是不能馳馬直入的。田文是東道主,立即站起疾步而出,旋即又大步進來向蘇秦拱手道:“我王詔令,即刻接見武信君與公子無忌!”廳中一片肅然。作為使節,晉見國君自然是越早越好,這是值得高興的。但是,這無疑立即印證了蘇秦與魏無忌的判斷,六國合縱的最後一個關口便赫然矗立在面前!攻克此關,合縱便大功告成,否則便是功虧一簣。座中各人都是六國合縱的直接主事者,頓時都到了一種沉重的壓力。蘇秦肅然站起,向座中拱手環禮一週,看看魏無忌,便舉步。
“且慢!”黃歇破天荒的忘記了“噢呀”話頭,離坐起身,高舉銅爵:“來,我等為武信君,為魏公子壯行!一干此爵!”六隻大銅爵鏘然碰撞,盡都一飲而盡。蘇秦已經緩過神來,朗聲笑道:“諸位繼續痛飲,靜候佳音便了。二位公子,走吧。”三輛軺車轔轔駛過臨淄市街,駛入王宮,駛入碧玉池畔,又換馬穿過草地、竹林與樹林,才被女官領引到一座大殿等候。田文心中忐忑,不知老國王要在哪裡召見他們,面對蘇秦與魏無忌又不好啟齒,便只有沉默。幸虧只等得片刻,便有一名紫衣女官前來宣詔:“請武信君、魏公子無忌、公子文,到二陵殿晉見。”田文一聽,更是困惑莫名,齊王宮中幾曾有過一個二陵殿?這會是什麼地方?思忖之間,女官已經領引著三人穿過幾道迴廊,來到了一座燈火通明的青磚大屋前。田文恍然笑了,這不就是往昔老國王常常議事的大政殿麼,何時改名叫了二陵殿?不過能在這裡接見蘇秦魏無忌,田文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最怕老國王一時糊塗,將赫赫蘇秦到帳幔四垂的密室,自己再從天而降,豈不貽笑天下?
進得大殿,蘇秦不驚訝了。從門廳到正廳,幾十盞白紗風燈照得通明一片,晶瑩光潤的白玉地面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紅地氈,地氈中央便是三張長大書案。最引人注目的,是兩邊牆壁上的巨大壁畫。一邊大書“桂陵之戰”一邊大書“馬陵之戰”畫的正是兩場伏擊戰的烈場面。《馬陵之戰》將龐涓慘死的場面畫得猶為真切!雖然驚訝,蘇秦對齊威王的用意卻是一目瞭然,反倒是微笑著欣賞了兩邊壁畫。再看魏無忌,卻是兩眼一瞄,便再也不看,臉上竟似渾然無覺一般。
正在此時,紫衣女官高宣一聲:“齊王駕到——!”隨著尖銳清亮的聲音,中央巨大的木屏風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老人:一身寬大鬆軟的布衣,一頭白如霜雪的鬚髮,一臉清晰可見的黑老人斑;沒有高高的天平冠,沒有華貴威嚴的王服,也沒有象徵權力的三尺王劍。任誰看見,也不會想到這便是叱吒風雲威振中原一舉將齊國變成一強國的齊威王!
蘇秦略微一怔,便躬身拜下:“五國特使蘇秦,魏國公子無忌,參見齊王!”老人站在六級王階上,靜靜的注視著兩人,目光犀利得如同兩柄長劍,蒼老沙啞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蘇秦?好!是個人才:跋涉於坎坷,崛起於沉淪,終成大器也。”
“齊王獎掖,催臣惕厲自省。蘇秦謝過齊王。”
“公子文,請兩位入座便了。”老人的布衣大袖擺了擺,兩位女官飄了過來,輕柔的將老人扶進王案後的坐榻之上,還給老人腳下墊上了一個厚厚的棉枕。這樣一來,高坐的老人便好象一個居高臨下的仙翁一般。老人坐定,微微平息了息,悠然問道:“先生此來,何以教我?”
“蘇秦為六國合縱而來齊國。天下大勢,齊王察深徹,不用蘇秦贅述,但憑齊王決斷便了。”蘇秦竟是破天荒的簡潔利落,全無條分縷明透徹剖析雄辯滔滔的說辭。
老人無聲的笑了:“田因齊老矣,聽不得長篇大論了。先生簡約如此,老夫也就直言了。先生可曾想到,此殿何名?”
“二陵殿。”
“何謂二陵?”
“桂陵、馬陵,兩次大戰。”
“兩次大戰,何國受益?何國受害?”
“齊秦大益,魏國大害。”老人喟然一嘆:“先生明白人也。齊國有恩與秦,齊秦結盟,當是水到渠成。若加盟合縱,齊國卻是有大仇於魏,齊魏接壤,豈非巧成拙?既丟了秦國,又與強鄰為敵?此中利害,先生如何權衡?”蘇秦思忖,齊威王果然老辣,三言兩語便將利害攤開,向合縱開價,魏國作出明確承諾,而且將秦齊結盟鄭重端出,用了“水到渠成”來說,顯然是想讓蘇秦與魏無忌知道,他的本意是想與秦國結盟的。事實上,樗裡疾還沒有見到齊威王,齊國在兩方之間還是保持著一種不偏不倚的中立。齊威王如此說法,顯然是想表示一個明確強硬的姿態:不滿足齊國的要求,他就會“水到渠成”的與秦國結盟!對於齊威王這樣曾經滄海的君主,任何避實就虛的說辭,他都會不屑一顧,要使他轉變,只有一個辦法:必須明確回答他的要求,行還是不行!蘇秦看了看鎮靜自若的魏無忌,向齊威王高聲道:“六國合縱,要害便是同心協力。齊王所慮,大在情理之中。蘇秦素無虛詞,不想徒然擔保。公子無忌乃魏王特使,魏齊怨恨,公子無忌可向齊王申明。”
“先生真睿智之士也。”齊威王喟然一嘆,卻突然沉聲問:“無忌公子,魏王之意,究竟如何啊?”瞬息之間,這位老人眼中又閃出凌厲的光芒。
魏無忌生持重,雖然心中已經全然明白齊威王的意圖,卻依然不想急於說話,就要等齊威王發問。如此姿態,也是要給齊威王一個印象:魏國也不是急於要和齊國修好,魏國完全是從天下大局出發而“被迫”做出痛苦抉擇的。若急於表明心跡,反倒容易使年老多疑的齊威王誤以為魏國另有所圖。
見齊王發問,魏無忌鄭重做禮道:“啟稟齊王:魏王與國中大臣,原也是對齊國有深仇大恨。然則強秦東出,屠戮中原,大勢所迫,兼武信君運籌策劃之功,我王方才決意加盟合縱,並決意與齊國泯滅恩仇,永久修好。強秦虎狼,目下惟獨對齊國沒有直接侵掠,齊國若能加盟合縱,實為大義之舉,列國自當以齊國為楷模,銘記齊國大恩。若與齊國計較舊恨,實為泯滅良知之舉。我王雖則多有缺失,然則大敵當前,還是決意從大局出發,向齊王申明兩點:其一,魏國推齊國為合縱盟主,以盟主號令是從;其二,願與齊國單獨訂立盟約,各守疆土,永久修好。”
“噢——?”齊威王悠長的一聲嘆,竟是驚訝、欣賞、疑問盡在其中:“魏王比老夫大是年長,果真有如此明銳?無忌公子,魏王最多是點點頭而已,這般有分量的言辭,恕老夫無禮,老魏王說不出來。”片刻停頓息,老人又是讚賞慨:“魏罌生子若此,老夫眼紅得緊哪。”語氣突然又是一轉:“公子明言:你非太子,做得父王之主?”
“有關合縱,魏無忌做得主。”
“好。然則,老夫如何才能塌實呢?”這一問大有深意,魏無忌此前已經說過,魏國要與齊國單獨結盟修好,只因兩國是深蒂固的老仇恨。可齊威王仍然有此一問,顯然是不相信一簡盟約。思忖之間,魏無忌已經明白,斷然答道:“齊王若有疑慮,魏無忌願留齊國,以做人質。”
“好!有膽識。”齊威王竟然拍案賞:“有得先生、公子,本王決斷:齊國加盟合縱!”
“齊王英明!”蘇秦與魏無忌想不到齊威王如此明快,不同聲讚歎。
“呵呵呵,”齊威王也高興的笑了:“至於盟主嘛,齊國是不做的了。盟主之國,須得與秦國有大仇者擔當,請先生另行謀劃了。從今起,合縱涉齊之事,由公子文全權處置。”田文竟然驚訝得愣怔了片刻,方才拜下高聲道:“臣田文領命!”齊威王疲倦的揮了揮手,紫衣女官高聲宣道:“召見禮成——!”話音落點,年邁的國王已經靠在大枕上睡著了,一陣蒼老的鼾聲重的迴盪在大殿。
回到驛館,蘇秦對焦急等候的黃歇三人備細說了情由,幾個人竟都是慨萬分。黃歇興奮的提出重開夜宴,田文哈哈大笑,連聲吩咐擺酒慶功。這一場酒直喝到東方發白,除了不飲齊酒的蘇秦與東道主田文,人人都醉倒了。就在朦朧的秋霜晨霧中,王宮女官快馬馳入驛館,宣佈了齊威王的緊急詔命:賜封公子田文為孟嘗君!蘇秦心中一動:“不好!公子即速進宮,否則只怕是來不及了!”田文大驚,飛馬進宮,大約一個時辰,王宮中便傳來消息:老國王薨了!及至午後幾人酒醒,蘇秦將情由一說,幾人不愕然。良久,黃歇長嘆一聲:“噢呀,老齊王一世英雄,去得也太快了,只可惜呀…”趙勝紅著臉急道:“你究竟想說甚?吐吐好不急人。”黃歇吭哧片刻道:“噢呀,我是擔心,老齊王突然一去,往前會不會有絆馬坑了?”蘇秦搖頭道:“該當不會。合縱是老齊王最後的決斷,依他在最後時刻突然封田文以孟嘗君看,對身後的合縱大事,他定有妥善安排。我等只是要計議一番,如何參加老齊王的葬禮?無忌公子,你以為我等當如何行止?”魏無忌一直在沉默,深思似有恍惚,竟是沒有聽見蘇秦的話。黃歇笑了,上前拍了一下魏無忌肩膀:“噢呀魏公子,老王去了,齊國新君自然不會留你做人質,該當高興的了。”魏無忌已經清醒,卻只是搖搖頭不說話。趙勝不耐道:“呀,又是一個溫水!公子說得對,老哥哥搖個甚頭?”蘇秦擺了擺手,制止了黃歇趙勝的攪擾:“黃兄卻是見事不透。老齊王若在,絕不會將無忌公子做人質。新王即位,卻恰恰有可能將公子扣下做人質。”話音落點,便聽“噢呀!啊!”的兩聲,黃歇趙勝一齊驚訝問道:“卻是為何?”蘇秦悠然道:“舉凡征戰沙場的英雄君主,邦國仇恨都銘刻不忘,睡覺都對仇敵睜著一隻眼兒,老而彌辣。尋常人便以為,他們對敵國錙珠必較。實則不然,英雄君主都喜歡實力較量,都有一個明確信條:實力雄厚,邦國自安;沒有實力,在在皆空。兩位想想,戰國以來,哪個明君雄主看重過人質?老齊王若在,斷然不會扣留無忌公子做人質。他要的只是魏國一種承諾,但絕不會把邦國安危最終押在這種承諾之上。新君不然,未經錘鍊,總喜歡將邦國安危繫於某種形式,以為有了人質,便會有邦國安全。無忌之憂,正在此也。”
“噢呀,慚愧慚愧!”黃歇紅著臉道:“難怪屈原老說我不深呢。看來要多讀書才是了。”趙勝卻是深深一躬:“先生教誨,趙勝茅頓開。”魏無忌也笑了:“我這點兒心思,讓武信君一說倒是有板有眼的。實則我也沒有想透,只是覺得有點兒不妙而已。”四人笑了一番,正在計議如何得見孟嘗君,以確定如何應對齊國國喪?卻聞驛館外馬蹄如雨,孟嘗君田文身穿白衣重孝,竟帶著兩名宮中女官飛馬到來。進得正廳,孟嘗君對眾人深深一拜:“老王薨去,田文一來報喪,二來宣告老王遺命。”說罷起身,對兩名女官一招手,紫衣女官便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本王朝夕薨去,合縱特使蘇秦等無須為本王葬禮耽延於臨淄,宜做速運籌合縱會盟大典。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另一名綠衣女官接著打開一卷竹簡高聲宣讀:“齊王特詔:魏公子無忌者,大賢大才,當隨同蘇秦等籌劃合縱,齊國不得將其扣為人質。孟嘗君田文,不得受本王葬禮約束,當隨同蘇秦等奔波合縱。齊王田因齊三十七年秋月。”兩詔讀罷,廳中竟是一片肅然沉默,人們都被老國王動了。
良久,蘇秦帶頭向案頭詔書伏地大拜,哽咽長呼:“齊王明銳,大義垂範,蘇秦等謹遵遺命——!”魏無忌淚如泉湧,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晚,蘇秦的六國人馬便離開了臨淄。行前,蘇秦率領四公子特意到齊威王靈柩前肅穆祭奠,並向守靈的太子田闢疆哀悼作別。既不能參加國喪葬禮,早早離開臨淄自然是上策。為了向這位英雄一世的老國王表示敬意,統率行止的魏無忌下令:三以內,六國人馬白衣白甲,酒樂,直到河內營地方可開。